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2. 黎明91 混战场-我爱她,因为她像爱……

    阿黛尔的太阳穴都在疯狂胀痛。

    倒也不是被触犯的惊怒, 而是对于某些沉重的往事被翻掘出来的抗拒本能。

    执政官翻动了她没以为会回忆起来的东西。

    她的思维都像是重新被那种烂泥一样的黑暗填满,在窒息中挣扎的痛苦叫她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缺氧的哀嚎,她明知道那是幻觉, 是属于久远过去中早就被填埋的记忆,却还是涌现出了莫大的不安。

    人在年少时挣不脱的心理阴影往往都会伴随人的一生即使是阿黛尔也不例外。

    她能扛住现时的即刻的痛苦,不代表能坦然过去,毕竟那是一段蕾拉都未曾到来前的岁月, 是以一个幼童的心智被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所有灾厄。

    执政官并没有心虚之意。

    如果她在入睡时,无法克制读取“猩红之种”的记忆的话,那么先一步将这种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占据, 理应就能拦阻“猩红之种”被读取的进度。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而无奈之举果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阿黛尔半途清醒在他预料,就算她当时没醒,事后也会清楚记忆被触动,执政官都已经做好了发生冲突的准备,但动怒的阿黛尔竟然没爆发, 这就叫他对她的心理素质又高看了两分。

    或许并非单纯忍耐, 而是权衡利弊后的妥协。

    与她短暂的对峙之后, 执政官就觉察到了异样。

    她的状态不太对。

    止不住的冷汗与鲜明的低气压,叫她看上去更为虚弱。

    浑身的精神力收得很好, 没有明显的紊乱, 但惨白的脸色总不可能是假的。

    “请医生”执政官沉吟片刻,询问道。

    “不必。”阿黛尔沉着脸漠然以对。

    两个人对视一眼, 执政官神情平静, 好整以暇,没有一点擅闯他人卧房的心虚。

    与聪明人的对话无需多言,他点点头就拉开扇门, 抬步进去迅速消失了身影。

    虚空中洞开的门户随之不见。

    阿黛尔没好气地盘腿坐在床上,抹一把冷汗,又抹一把脸。

    “贪婪之门”了不起啊

    在自己家里都不好好走路,能力被这么滥用还具备高位的稳定性,也真是够逆天。

    好样的,总是遇到这样的对手

    想想,为了防止自己的被窥探,先去窥探别人的,也就只有这种霸道妄为的上位者会有这种魄力与能力。

    阿黛尔想,执政官并不是说妄图拿捏她的秘密来作交换,他的目的真是以此缓阻“猩红之种”的记忆出现在她的潜意识层面。

    这一步可能只是尝试留出余地,下一步绝对就是再打开她的脑子把“猩红之种”挖出来。

    她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感受到了棘手的程度。

    睡觉不太平倒不是最大的问题,执政官能窥探到她多少秘密她也不是很发愁,梅乐丝星与荧星矿的一切都有高维生物的阴影笼罩,不是人类能随意窥探的她就觉得麻烦,越这样她越走不脱。

    看到一点解决问题希望的执政官,更不会等闲放她离开。

    她就等于是跟执政官绑定了

    被迫留在源星没有阻断阿黛尔的手脚。

    就像她之前所设想的,她在积极寻求与柯冬乃至柯氏集团的接洽。

    不得不说,在中央星域渡过的时间里,最令她惊喜的存在应该是主脑;主脑“月神”的存在确实很方便日常生活,没有主脑存在,仅凭着她个人终端中附带的人工智能,做起事来总要繁杂得多。

    当然话是这么说,真让立场斑驳的主脑跟随着她来到绯红星域,首先跳起来的就要是她了。

    相较于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智械危机”,手头这点麻烦倒是完全可以被忍受的。

    阿黛尔以独立发布者的名义在天网黑市上挂了个悬红。

    两个星域之间的天网不共通,也这就是想要联络上柯冬很难的缘由,就算柯冬被中央总督追得上天入地,要让她放弃自己在中央星域的根基转移阵地也是难事,阿黛尔得给她足够的理由离开中央星域,那就没有比她自己更好的筹码。

    柯氏当时拿她换总督的荧星矿份额,但凯撒军团手上得到的荧星矿本来也少,真正的大头全在白狮军团这里柯氏看中新能源的战略级意义,难保柯冬不对此敢兴趣而阿黛尔不仅想要柯冬,也想要柯氏手上的技术。

