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寒山一行人见到唐千叶的地方当然不是久负盛名的嘉陵别居。
甚至也不是唐门某处特殊的景观,而是一个很普通的走廊——这一行人离开待客厅正往外走,猝不及防,抬头一眼就望见不远处另一道走廊上站立的身影。
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
连着三天从早到晚的等候,易白川已经彻底失却耐性,唯一还能待在这里的原因就是预备翻脸时拔剑好发泄一番怒火,无奈有洛寒山立在前方巍然不动,即便空等三天见不着人也好言好语准备离开,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后就这么突兀的,在即将离开的时候,猛然就撞见了目标人物。
看到她模样……有那么一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滞了。
原来见着一人,百花都失却颜色,这是真的。
要过了很久,那惊心动魄的感官才从笼罩着思维密不透风的霸道中,慢慢淡褪下去。
江湖传闻,白翊不喜唐千叶并不仅是义妹与谢星纬的缘故,还因她不喜比自己长得更为美艳之人——倘若这是真的,以唐千叶的长相,那无怪乎白翊要嫉恨了。
易白川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出窍飞散。
唐千叶的威名江湖流传甚广,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寥寥,如他之前那般大多是凭借着想象将其定义的不计其数,然而亲眼见到这位唐大小姐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存在这种只需要一眼就叫人甘愿拱手而降、引颈就戮的人……
这样魔性的不属人世的美貌,就算真恶毒,也叫人忍不住把心脏挖出来任其践踏吧。
脑海中早已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运动,然而现实中只是经过了短暂的交汇。
那个女人只是对着他们微微点头,身形便自走廊的另一侧消失了。
仿佛仅是意外的一次相遇。
连遗憾都还来不及涌上心头,唐门总管唐若愚不知从哪转出来,礼数周到躬身:“大小姐有请——二庄主,这边借步。”
对方邀约相谈的只有洛寒山,但一行人也跟着前往东厢……因为唐家堡竟然留客了。
据说唐大小姐才自别院赶回,需要先行去整装,让客人们自便,后厨呈上一桌蜀中特产美食待客,易白川要在大厅的椅子上落座、并发了半天的呆,才后知后觉地拉他结义二哥的衣袖:“唐千叶竟然有这等美貌……谢大哥是不是瞎?”
洛寒山难得无言了一瞬。
那是种极为与众不同的美,鲜明得就像是水墨画卷中唯一带有颜色的绘图。
苍白柔弱的身姿,魔魅惑人的气质,就像虚空中绽放的娇妍绝艳的花硕,你甚至会觉得那花美得太浓重,美到叫人心悸,但只要想到这个人是唐千叶,姮江道之主、奇凤蛊女之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唐家大小姐,就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心头疯长的征服欲。
就算你知道她是毒药,也恨不得尝尝这毒药的味道。
总之,某颜控已经彻底推翻了先前对于该美人的全部负面感官,两只眼睛都闪烁着希冀的神采:“有貌有权,二哥,你看,她还很痴情……要是能得这样一个女人垂青,要我命都可以啊——谢大哥既不爱秋姐姐,为什么还要对唐千叶如此绝情?”
他大为感慨,且不解:“又不是酸臭儒生,要那许多的繁文缛节,谢大哥与秋姐姐之间就隔了一个婚约而已,这婚约还是多年未履行的。解除婚约娶唐千叶,不是很好的事?美人在怀,蜀中半壁江山在手——真说起来,如果谢大哥与秋姐姐彼此有意,为什么不早点成婚?不成婚又拖着,我也真是想不通了。”
谢星纬究竟爱不爱秋若,这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以易白川的认知,显然他是觉得不爱的。
洛寒山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能不能改改只看脸的习惯?”
“我不!”易白川振振有词,“能长得好的人,都是老天优待。老天爷都偏心了,我为什么不能也高看一眼?”
