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蛊梦40

    那夜,千叶蓦然睁开双眼。

    待她起身下得榻时才仅是瞬息的时间, 甚至未惊动熟睡的闻秀。

    她本来就没有睡眠, 这些日子催生的苍耳子隐藏在夜雾中飘满了绝命渡,当这些便于观察试探的蛊虫被触动时, 她已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了问题。

    披着外衣悄无声息走出院子, 抬头正看到立在檐下仰望着某个方向的祺老。

    祺老负手而立,神情格外凝重。

    今晚值夜的唐门弟子见这两位前脚后脚出现, 又不知是何原因, 稍微有些骚动, 都快掩藏不住身形,千叶将手抬起放平,微微往下一按, 示意他们不必惊慌。

    “他来了”祺老转头看她,目光如炬, 语气飘忽。

    “来了。”千叶轻轻应声。

    闻秀到底是警觉, 觉察到动静已经顺势出门,立定时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 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开口询问。

    千叶与祺老又默立良久,祺老渐渐拧起了眉宇。

    他苍茫的视线射入沉暗的夜空, 几乎是喃喃地自问“他会来做什么”

    是呢, 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大国师为何要在这时候前来

    千叶脑中飞快地思考着, 这一位孤身前来且等在门口做什么

    有谁能叫他等呢

    一个活了如此久的老怪物,百年前大显能建国是因他,百年内莫氏能坐稳皇位也是因他, 他手握的权柄比皇帝还要多,他站立的位置比天还要高,这世上能得到的一切他都已得到,且弃之如敝屣,天地间他所不能达到的终点,也绝非人力所能企及。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随大军在后压阵,而是专程来绝命渡

    会是为了什么

    许久之后,她忍不住低低叹息,语气意味不明“也许是来寻我的。”

    或许这么说可能太过高看自己,但千叶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整个绝命渡中,大概只有自己身上还有些大国师会感兴趣的事物。

    身为大宗师,俗世的权利还有什么用,为什么牢牢抓着权柄不肯松手

    身为大国师,站立的已经是武道的巅峰,仍在孜孜不倦追寻的会是什么

    越是站得高的人,怎么越是想不开,非要追求长生呢

    “我去看看。”千叶平静道。

    闻秀浑身一颤,控制不住自己焦急的神情能让大小姐与祺老都如此忌惮的人,绝命渡中没有这样的人,那必是来自于绝命渡外那么有谁会来

    大国师。

    必是大国师

    可大国师为何要寻大小姐

    “不,大小姐你不能去”闻秀本能地试图阻止她,但开了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陡然响起的声音就叫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忙不迭地转头看过去。

    “姑姑,你要去哪里”

    唐元旭不知何时起已经从自己房里出来,衣饰武器穿戴整齐,眼角眉梢仍然缭绕着几许未消的睡意,但是眼神是逼人的漠然,浑身上下都是随时能揣上弓弩上战场的架势。

    夜晚本就安静,但此刻的绝命渡可以说称得上是坟墓般的死寂,就仿佛是黎明前至深的晦暗。

    千叶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是她。

    大国师来寻的不会是谢星纬,大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星纬公子”已死,现在拥有这身份的并非其本人他所忌惮的是牵机社,但既然牵机社之主已死,这个组织不会再发展为他的心腹之敌,那他也没兴趣彻底摁死牵机社。

    当然,牵机社各位置的负责人也皆保持着一定的默契,该捞的捞,不该伸手的绝不伸手,就算是得到的金钱也大多通过“孝敬”的渠道给予了各方豪强,从未表示出无法遏制的野心,大国师得到的还是其中的大头,大概是觉得牵机社已经够识相,也就懒得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这几年来,谢星纬几乎没管过牵机社的运行与发展。

    他的行事风格与性格特点当然与星纬公子有着截然不同的表征,但后者本来就极为低调,见过他真容的不少,但真正与他接触过的却少得可怜,也就无法判断出人换了,再说,有谁能想到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两个人却是不同的呢

    当然,不是没有二五仔察觉出异样,想趁着东家无意再打理牵机社,挖东家墙角甚至自立门户,但所有的苗头在萌芽阶段已被唐千叶掐灭了。

    谢星纬不管,不代表唐千叶没出手。

    后者虽说未参与牵机社的构建,但她的情郎当初预备着创建这个组织的时候,曾寻求过她的建议,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她的不少想法与设计也为情郎所采纳,所以在星纬公子离世后,最了解牵机社的应当是千叶。

    她熟悉它的运作,明白它的构成,了解它的现状,清楚它的前景。

    她有能力将其完全掌握在手,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牵机社的新主人,要知道唐字号的铁器铺在中原遍地开花,唐栖眠掌管的“凤来栖”药堂与粮铺也颇有些规模,这本来就能组成一张现成的情报网,倘若再加上牵机社这个庞大的基底,那毋庸置疑就是天然可怕的情报王国了。