    毕竟对于白狮来说,想要独立开发荧星矿,技术就是绝对迈不过去的坎,荧星矿这种稀奇的矿藏又很难通过粗放型方式释放出能量,如果必须要精细处理之后才能得到足够的价值的话,那么与柯氏展开合作就很有必要了。

    这不是想当然的事。

    不说白狮与柯氏隔着不同星域,中间横亘着中央总督那么一条天堑,不说阿黛尔与柯冬之间的龃龉,对于彼此压根就没有信任可言,单说坐下来公平商谈、互通有无,都需要从长计议。

    阿黛尔自己的设想,是借助战争的空档。

    中央星域、绯红星域联手对深蓝星域开战滋事重大,但白狮并非参战的一方;而柯氏就算被中央总督生生扒掉一层皮,也有足够的底蕴坐上谈判桌。

    那她完全不介意先点帮助,帮助柯冬与柯氏渡过现在的难关。

    阿黛尔将自己的意思转递给白狮军团,卡尔洛西与底下的人经过商讨之后,一致认为可以实行。

    白狮在中央星域的唯一渠道就是诺兰和黑蔷薇家族,那这一场交易就必须再带上黑蔷薇一个。

    更多的利益交换需要衡量与谈判。

    卡尔洛西在边境积极寻求接洽,阿黛尔这边同样没闲着,反正在源星出不去,执政官也不管她做什么他对她的识海很忌惮,对她本人倒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即便她想要沟通中央星域的人,也不会认为这是某种反叛、通敌之举。

    如果不是不想打草惊蛇、惹动中央总督发疯,那她早就借用绯红星域在多尼恩塔的暗线了。

    阿黛尔近来还嗜睡得很。

    可能越是想要保持清醒的时候,反而越是渴眠,脑袋里吞了个“坐标”,对她的影响也更多作用在潜意识方面,或许并不是她想睡觉,而是意志不受控制地被拖扯入“猩红之种”的漩涡里去。

    当她脚踩着感觉绵软昏沉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又出现在了某段记忆里。

    就像是做某种“清醒梦”,她的思维清晰,却又分明是旁观者的视角,比起自己的记忆被迫摊开时的不适,陷在别人的记忆里让她觉得要轻松些。

    她首先想到的是,看来执政官读取她大脑皮层记忆也不是绝对的。

    他总不可能就这么放过她,所以,显然是他没挖掘到她的记忆,以至于她先被“猩红之种”拉了进去。

    她身在一片湿漉漉的天幕之下。

    比起之前浏览过的那些浮光掠影似的记忆片段,这个画面就有冗长又沉重的感官。

    阴暗的巷子里,堆满废旧悬浮车零件的车行,拳击馆狭窄肮脏的后门,彼此之前也就隔着几个垃圾桶而已。

    赶着修复某些变形零件好趁早卖出去的修理师,往往忙碌到深夜;只能混最少人的凌晨场的蹩脚拳手,在东方发白的时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后门出来。

    两个人会有短暂的照面,然后一个继续俯身修理那些永远断裂成碎渣的履带链条,通身黑乎乎的机油,一个袒露着挂满彩的身躯,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

    有时候,拳手不急着回家,会带上两瓶罐装的劣酒,与修理师坐在车行的台阶下闲聊。

    “我总觉得,你像是那种风度翩翩整日整夜混迹宴会的贵族,不应该是个低级修理师。”拳手说道。

    一直下着雨的寂夜,银色短发的修理师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蹭了很多黑色机油的脸颊肮脏又狼狈,只有笑起来的时候依稀可见逼人的俊美“在我还要为明天的饭钱发愁的时候,这话就够没意思了。”

    拳手也跟着笑“贵族显然不用愁吃饭。”

    修理师淡淡道“所以我们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在窸窸窣窣的老鼠动作似的小声音中,拳手说道“又来了你真的不阻止吗”

    “大件的他们搬不动,小的拿走就算了吧。”修理师平静地说。

    活计已经很难了,还老有偷零件当废品卖的小孩,拳手显然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很无奈,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你不收那些修好都卖不去的零件就好了。”

    拳手叹息“你好歹还有这么间铺子,我就这么一副身体了哪天变成团死肉也说不定。”