寒剑山庄二庄主叹了口气,要过了很久才回答:“感情之事,哪容得外人置喙。”
“爱与不爱,又岂是简单的美丑就能判定的?这个话题,你我私下谈论也就罢了,别当着外人多讲,江湖儿女虽不重名节,这世道到底是对女子苛刻三分的。”
……
洛寒山走进院落的时候,抬头就望见院中立着的一个身影。
傍晚时分邀请,并不是待客之道,但这对于洛寒山来说并不觉得是冒犯,他甚至觉得越早商谈越好。
唐门多竹,这个院子当然也栽种着很多竹子,参差次第的苦竹略高过墙头,并不茂密,枝桠与枝桠留着一定的空间,间或夹杂着几株娇弱的槭树,大约与竹子混生久了,枝干也带上了曼婉多情的姿态。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院正中,穿戴唐门门派制式衣饰,长发高高束成马尾,深蓝的劲装将她的身姿勾勒得极为干净利落,手按着腰间刀柄蓄势待发的模样更可谓英姿飒爽。
她的手极美。
你第一眼看过去,看到的并不是她的武器,而是她的手,纤柔细腻如葱白般的手指。
习刀剑者手上多厚茧薄茧,但她的手却纤素白嫩得如同娇小姐的手。
一个气质如刀锋般锐利冷肃的人,偏偏叫你感觉到一种神奇的柔软——就像她的面貌并无多少亮点,只能说是清秀,可清秀中还蕴藏着极为熨帖的温和娴淑,这就叫她的颜容有一种矛盾的越看越吸引人的特质。
檐下挂着一排竹制的风铃,大大小小,做工比较粗糙,倒像是孩童的玩具一般,风吹过,风铃连绵敲击,发出一串低哑又沉闷的声音。
两个小孩蹲在檐下,一人手里抓了一架机关匣,地上散落着无数机关暗器的零件,正在嘻嘻哈哈互相打闹。
洛寒山没有注意那两个小孩,也没瞧见窗格的内室中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他立在门口片刻,全副注意都在院中的女人身上。
随后他慢慢抓起了自己腰间的长剑。
他感受到了唐闻秀的战意,同样对她的武功十分感兴趣,于是坦然接收了这一份战书。
“请赐教。”唐闻秀恭恭敬敬地一礼。
唐门新生代最出色的天才之一,年纪轻轻就将唐门心法惊影诀修炼至臻境,曾以一人之力将暗阁一半玄字号杀手折在手里的高手。
唐千叶武功平平,但于蛊道却被奉为公认的宗师,而且她实则并不需要多么出色的武功——要知道她自身已经是天底下最绝妙的武器,她身边还有无数忠心耿耿潜力无限的一流高手。
然而以暗杀天赋闻名的唐闻秀,她的武器却并不是唐门特制的弓-弩或机关,而是一柄刀。
一柄与时下常见的横刀极为不同的刀。
这刀刀身修长,弧度极小,有些类似于皇家仪刀,但并不花俏,显然更重实用性。
洛寒山本以为凭武器的特点与唐门心法身法重隐匿轻威力、重技巧轻杀伤的性质,用这种刀的人必然疾厉,然而刀剑一触,才猛然觉察,唐闻秀走的竟然是刚猛霸道的刀势。
即是刀,又是枪!
刀本身的灵活并不影响它的威力——双手持刀的力道,配合她身摧刀往、刀随人转的步法,辗转连击之下不但出手诡异而且极具杀伤力。
洛寒山对武学本就虔诚,遇到这样稀奇的路数,登时眼前一亮,更添三分认真。
这厢刀光剑影,气势磅礴,檐下两兄弟修为尚浅,只看了一会儿就跟不上速度,虽为气势所震,但骨子里的叛逆与恶劣也蠢蠢欲动,就想玩点什么刺激的。
对视一眼,才刚把手-弩对着场中举起一个弧度想要使坏,就听到内室中一声低低的咳嗽。
俩瓜娃顿时噤若寒蝉,抱着武器大气不敢出。
细叶翻飞,虽各收了半数剑气与刀势,但波及开的气势仍将一个院落劈得极为狼藉。
沉浸于过招的两人没有一个再意这些偏枝末节,只不过洛寒山好歹记着有事相求,点到即止,始终未下重手,唐闻秀打小学的又是杀人的手段,自然不敢将其用于手上。
不过她于刀剑一道的修习显然不及前者。
在意识到对方也都顾虑良多的前提下,这场切磋就更重于彼此武学理念与技巧方面的展示。
“好刀!”最后停止切磋双双后退的时候,连洛寒山都忍不住赞叹道。
寒剑山庄本就深谙铸造,不但和大显军中关系极深,与多方门阀也有所往来,身为寒剑二庄主,对于武器的造诣不可谓不深。
他一眼就看出这刀于实战方面的优势,比之现今的横刀、障刀更方便团体战斗——如果他没料错的话,这武器开放出来的绝佳使用人选应当是军队!
