千叶曾驱使这艘抢来的宝船撞击天行观的拦路队伍, 在船上与不速之客公西雁、东喻交锋。
当碎散的意识再度凝结,她记得公西雁,记得东喻, 不记得应当与她同行的梅承望在哪里。
记忆继续倒回。
白息城, 她与梅承望逃出引州之后所歇脚的地点, 就是在这里,梅承望提刀而去,劫持了天行观的宝船。
千叶坐在窗前, 怀中抱着琴, 定定地望着梅承望大笑疏狂的背影, 意识到这些璀璨瑰丽的记忆也将离自己而去, 伏在窗口又哭又笑。
哭是因为,注定要遗忘的事,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 好像一张大网一样密不透风罩下来,结实的绳索横亘过她的脖子,锁得她透不过气来。
笑是因为, 在极致的恐慌与不舍中, 她反而冷静下来。
“所以你永远比不上梅承望”她在画面再度磁化消散, 天与地都仿佛具现化狠狠压制下来的时候,忽然挣扎着大喊。
她被带走了太多的记忆, 连同记忆所附加的情感她已经忘却了与梅承望逃离止牢山之后的所有经历她知道他死在苦海之上, 她知道她入道的机缘来自于他, 却不记得与他曾走过的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鸿雪将这个人从她的脑子里提取出来,当作杂质一样析出丢掉了
除了不甘与自尊受损的屈辱,她好像也很难再道出什么额外的愤怒,因为与此相关的一切都变作了空白, 但她知道,不一样的,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你曾付诸过信任、曾感念过恩惠之人,便就是忘了,你再想到他的时候,仍会感觉到由衷的善意。
千叶的手指死死抓着琴弦,说不清是哪里的痛刺激着她的神经,叫她可以艰难维系住自己的理智“我就算忘了他,我也知道,他是唯一予过我慈悲之人”
轮回者千叶永远只会为同一种人动容,就算忘记了她仍能凭自己的直觉推算出来
她喊道“只有他把我当一个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
“我不怕你”
她的表情坚毅而沉静“遇到他,选择他,是我最幸运的事至少比遇见你要幸运一千倍、一万倍”
“师鸿雪,你个混蛋”
蚍蜉撼大树是不智,她是蚍蜉,他是大树,便就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被树影盖过溺毙
千叶仍想挣扎,她仍不服输
她所有的意志都拼命抗拒着入侵者继续前行。
记忆最后一幕,或者说与梅承望相识最初的源头,是止牢山。
千叶不敢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轮回,轮回本身在世界图景中的作用微乎其微;也不敢寄希望于木妖,它功能非常强大,但就此界概念来说,就相当于一个本命“祭器”,谁知道师鸿雪能不能强行破解它。
她更不奢望着能打动师鸿雪,或者说他忽然良心发现那她还有什么可利用的筹码
还有梅承望。
梅承望临死前把能给的都通过“使线牵”灌输给了她,除了促使她入道的法力之外,还有修道多年的体悟与经验,更包括情感。
这是她无法吸收的东西,超过太多境界的存在,连千叶的灵魂与大脑都无法涵养,正是因它的存在有如“定时炸弹”,所以在九重天上窥见她的本心之后,师鸿雪要教她“万法皆通”其实未必不是让她自己来处理这些意外的“馈赠”。
师鸿雪并非说一定要干涉他人的想法,他能容忍适当的“叛逆”,但是他过盛的控制欲却不喜人“自作主张”,最好乖巧地照着他设定的路线走下去半步不偏移。
但恰恰就这要求本身,是千叶无法接受的。
千叶当然知道那些东西她还碰不了。
需要“自残”去赌一个可能的方式太过不智,但她忽然意识到,能得到最终胜利的“苟”自然是正确的,但在毫无反抗之力下的“苟”,就是退缩,是忍让,是默许
我就是想让你不好过就算先自损个八百,我也想阻止你
师鸿雪正立在封闭的意识区外尝试破解。
与先前那次遭遇一样,只有在这一段记忆面前,“梦华录”无法挑动幻梦,“幻世录”也无法强行提取。
人心深处的力量,即使是师鸿雪也不会小看,意志这种事物可抵达的强度,是一种没有道理的奇迹。
他见过很多这种奇迹。
师鸿雪正在计算强行破开会导致的伤害,这种伤害能否弥补,伤害和成果有没有必要交换。
忽然他抬头看了眼,叹息“都说了,戒骄戒躁,还这么冲动”
“冲动很多时候并不能带来好结果,反倒是坏事。”他笑道,“我再给你上一课。”
冒然触碰还无法掌握的力量,多半不能替自己解决问题,反倒是给了他人可趁之机。
至少对于师鸿雪来说,这力量不仅不会损伤他,反而叫他确定了既然必定会有伤害,他也无需再顾忌得失。
两者已经不矛盾了,区别在于,这是意识的主人自伤,而非他加以的伤害。