    但她并未这么做。

    千叶不怕成为第二个为国师忌惮的星纬公子,但绝不会在未有把握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野心而将唐门置于险境。

    大国师的能为不是蜀中的天险能阻挡的,也非千叶本人能抗衡,与其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不如放弃给唐门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唐门的势力,千叶能用,但自其开始发展之后,她就再未过手;情郎留下的牵机社,她帮助其立足运行,让它没有威胁,却不为己谋利。

    在所有知情者的眼中,这简直是暴殄天物的行为,既然有这个能力,那必然要做得越大约好,毕竟若是牵机社能发展起来,最后的成就不可估量。

    不是没人不想仿照牵机社的模式与构造来创设一个新机构,但一来已经有牵机社珠玉在前,这组织多年来营造的名号与声誉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替代的,二来正因为牵机社顶上没人,它不会成为某些人野心的工具,所以它才能被各大势力放心。

    所有人都知道,牵机社是真正的公平中立,它的原则就是只为财,不为其他不用担心着幕后之人翻云覆雨主导天下大势,也无需顾虑它会在关键时候给你掉链子。

    千叶执意叫它万世长立,大概因为这是星纬公子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的情人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证明。

    “不要跟过来。”千叶对着闻秀与大侄子摇了摇头,又转头对着祺老道,“祺老可以与我一道。”

    必须去面见大国师他挑了这样的时间堵在大门口,不见着人不会走。

    而蠢货是没有生存权的。

    绝命渡处在一片诡异的静寂之中。

    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在沉睡,以至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是绝大多数人睡得人事不省,而那些最顶尖的刀客剑者们,却宁可屏住呼吸减缓心跳恨不得完全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千叶与祺老自绝命渡的主干道一路往前,能渐次感觉到暗中窥视的不少目光有的甚至不是目光,而是一道隐约的气机。

    在这一刻在外行走的只有她们两个

    镇宝阁依然灯火通明,但偌大的厅堂全是空的,仿佛有人已经预料到今晚会发生什么,所以提前将所有人都清了场

    毋庸置疑,唯金掌柜有这样的能耐。

    再往前走,在一个阴影中看到了一道比阴影还晦暗的身影。

    这人主动往前站了半步,所以才能看到他的身影,他若不动,连千叶都没法发现他的存在

    宫奕宫阁主抱着剑看过来,娃娃脸上还是习惯性的笑,笑意并未沉淀至眼瞳深处,那里比深渊还沉暗的眸色,仿佛能吸收一切的光亮。

    千叶路过他,再走出一段,然后略略止步,对着祺老微微摇了摇头。

    祺老懂她的意思,虽说有些迟疑,但千叶多年来在唐门建立的权威,叫即使是一位宗师,也甘于听命。

    千叶扯了扯即将滑下肩头的外裳,独自款款前行,直到走出绝命渡的大门。

    真正考验演技的时候到来了

    绝命渡口停靠着一辆黑色的辇车。

    辇车并不大,若是一人乘坐的时候倒也称得上是宽敞,车辕前架着缰绳的竟是一头黑鹿

    一头极为罕见的淡墨色的鹿,纯色无纹,那色泽犹如寂夜即将破散前渐变又沉暗的穹宇,美丽的鹿角像花瓣一样向天空展开,明明只是一头鹿,但俊美得能叫人怦然心动。

    无人驾车,辇车四面以黑绸为帘,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四角无饰,以大国师的身份来说可以说是朴素得过了分只有车前挂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微微泛青的琉璃并不清透,因而烛火发散出来的光也极深晦。

    千叶站定,目光淡淡,以扇掩去半边脸,未将神色袒露得很明显。

    出来得匆忙,也未有闲暇整理衣饰,闻秀又为深深的忧虑所困扰,也忘了提醒自家大小姐换一身衣服,以至于千她的衣裳穿得并不齐整。

    轻薄如烟的丝质寝衣外只罩了件挡风的外衣,也只是带绣的绸纱,薄薄一层将曼婉动人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

    青丝披散在身后,如瀑般笔直顺滑,迎着那苍白至极的脸盘与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勾人的魔魅如影随形。

    “大国师。”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色平静,语带柔缓,但是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

    并无丝毫的恭敬。

    并无丝毫的恭敬

    唐门的大小姐仰着头,注视着那辆黑色的辇车,视线如刃,仿佛能刺入那为黑绸所掩的车内,触及到那不见身影的人身上

    “唐千叶。”