或者说它原本便是作为军用而存在的!
虽模样像是仪刀,相对于仪刀重外表轻实战,这种新刀的样式在战场中的作用绝对叫人意想不到。
饶是洛寒山,心头都忍不住一阵火热。
重点还非实战应用,而是在于其冶炼技术绝非现世可比!
他自己的剑是何等的神兵他自然清楚,但一柄能抵挡他剑的刀,且是量产型的设计……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场比试下来,在全方位了解到这种刀的特点之后,虽比斗略胜唐闻秀一筹,但洛寒山对唐千叶此举可谓是心服口服。
这诱惑给得简直是直白明了。
“庄主谬赞。”唐闻秀收刀回鞘,徐徐喘息平复剧烈运动之后的心跳,“请庄主随在下先去沐浴更衣。”
到这地步,心知肚明商谈的主动权他是拿不到手里了,洛寒山也不急,收了剑欣然前去。
东厢房架起屏风,随后有侍从带着热水与洗浴工具前来。
待他洗去通身臭汗,换上干净的衣饰整装出来,发现方才还一片狼藉的院落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莫说残枝碎叶,连几株被打折的竹子都消失无踪——足可见唐门中人的效率。
唐闻秀与檐下俩孩童的身影皆不见,他自院落走向主屋。
正厅空旷,绕过竹制的山水大屏风,仍是一架竹做的帘,他立在帘外,还未开口,便听得内室中一道低柔动人的话音。
“庄主请进。”
……
“大小姐为此刀取了何名?”
席地而坐,案上茶碗温度适中,正好入口。
无需权衡,洛寒山便将白翊的事暂且压后,先询问心中最关切之事——本来少说应当寒暄些许太极几许,但对方将筹码这么明晃晃亮出来了,他又确实很吃这一套,再绕圈子显然不太明智。
他知道唐闻秀与他交手切磋一番是其次,向他展示那把刀才是主因。
“唐刀。”
洛寒山一怔。
他认为这个“唐”字已经明白地彰显出了主权。
这是唐千叶的唐,是唐门的唐——毋庸置疑,此刀最适宜的应用方向该是军用,但凡战场上有所斩获,这就是足以流传青史的记载。
对于江湖之人来说,趁手的武器与适合的武学一样重要,一种能够发展成制式的新刀,就是为无数武林人士开拓了武学的范围,这简直是能将朝堂与市井一网打尽的节奏。
无论是为利,还是为名,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妥当的名字了。
短短瞬息之间,心思百转千回,最终一声喟叹:“好名字!”
他再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女人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的美始终带着一种叫人心下难安的魔魅:“不瞒庄主,制刀的图纸确实在妾身手上,此种技术也只唐门可见。”
她衣袖掩唇,轻轻笑道:“倘若妾身以此刀与寒剑山庄商议,是否有一谈的余地?”
啥,这刀的名字应该叫“苗刀”?
刀名是取自刀身修长形似禾苗之故,而不是苗疆的苗、苗人的苗?
千叶最不愿回忆的就是自己曾出身苗疆的事,不愿承认自己是苗人,谁叫这份出身带给她今生无法磨灭的阴影——她虽然不怨恨不厌恶,毕竟蛊女之身确实为她能得到如今的局面带来不少助力,但不抹黑就罢了,要她添彩绝无可能。
只要这刀被称为“苗刀”,那么谈起刀的“创作者”唐千叶,人们只会感慨她是苗人这个事实,半分不会去细究“形如禾苗”这样的原意。
既然这世上并没有存在一个“唐国”,如今占据着这块地域与她记忆中似是而非的架空朝代名为“大显”,既是如此,便把这种刀叫做是唐刀也未尝不可。
唐千叶的唐!唐门的唐!
她可以让普世的军队都传颂她唐千叶的名字,让唐门在正统的史书中名垂千古!
面对着那双盈盈带笑的眼瞳,洛寒山正色道:“便没有此刀,若大小姐有意与寒剑山庄互通有无,洛某也自当奉陪!”
当今大显皇室式微,各地门阀割据,有大国师的显圣宗把持朝政在前,武林门派与各种势力的关系自然密切,现下是碍于大国师威严,还未有出头鸟敢开启战乱,但未来如何谁能预料?