他朝前跨了一步。
密密麻麻的刀子刺出来,锐利而狰狞,未及他片分,反而令得意识领域内沾血,视野被飞快染红。
梅承望在她脑子里留了柄刀。
或者说,他给的东西在意识中具现成了刀。
如果她能吸收、掌控,那毋庸置疑这刀子会是她阻止任何精神侵害的利器,但现在的她,贸然动用,只会先伤到自己。
师鸿雪没在挑衅这柄刀,直接施展“幻世录”。
此等刀山血海的包围下,他也未尝试阅览那些被藏起来的记忆,因为进入多一分,这些刀子无差别造成的损伤就越大,他只是凭经验抽出已标记的记忆线路。
将“梅承望”从她的记忆里抹消。
“幻世录”飞快流转,有如白驹过隙、光怪陆离,然后在某个画面时,他操纵法诀的手猛然停顿了一下。
还是凡女的她全身是血坐在地上,怀中死死抱着琴,仰头看人,眼睛里噙满泪水。
无依无助,却又有极端的倔强。
那些被泪水掩埋的尖锐的东西,从她的眼睛里刺出来,将她自己刺得遍体鳞伤,却也如此张扬又决绝地冲击着命运。
命运哪里是这么容易摆脱容易抗拒的东西啊。
可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眼神动容。
梅承望本就对女性毫无抵抗力,又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被这样一个人打动,有后来种种举动也就可以预料了。
而这也恰恰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类学生。
“真是个犟脾气”师鸿雪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到底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已阻了你的路,所以我必须拿走他。”师鸿雪伸出手,用袖子敛住她,不是拥抱,却也稳稳地护住了错杂刀锋之中的身影。
刀子有了更为威胁的攻击目标,具现化得更为密集,如雨后的细草一般密密匝匝地生长出来,刺向他。
而意识主人所有的痛苦、愤恨、绝望一切的负面情绪也朝他汹涌而来。
他本该迅速拿走记忆离开,然后再想办法弥补她擅自触碰阳神遗藏带来的损伤。
但那瞬间的眼神叫他意识到,梅承望竟然给了她如此大的安全感梅承望保留了她的倔强与无畏,这就是叫她潜意识如此信任他的缘由而抹消它,毋庸置疑会令她道心受损。
这样一个顽固自我、心比天高之人的道心中,竟然也有梅承望存在的踪影。
确是种有趣的羁绊。
他不介意付点小代价。
常真默默地待在一旁,一动不敢动。
山长把人放进了“朝闻道”,估计是觉得她用着顺手,也将她从鹤居拎到了这里。
常真什么想法都不敢有,甚至觉得这样的机会可以给更多一点,凭本事蹭的修炼资源,绝对不能让给别人
山长从床榻边起身,这副看似静止的画面终于开始有动静的时候,常真眼神震动,因为她看到山长的衣袍上竟然出现了血痕
然后连血痕都飞快淡褪。
仿佛有什么混浊的气流沾染上他的衣物,令衣上的颜色忽然之间失去了鲜丽,好像存放了数年的陈布旧料一般灰暗污秽。
常真有些焦急“山长”
他慢慢抬手,掌心中漂浮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这也太好看了吧
常真瞬间挺直了背。
越是浓烈情感的记忆,能凝聚出来的幻梦珠也就越漂亮。
但山长本人不至于有损啊。
师鸿雪手一招,丢在床头的扇子被牵引着飞起来。
他看了一眼,难免嫌弃“粗制滥造。”
可到底还是伸手,将手中的珠子投入其中。
被封印的扇子毫无动静,珠子缀在扇柄上,凝聚出实质,变作柄上的一颗装饰物,完美融入样式华贵的扇子。
“看着她。”他道了一句,便快步走开。
常真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转瞬即逝。
她回头看床上安详睡着的人,还来不及松口气,又是浑身一凛。
千叶忽然蜷缩起来,整个人都好像处在剧痛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发抖常真只感觉无数看不见的刀子从她身上刺出来,连她的眼睛都要被挫疼。
她刚起身,未来得及有任何表情,就见着眼前一花,山长又出现在了眼前。
他的手一按在千叶的额上,她身上的异象便逐渐消失这么短的时间,山长已经换了身衣袍,未束的长发迤逦,还拢着水汽。
常真只看了一眼,心脏就砰砰直跳,低头不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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