    他又说“死了倒也挺好,至少不用那么累了。”

    他喝光最后一口酒,笑嘻嘻道“如果我死了,记得给我收尸,然后把能卖的都卖掉。内脏多半已经烂糊,皮肤不大能看,废手废脚也卖不出价钱,倒是还有些能用的骨头能卖多少是多少,好歹能给我儿子剩上一点。”

    “他可真可怜啊,”拳手说着、想象道,“死了妈,又要死了爸,孤苦伶仃,走投无路。”

    “没那么惨。”修理师说。

    “我倒是想着他流浪,总好过去福利院里缺胳膊少腿。”拳手咒骂道,“那些烂心肠的家伙,专门去福利院里骗小孩卖器官,全身上下都换成硬邦邦的机械制品,一次性的买卖,还没钱改造更新,最后跟着一身废铁烂掉只要想想没了我,我的儿子也会这样,我连死都怕了。”

    “那就不要死。”修理师说。

    “这哪是我能决定的啊。”拳手笑道。

    这夜运气很好,雨下完了还能看到天边破晓,拳手坐在那儿,抬头望着暗巷外狭窄的天,喟叹“真想天天都能在这时候从床上醒来,再看到这样的黎明啊。”

    从床上醒来不可能,看黎明更是妄谈,迫于生计的人没有权力闲情逸致。

    而这是他能看到的最后一个黎明。

    之后的某一天深夜,修理师把死掉的拳手拖出来,没有让人把他切割得琐碎、然后卖掉能卖的器官,他付了钱给治安署把尸体火化,给了拳手儿子一笔钱,又把骨灰带走,撒在了东边的大海里。

    那是这个星球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黎明的光最早要照在那片海里。

    阿黛尔站在檐下,看到红色的烧灼一般的门框痕迹在虚空中消失,修理师从“门”里出来,俯下身继续在车行夜以继日。

    湿漉漉的天,灰蒙蒙的巷子,雨下个不停的深夜。

    这段记忆意味着什么,她恍然有几分明悟。

    这是他所遇到的很多个微薄而渺小的愿望啊,大概也是促使他最终走向“崭新的黎明”的理由之一。

    阿黛尔看着这样的他,感觉很意外。

    这个时期的他明显没有过重的洁癖,他对于环境堪称随和他并不在乎自己所处的境地肮脏亦或整洁。

    那么后来,又是什么叫他有了那么严重的洁癖呢

    她在脱离这段记忆的时候,脑袋里还萦回着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然后惊醒,房中站着熟悉的人。

    彼此看看,都没有说话。

    无论是公然窥视他人记忆的阿黛尔,还是主动窥视她记忆想要先一步取代她意识活动的执政官,两人所干的都是不道德、且不正常的事。

    任何有着一定道德品质与一定智商的人,都不会判定自己所行为正当。

    但是这两个又恰恰是那种顽固自负、以自我为中心之人,都不会因此而羞愧就是了。

    最后还是阿黛尔这个房间的“临时主人”先开了口“你慢了一步。”

    执政官答非所问“你还睡不睡”

    这是不服输,还想跟她的潜意识干一架

    阿黛尔挑了挑眉,片刻后果断躺下,拉好被子,闭上眼睛。

    反正反抗不了,她也不可能总撑着不睡觉,那就试试再来一次是什么效果。

    也许真是疲惫到了极点,又或者陷在记忆里的时候、她的意识并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憩,所以就算房间里杵着个大威胁,没多久她还是又睡着了。

    这次的梦境清晰可见得能被分成两个部分。

    最初,“贪婪之门”的红光分割空间的位置,是在一扇普通的门前。

    他从“门”里走出来,然后又打开身前这扇真实的门。

    这是医院的某一间病房。

    消毒液与生命即将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苍白与死亡即将到来的灰暗同时蒙络在这个空间中。

    他仍旧穿着那身宽大的深蓝色机修服,布料上沾染着擦拭不去的机油,显然与他作为修理师的身份隐居在偏僻星球中,是同个时期;不修边幅的着装掩盖了他姿容过人的俊美,让他也像是那个多雨偏僻的星球般,浸润了挥散不去的阴霾。

