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3鹿34

    鸿义二十三年,温皇后产子。

    饱受“乱世灾星”之说困扰的成帝, 忧心忡忡, 余悸未消, 他愁的当然不是这孩子若应了诅咒、会如何地灾难人间祸乱天下, 而是忧虑他终有一死,当他死去之后, 他的骨血怎样才能坐稳他萧氏的江山

    天下能人辈出, 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皆盯紧了这九五至尊的皇位;武将放肆公侯异心,庙堂朝臣野心勃勃,世族的触手贪婪地求取更多的权势, 层出不穷野心家在或明或暗的推动下兴风作浪他虽能勉强压制这世间风波, 但他的孩子呢

    生来便背负着“灾星”名目的皇子, 就是个天然的靶子, 经历过血腥宫变残酷之争的成帝, 处在皇权的漩涡中, 连将其平安养大的小事都不敢奢望, 因此便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的法子。

    “臣替陛下准备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以混淆耳目,方便真正的皇子被换出去, 好安全养在民间”褚赤声音沙哑, 将这前尘往事道来之时, 语声极其漠然,毫无波动。

    却不防,天意难料, 温皇后生下的是皇女,而非皇子

    “一个皇女,打碎了陛下所有的算盘”褚赤低低道,“陛下早年为人毒害,子息艰难,本以为后继无人,孰料年近而立却有了温皇后这一胎,便就是这一胎也有违常理足足怀了十五个月陛下当时便有明悟,殿下若能降生,当是他此生唯一的子嗣了。”

    可是皇女

    一个皇子想要登临绝顶便是件殊为不易之事,更别提坐稳皇位,一个女郎所面临的又是何等坎坷艰难的道途

    就算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成了女帝,又如何能保证这孩子于乱世纷争豺狼虎豹中仍能维系君王之尊,而不是成了他人的踩脚石

    没人知道那时候的成帝是何等的恐慌,又是怎样的绝望,但人被逼到绝境时尚能做出惊人之举,更遑论一个帝王立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时,又能拉下多少人与他共沉沦

    成帝在众目睽睽下将替子活生生溺死,由此便开始他后半生的豪赌。

    褚赤道“殷氏正好撞在合适的时机,殷夫人恰恰在温皇后同日生产,又有小人阴谋算计殷廷尉闹出了异象陛下杀尽殷氏全族便是想遮掩偷天换日之举其实殷夫人生下的并非女郎,而殷氏忠仆携殷家子才刚出逃便被臣候在半路杀尽,此后一路护送至西津,便是要确保殿下在徐氏能够扎根,就算是后来那些似真似假的刺杀,也是臣所伪造。”

    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殷氏女”,从来就没有什么“祸国妖孽”

    千叶死死怀抱着头颅,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是即将溺水之人无知觉地紧抱着任何能够借力的浮木“大寒”

    “皇子并不存在,”褚赤平静道,“当年臣所取之子本是双生,臣买通稳婆谎称其一生来夭折,窃出带走后来此子为陛下所杀,臣便去带走另一个孩子,本是作为棋子以谋将来之用,因这对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连后腰上青黑色的鸟形胎记都相差无几,当年宫廷有不少人见过那个乌鸦胎记,留着许是将来有妙用没想到后来育婴堂发生意外,那孩子就此下落不明”

    他深吸一口气,纵是再冷静再沉稳都难以掩饰自己眸底汹涌的热切与膜拜“殿下乃是天命之主啊殿下有如此之幸入澹台门下,开智心、习策论,通晓天下大势,大寒意外流落北境荒山,又能为殿下所得,难道不是天命所加”

    褚赤双膝跪地,俯身大拜,苍老嘶哑的嗓音扯到最大时,竟也有锵然铮铮的威势“陛下乱朝纲、杀皇族、灭世家,甚至是打乱天下秩序,便是在为殿下开一条通天之路啊您可知晓,陛下这番拳拳之心皆是为殿下考虑啊”

    无边无际的寒意袭中了千叶的魂魄。

    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已经冻结成冰块,连怀中挚爱之人的头颅亦只能叫她的心脏冻得即将碎裂。

    虽能想到成帝竟然是故意的呢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昏庸残暴杀人如麻皆是有意为之,躺在酒池肉林之上任皇权凋敝江山崩塌亦是有意为之,他想叫她踏着这方血路一步一步走上顶端,他想叫她将他的江山传承于身千秋万代若是她走不出来,便随这毁灭的天下一道毁灭又何妨,就算叫这大夏为她陪葬亦在所不惜

    大概是在经年累月的肆意与癫狂中真的疯了魔,那个可怕的执念像是他毁了人间的秩序一样毁了他的神智,但是褚赤并不在乎自己所侍奉的究竟是个明君,还是个昏君。

    “臣当年对陛下立过誓,必叫殿下登临皇位,纵九死尤不悔”

    “哈”千叶慢慢转过头,就像是在摆动着某种僵硬锈化的齿轮,扯动嘴唇笑,就像是遇到了何等可笑之事,笑得泪都流下来,“哈哈”

    她把脸贴到怀中头颅上,一缕混合着斑斑血痕的头发自包裹的边缘滑出来,带来难以言喻的血腥与腐臭。

    她张大嘴巴却哭不出声音来,只能发出仓皇的笑声。

    所以她的人生是一场笑话,她的爱情也是一场笑话,她的命运,就是一场苍凉又绝望的悲剧。

    为什么这世上有如此可笑的事呢

    褚赤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灰败,眼神也一点点涣散,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但未等他爬起来,高声呼喊医师,便见着一阵匆忙的脚步与哭声自后方传来。