    自车中传出一声人名,语声苍老,缓慢,低滞,还带着几分有气无力,就像是所有行将就木的老者会发出的那般,声音中并无什么意味,只当是随口这样唤了一声。

    千叶听到这一声,脸上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缓缓放下手,遮面的华扇移开,露出了完整的颜容。

    那一笑,便如虚空陡然绽开一朵绝艳的花硕,连苍白的肤色都无法掩饰那种与众不同的美色。

    这个成熟的女人有着这世上最魔魅最优柔的容颜,不谈浅薄又动人心魄的红唇,单是那惑人的眼神,每一个落点都拥有叫人难以自拔的魅力。

    然后她叹了口气。

    美人叹息,自当叫人情难自禁。

    “大国师所寻,果然是妾身呀。”细长的柳眉微微挑起,故作的矫态并不叫人反感,反而叫人恨不得剐出心来,只为抚平她眉间的轻褶,“妾身一直想拜会大国师,未能如愿,反倒叫大国师亲自前来,倒是妾身不是。”

    黑色辇车中一片寂静,并无丝毫动静传出。

    她也不在意,只是眉眼弯弯,语气又柔又缓,刻意拖长的咬字叫心弦都为之波动“妾身知道大国师是为何而来,自然、不敢叫、大国师、失望。”

    抬起手,纤指如葱白,轻轻挑起了肩上的罩衣。

    流沙般的罩衣落在地上,只着薄薄寝衣的女子慢慢抬头,美丽的眼瞳露出了夜视种生物才有的淡淡的荧光。

    下一秒,血肉化蛊,她身上流淌出了极为灿烂热烈的火光。

    数不尽的火萤自她身上升腾而起,火光如电,似乎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这一刹那,火色在她胴体上流转,错眼,火光已燃到了黑绸帘子之上。

    火焰并未烧灼那些绸缎,却仿佛那些萤蛊本身就能穿越黑绸细微得几乎不见的缝隙般,大片大片的火光砸在帘子上,转瞬消失。

    安然只有一瞬,下一秒,一道剑光自辇中射出。

    不不是一道剑光

    是无数的剑光

    那一片白色的剑光同样刺穿黑绸而出,帘子未损丝毫,而整个视野都为那雪亮的剑光所覆盖那是何等美丽之景

    剑光如月华,如泉涌。

    冷而清。

    仿若水在即将结冰前苍凉又静默的姿态,又带有霜雪飘散时烂漫又终末的绝美;明明是冰凉至极的光,却莫名有了不可思议的明耀绮丽的感官。

    渡口的石墙与地砖尽数粉碎,地面出现绵延数里深深的烙痕。

    甚至那火光都为这剑光驱散,却又在下一个瞬间自千叶身侧凝结起来。

    千叶整个人都在那剑光中被打碎,又随着火光重新聚回人的身姿。

    她浑身赤裸伫立在火光中,眉眼妖异,容色淡漠,不似真人。

    “这便是大国师的剑呀。”异人般的女子抬起头,依然言笑晏晏。

    辇车中一片静寂。

    要许久后,沧桑而低哑的声音才缓缓传出“奇凤蛊女,果然有几分非凡。”

    千叶未来得及接上什么,就听辇车中传出一声轻哼“桑薄言”

    讶异叫她静下心来,随即觉察到一道注视的存在那目光甚至带着某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力道,重重落于此间。

    这一声过后,大国师陡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致一般,又哼了一声,随即车边的琉璃灯微微一晃,黑鹿已然抬动梯子,缓步将辇车拉动。

    她的目光注视着这一架黑色的辇车消失在夜雾之中,直到视野中再去其存在的痕迹,才弯下腰捡起罩衣穿上,转身走回去。

    千叶走到镇宝阁前,高高仰起了头,正对上一双慵懒的眼。

    白衣的医圣倚靠在二楼的栏杆前,托着下巴,垂眸投以漫不经心一眼注视,姿容超凡,湛然天神。

    一时间饶是千叶心中都忍不住浮现疑惑,桑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唐大小姐”那惊天动地一剑过后,临平王应当是来得最早的一个,急匆匆跑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视线触及到她的瞬间,整个人就停住,紧接着倏然面红耳赤。

    “衣服衣服衣服你你你你你你”

    他以手掩鼻,鼻血长流。

    作者有话要说  831

    1总觉得这章刷逼格的不是大国师,是桑先生

    是的是的,我一直没写出桑先生的真名,就是想写这一段,从大国师口中叫出他名姓逼格蹭一下又上去了吧

    2长评有辣么难写么根本不需要发表什么深入见解啊聊聊期待的剧情,谈谈想看的世界,或者说说自己比较喜爱的人设,水水水就水够千字了呀好吧,可能我想得确实简单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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