    病房中坐着一个女人。

    那是个很优雅的女人,即使被病痛折磨得不似个人形,憔悴瘦削到脱出了骨相,她依然是年轻而优雅的。

    而当这个女人看到修理师出现在视野中时,脸上平静的空忙慢慢凝聚出了痛苦的神色,那是一种比见到死神更深的绝望,看上去就显得更为残酷。

    她或许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但她绝不愿意见到他。

    “你还是来了啊”女人的眼里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无论藏在什么地方,你都会找到吗”

    跨越星际对于“贪婪之门”的主人来说,是件很轻易的事,空间上的位移在他面前几句不存在阻隔。

    如果他找到了要找的人,那么随时都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都快死了,”女人痛苦地说,“让我就这么死去,可不可以”

    蓝衣服的修理师缓慢地摇了摇头。

    “可我可我明明是无辜的。”女人流着眼泪,“你已经那么强大,你已经取走了红鸢尾整个主支的性命,为什么还要继续杀人你为之报仇的对象早就已经清算完毕了啊所有的罪魁祸首都付出了代价可那么多那么多的无辜者在此之前,我们甚至不知道红向明是谁仅仅是因为血缘因为一段早已稀薄的血脉你就非要赶尽杀绝吗”

    她艰难地吐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我答应过他,”修理师轻声说道,“你们必须死。”

    “哈哈哈哈就为了、为了造就一个绝顶的天赋”

    女人干涩地大笑,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为了贪婪之门,你就要杀光所有的有罪者、无辜者”

    “我有足够的时间。”修理师说道,“所以我可以等着你们濒死。”

    “你以为这是怜悯吗这是折磨”

    “这是折磨啊”

    “红向明让你变成刽子手,贪婪之门让你变成一个魔鬼”她伤心地说道,“你已经变成力量的俘虏我为什么会曾爱上过你这样的人你根本丧失了人性”

    修理师不反驳,不解释,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女人痛哭流涕,她又哀求道“别毁了我的灵魂求求你,池渊,别献祭我你已经杀了够多人,我不管你怎么对别人,但是别亲手杀死我,看在我曾收留你、爱过你的份上。”

    “让我自然死去吧就算在痛苦中死去也不要紧就让我病死吧”

    “对不起。”他说道。

    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自然死去,因为他们全都可以变成“贪婪之门”的力量。

    “红鸢尾”家族每一个血脉的生命与精神都可以喂养“贪婪之门”,助长它力量的极限。

    这样一个被诅咒的天赋诞生在这个家族,又因为他们刻意的“投喂”而异变,最终也成为他们自身血肉灵魂的容纳所,这种“有始有终”也相当于是一种莫大的诅咒。

    “我诅咒你池渊,我诅咒你”知道自己无法逃脱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我诅咒你失控你杀越多的人,你越控制不了它而你终将成为它吞噬的最后一个人,我诅咒你池渊”

    绝望而激动的情绪加速了她的死期。

    火焰一般的红纹凭空而生,很快蔓延到她身上。

    她就像被从这个世界上擦除一般,消失了身形,然后那圈空白的红纹边上陡然挤出了无数的血沫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咀嚼一个人,小嘴巴无法完全容纳人的躯体,以至于血肉骨骼要从齿缝间挤出来,四溅到地上。

    蓝衣服的修理师皱着眉,就像见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直到那些血沫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舌头舔舐干净。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拍了拍肮脏的衣摆,就好像上面也沾染了某些血沫一样。

    房间中空空的,一个女人曾鲜活存在的所有痕迹都被抹消。

    然后很快,身前忽然又凭空现出火焰的纹路,一扇门自行开启。

    他抬头,猛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很快就抬步走入。

    阿黛尔跟着他走进那扇门里。

    他就像是匆忙赶场的旅人,步履匆匆又踏进另一个所在。

    这里有又一个濒死的“红鸢尾”血脉。

    “贪婪之门”不停地、无情地催促着它的主人,去收割另一场迫在眉睫的死亡。

    这是一个比屠宰场还要恐怖的实验室,躺在台上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已经被彻底肢解开,内脏被单独的器皿挨个儿存放,皮肤与骨骼分类切割开,放在合适的溶液之中。

    可她其实还没死透,低温延缓了她的生命,血泊中仍在工作的脊椎、中枢神经与大脑为她保留了一点意识,那双黑眼睛像镶嵌在头颅上的两颗黑色的宝石,正茫然地看向天花板。

    当他忽然出现时,非法行医、贩卖器官的医生与头目惊奇地怒喝,要来抓住他,他一挥手,无形的空间便坍塌下来,将这几个人在空间的裂缝中挤成肉泥。

    手术台上到处都是血污,他低头的时候,小孩眼睛里还有最后一点作为人类的光。

    “好疼啊”