    “主人主人”阿蓟大喊着,“小郎君活了他活了”

    千叶茫然无光的眼神无意识往那一边移了一下。

    是男孩子吗,她生的是竟然是男孩子吗

    真苦啊,将要面对的是何等痛苦的命运啊

    然后蓦地倒地。

    怀中圆形的包裹从她无力的臂膀中滚出去,滚到阿蓟的脚下,松散的黑布散开,露出半张紧闭着眼睛的熟悉的脸。

    阿蓟这辈子所能发出的最大声响都拥挤在了喉咙口,随着这声尖叫一起撕心裂肺自这之后,她失了声,再不能说话。

    千叶生了场大病。

    她在死生之间颠倒徘徊,在炼狱边缘流连忘返,醒不来,睡不去。

    一场短暂的爱恋葬送了她大半条命,她在奄奄一息的绝境中不断地梦到所恋之人渐渐腐烂的头颅。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轻易就陷入绝望,她既然认定了自己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真实,那一切奢侈的感情本来就不应该为她所有,侥幸拥有哪怕是一瞬就已经足够珍藏可是鬼使神差地爱上一个人,又莫名其妙割舍掉的痛苦实在太过于剧烈,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像是被碾成了烂泥,再硬生生被揉搓成人形,血肉骨骼都在哀嚎呻吟,充斥满无法言喻的锐痛。

    偶尔脱离浑浑噩噩的状态,拥有几分清明之时,她拼命布局想要维系两州的稳定。

    严州危机,不仅是虞相在旁窥视,北境也必将疯狂,单氏本来就恨她入骨,在此事之后更将对她深恶痛绝,他们宁肯给单世昌过继一个孩子,也不会承认她为他生下的这个孩子,必定会拼尽全力来夺两州。

    淳州她倒是不怕,就算康乐王磨刀霍霍,有张伯扬在,她也不害怕此地会轻易沦陷。

    千叶只能将大寒派去堵虞相她的身世是不能见到天日的秘辛,既然在虞礼看来,大寒身上还披有“皇子”的皮,那么他就有着某种不可替代的作用,拿他暂时稳住虞相还是可以做到的。

    褚赤则是去扛北境,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也不用顾及它物,她与单氏不死不休,除了褚赤她也想不到有谁人能挡住北境的铁骑了

    单世昌死于褚赤之手一事,以石破天惊之势叫天下震动。

    正如天下人皆知褚赤是她的人,他杀单世昌便与她脱不开干系一般,所有人只会在“妖孽”的祸事上添上一笔,叹她心狠手辣歹毒弑夫。

    褚赤并不怕她恨他杀他,或者说就算她要杀他,他也会抱着无畏之心坦然赴死他比谁都坚信着自己所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杀了单世昌,击溃了她心中的柔软与动摇,将她剥离舒适安稳的生活圈,推动她前往杀戮争端的局面,主动拿起屠刀征战杀伐他艰辛着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誓言,无愧于君王与大夏。

    可是千叶又能如何做呢

    她不能杀褚赤

    即使这是杀夫之仇,即使这痛苦撕扯去了她大半条命,人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爱成了无根之木,恨也就是水上浮萍而她还活着,她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保全住严、淳两州。

    不,能尽量保全便保全,不能保住便丢了也无妨,她要去康乐国,她必须去康乐国

    她只能想要两个人可以证实她的身份,成帝与温皇后。

    她见不到成帝,只能想办法去见皇后。

    单世昌身死,军队群龙无首,步步败退,康乐王恒襄夺取了整个遂州,继续北上,因地形之变虽无所建树,却在常平,硬生生于重重兵将护卫中掳获了殷氏女与其子。

    院落之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庭院之中倒像是丝毫未受到外界厮杀征战影响,仍有几分现世安稳的静谧恬淡。

    廊下的婢女与护卫们目露惊慌,但皆安静又温驯地立在原地,似乎相信来人不会伤害自己一般,这种诡异的氛围叫康乐国的兵众都为之惊诧。

    恒襄在主屋的正堂中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女人。

    穿着素布麻衣丧服的人倚在榻上,静静望着某一处,眼神并无焦距,不远处有一个摇篮,两个婢女侍立在旁,其中一个怀抱着素服襁褓正在哄着孩子。

    婴啼虚弱而轻细,仿佛幼猫嘶叫一样有气无力,显然先天不足,但这孩子气性又极大,哄着摇着就是不肯止住哭泣。

    见着陡然闯入屋中之人,婢女们脸上本能地浮现出几分慌张,又迅速低下头,连动作都不敢大幅度。

    那榻上的女人反倒有了动静,微微侧过头,平静的视线虚虚地望向他。

    苍白而瘦削,柔弱得像是一滴即将化来的蜡,又像是马上要被风拂散的轻雾,病态的美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有那么一瞬间,恒襄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朵黑暗中绽放的素色花硕,森然的水汽朦胧缭绕,一姿一态都是能叫人心瞬间蔓生无尽的邪念,死死缠绕住胸膛不得脱解的魔魅。

    作者有话要说  1221

    成帝闺女,爸比爱你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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