寒剑山庄虽坚定举立着支持大国师的旗帜,但并不敢与显圣宗有过密交流,毕竟寒剑山庄传承数代底蕴深厚,作为武林一大世家,也怕为显圣宗所吞并,变成其傀儡,因此行事不说如履薄冰,也极为谨慎。
蜀中有铁矿,有煤矿,对寒剑山庄的好处不言而喻,且其用于经商的铁器多为箭镞暗器一类,与寒剑山庄并无利益上的矛盾,无论如何,对于山庄来说,交好唐门利大于弊。
“承庄主看重,妾身无比荣幸。”唐千叶温柔道,“寒剑山庄与唐门虽相隔千山万水,但彼此都擅长天工、精通铸造,如今既然有缘,自然该是彼此交流一番经验。”
这话点到为止,洛寒山心里很清楚,所谓的“缘分”到底是什么。
正是因他亲赴唐门表现出的谦恭,加上他有做寒剑山庄的主的权力,所以唐千叶选择了将他列入交易对象范畴,否则,中原的势力何止千万,在天工铸造一道有所造诣的并非寒剑山庄一家——再者,山庄既以“剑”为名,显然更擅铸剑,对于刀的造诣并没有神兵府、鲁门这类专精器具的门派来得深——唐门想要选择一个合作对象大可以慢慢挑选,现下给予他选择的机会,可不正是赶巧了。
对方既然抛出“唐刀”这样的大诱惑,他自然该想想有什么筹码能与之对等。
唐千叶给他时间慢慢思考,因而话题一转:“说来,庄主前来,是想请妾身救白翊?”
冷不防被扯回到这件事上,洛寒山稍稍停顿之后,才答道:“是。”
唐千叶语声轻柔,眼角微微翘起:“庄主觉得白翊需要妾身救?”
这点洛寒山倒是笃定:“非大小姐出手不可。”
“朱颜蛊出自奇凤,但天底下能解此蛊之人并不止妾身一人。”唐千叶语气淡淡。
洛寒山沉默片刻,直截了当道:“大小姐身为蛊道宗师,自然知晓白翊身上并不止‘朱颜秀’一蛊。”
唐千叶单手托着下巴微笑,桌上的烛火在她的眼睛里跳动,她整个人也像是不确定的火苗一般,像是下一秒就会熄灭一般的飘渺。
“妾身知晓。”
“那大小姐也该明白,不同的蛊虫结合之后会培植成怎样的蛊是无法预计的……白翊不仅蛊入膏肓,且病至髓骨,到这个地步,天下能治的还有何人?”洛寒山徐徐道,“大小姐是洛某唯一能寻到的有把握的蛊师。”
天底下像白翊一样愚蠢的人确实少有,为了美貌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蛊倒也罢了,病急乱投医,什么东西都往自己的身体里放……千叶成为蛊女并非自己所愿,这非人的磨难谁乐意谁去挨,但白翊却是凭借着自己的愚蠢活生生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据说谢郎赴漠北寻神医谷……不巧,妾身正巧知晓神仙谷下落,而且这一代确有传人也说不定。”唐千叶似笑非笑,“庄主以为,纵妾身确有医治她之心,白翊是会选择让妾身出手,还是拜请医圣传人?”
“那非洛某所在意。”洛寒山坦然道,“白翊是生是死,与洛某无关,洛某不过是想代兄长偿还旧恩而已。”
“哦?在庄主看来,欠白家便是负担,欠妾身便无大碍?”唐大小姐笑得更欢。
最末一句话在唇舌间砥砺而出,自有一番缠绵优柔之意,她轻飘飘的眼神随即落在他脸上:“若是后者……庄主可莫要忘记,妾身可是蛊毒,一不小心,便会反噬其身呀。”
这一眼,哪怕洛寒山性如铁石心只存剑,也忍不住有片刻的怔神。
美貌且聪颖至此的女人,当然有叫人心动的魅力。
他深吸一口气:“若得大小姐出手相助,洛某感激不尽,大小姐以后但凡有所求,洛某必鼎力相助。”
唐千叶静静看着他,忽然一笑。
“若说叫妾身医治白翊一事,妾身自然愿意卖庄主一个面子,只是白小姐有什么额外的想法,就不是妾身所能预料的了。”她的眼神悠远又含笑,似乎在透过他注视着什么人,并没有一丝哀怨,反而无比的愉悦,“此事暂且作罢,说来,妾身要为闻秀置换一柄刀,正想请寒剑山庄代为铸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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