    低喃着痛楚的小孩迅速被燃烧的红纹吞没。

    猩红的能量雀跃着吞吃眼前的养料,在她失活前先一步消化她。

    他成为血泊中唯一站立的人。

    阿黛尔看着他,他看着手术台。

    直到这一切记忆慢慢淡退下去,她的意识也随着灰暗的世界渐趋削弱。

    换作执政官成为了那个旁观者。

    漫天飞灰,遍地冰雪,他看到一个歌者。

    歌者穿着白色的裙子,坐在冰天雪地之间,就像一个单薄瘦削的幽灵。

    她披着一身灰烬,低低吟诵着什么。

    他走近去,歌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被冻得瑟瑟发抖,脸颊嘴唇都冻成青色,依然断断续续地唱着。

    “清早起来我去见你,戴着黑色的帽子,撑着黑色的雨伞,欧石楠花地坟冢累累,你长眠的地底有没有青草发芽”

    “我把冬青还给大地,把飞鸟还给天空,在十一月的大雪之后,为你披散满头的白发,唯一不归还的,是你枯萎的爱”

    飞灰,飞散的是骨灰般的余烬;冰雪,冻结的是一片可怖的废墟。

    星蚀曾到过的星球,天空是灰败的没有色彩的,大地都是支离破碎的,地心熄灭,引力紊乱,寒冷会冻结一切,没有生命能留存于此。

    强盛的克罗恩家族在星蚀中毁于一旦,唯一深埋地底的生命舱保留住的一点血脉,就是阿黛尔本人。

    当蕾拉死去,她作为最后的遗脉,真正孑然一身。

    而歌者只能在自己的意识层面为蕾拉唱挽歌。

    比起他人的记忆往往有着清晰的画面,她的记忆里却全是意识具象而成的象征物。

    在别人的记忆里,旁观者始终掌握着主动权,看完也就看完了;可在她的意识层面,她自己都不具备清醒的思维,如果被困住了,那是真的出不去。

    执政官站在冰天雪地里,银色的头发上粘满了骨灰。

    他知道蕾拉的尸身化成了灰烬,当年的罗塔星,他们一致都认为蕾拉的尸身不能保留,就像她的死亡一样,那一切都要被封存。

    所以这大概就是这里飘满骨灰的原因。

    当他意识到漫天都是不知名的骨灰时,他浑身都开始不舒服起来。

    “别唱了,”他说,“你知道出去的办法吗”

    歌者停下歌唱,抬起头,蓝色的眼珠看向他。

    与曾经见到的生命舱中的小孩一样,她是可以交流的“不知道哦。”

    执政官的眉宇几不可见地皱了皱,他说道“你在唱你的姐姐吗”

    “不是,”歌者说道,“这是给神的挽歌。”

    “神”

    “是啊,神明死了。”她轻轻地木然地说道,“所以一切都毁灭了。”

    她仰高头,任由那些飞灰落到她脸上,她喃喃地重复道“神明死了啊。”

    蕾拉在她的妹妹心目中,是以神明的姿态存世的。

    这一点并未叫他惊奇,想象蕾拉曾经救出深埋地底的她,那在她的视野中,确如神明般高大伟岸,也可以理解。

    可执政官见过太多的死亡了,也亲手创造过太多的死亡。

    这是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或许有些人的死亡如鸿毛般微不足道,有些人的死亡,拥有天崩地裂的可怕分量可即使是蕾拉的死,让他觉得棘手,这份死亡带来的动荡,让数年之后的今日依然充满波折,他也从未想象过,她的死亡,对于她唯一的妹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对蕾拉都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更遑论她的妹妹。

    可他本能地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去,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特别是他的生命中也有那么一个人。

    而这个人的死亡所绵延的冗长回音,才刚刚为她所窥见的时候。

    那是个不为人知又刻骨铭心的名字。

    红向阳。

    歌者又开始唱起歌来。

    她唱“我把黑暗还给大地,把黎明还给天空,把梦想还给陌生人,把爱留在我心里我在深夜叩响你的墓碑,与你交谈到天明,我把红色的欧石楠放在你的脸上,梦见你遗失的过往”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红向阳了。

    整个“红鸢尾”家族也只剩下三个人,一个盲女,一对幼童。

    他等待着她们的死亡,等待着“贪婪之门”的圆满。

    或许那份久远的诅咒终会应验,“贪婪之门”吞噬完所有红鸢尾的血脉之后,会转而吞噬他这个主人,但在未知的终末都将到来前,命运却弯折了一个转向,“猩红之种”被另一个人给吞了。

    他与她因此被紧密相连。

    执政官站着听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别幼稚了。”

    死者灰飞烟灭,生者负重前行。

    放任自己沉湎于过去的痛苦,这是何其懦弱之举。

    歌者停止歌唱。

    他说道“ 让我出去。”

    歌者看着他不说话。

    “我感受不到你的痛苦,也不会因此而怜悯。”他说道,“你困住我没用。”

    歌者说“ 我没有让任何人进来。”

    “别人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她轻轻地说,“可是我的世界毁了啊。”

    她就想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废墟中,静静歌唱自己死去的神明。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他闯进来,他活该。

    执政官拿她没办法。

    他在这里就是个普通人,没有力量,更别提主动破坏这个意识层面。

    它对他来说,最大的危险就是被同化,一旦他被同情心所感染,被浸润了这里的痛苦与绝望,他就别想出去了。

    执政官毫不犹豫伸出手,把人抱了起来,他扛着人去寻找出路。

    作为意识层的主人,出路一定在她身上。

    他用血肉的双脚走在这片被冰封的地界,这片天地冷得可怕,飞灰还遮挡了视野,让他看不清前路。

    他跨越开裂的雪峰,绕过巍峨的巨石,死寂的大地上没有一点生机。

    他走不动了。

    只好把人放下,坐在一块凸起的雪石上,俯视废墟之上无垠的雪原。

    他忽然问道“ 如果冰雪融化,会不会有春天”

    歌者顺从地坐在一边,说“ 我的世界都毁了,还要春天做什么”

    “开出花来,送到神明的墓前。”

    执政官说道“我喜欢花。”

    他看着歌者,说道“如果我是一棵树,我绝不会随同她枯萎,我会竭尽全力为她开出花,自己就站成春天。”

    很长久的静默,歌者定定看着他,忽然说了一个名字“红向阳。”

    那张脸苍白而空白,没有什么表情,但她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确实存在几不可见的恶意。

    “你没有站成春天,”她说,“你变成了魔鬼。”

    她有一定的现实的意识

    这大概就是潜意识的复杂性,过去的记忆与隐晦的意识一起交织成了复杂的具现形象既是她,又不是她。

    既是过去的她,又是现在的、未来的她。

    “不,我就是春天。”执政官说道,“在崭新的黎明到来前,总要有些牺牲留在黑暗里。”

    歌者说“ 牺牲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有罪。”他说道,“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对的。”

    “谁的双手没有粘满无辜者的血液,谁的脚下没有踩踏无罪者的尸骨,”他说,“而我愿意背负我的罪孽,面向黎明,尽力变成春天。”

    歌者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听到了水声。

    冰雪在融化,那遥远的雪山之间,有汹涌的河流奔下来,水流带来热量,将更多的冰雪冲垮,露出下面疮痍满目的废墟。

    然后废墟之上开出无数花朵。

    漫山遍野的欧石楠。

    苍白的歌者俯身摘下一朵身边的花,泪水落下来。

    执政官看到了脱困的希望,他等着这个意识层崩溃。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从脚向上,慢慢地冻结成冰石。

    寒冷的冰雪没有吞没她,她却在自己创造的春天里,被冻结成冰。

    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惊讶之色,随即很快被排斥出这个世界。

    力量逐渐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眼前出现真实的记忆,那是一个少女的影像。

    他看到多年前罗塔星的疗养院中,金褐色头发的少女慢慢抬起头看过来,羸弱又充满了易碎感,流着泪的蓝色眼睛悲痛欲绝。

    那是他们的初遇。

    一个少女因为神明的死去,整个世界坍塌,飞灰湮灭。

    意识重回到现实的房间中。

    执政官仍旧站在原地,思绪斑驳,手脚冰凉。

    坐在床上的女人泪流满面。

    被迫交换记忆的两个人看着对方,心中都有无数的疑惑,但谁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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