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逐鹿44

    狼烟四起, 烽火连天。

    要说乱世是千叶所求没错, 她便愿意看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吗

    只不过既然这幅局面的到来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谁的手搅乱的天下都没有任何不同, 千叶比任何人、比自己的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都要冷酷,相较于变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更愿意成为主导局势的执棋人而已。

    虞相与康乐王的争锋相对让大夏最中心最富饶的州域都陷入战火, 更不必提错综复杂的政治影响了北境单氏在谋甘州, 邺州抽调不出兵力, 虞相本就捉襟见肘,中州那些被虞相打了半残不得不退居的世家们,在康乐王的引诱下又开始蠢蠢欲动、反水作乱,在康乐国绝对的军事力量逼压之下, 虞相所控制的州域岌岌可危, 兴州一度陷入险境这时,成帝亲自出面祭天讨藩并昭告天下的讨贼檄文,成了扭转虞相危机最关键的一步。

    温皇后惨死的消息传至兴州后, 成帝一度精神失常无法自控, 扶摇城中无辜惨死的近侍甚多,内廷中所有人都恐成帝是彻底疯魔、仓惶奔逃,可是少有人想到,成帝于凶残暴虐的极端反倒生出些许理智, 不惜挖出压箱底的筹码来支持死敌虞礼, 并且下旨削康乐王诸侯王位, 传檄天下讨藩,定要恒襄这个乱臣贼子付出代价

    萧氏皇族虽为成帝屠戮殆尽,但到底还留了些死忠势力,还捏在成帝手里,若是动用,能叫各地政局都为之一乱;当年成帝的亲卫枭羽营,为追杀殷氏女而出兴州,其实杀人为虚,离开虞礼控制转明入暗为实,为单氏铁骑所杀的都是弃子,另一部分奉命潜伏,于乱中招兵买马收纳成员,现如今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势力;再者,西地凌氏一直以来就像是隐身一样,自始至终未加入战局,就算凌氏子与虞子曜私交甚笃,也未动摇凌氏作壁上观的策略,但现在,成帝亲笔去信,竟然说动了凌大将军,出兵相助兴州

    这些筹码陆续入手,虞礼才有了与恒襄相抗衡的底气但也仅仅是一点底气而已。

    两边的实力差距还是极为显著。

    只是成帝毕竟仍是大夏之君,大夏未灭,他再如何昏庸都仍有说话的余地,若非恒襄治下严苛,凭这篇传唱天下的檄文,就得被撕扯出数条口子。

    恒襄也够果敢,见此毫不犹豫撕掉了自己身上大夏藩王的外衣,立康乐国所属两州与南边的丰州为大锦国,自命为锦华帝,向天下招贤求士,同时完善了“灭大夏平乱世”的旗号与章程,彻底站到峰顶与成帝同台打擂,一时如日中天、风头无两。

    煌煌耀耀的大锦国政治清明、军事强盛,比起摇摇欲坠的大夏与成帝来说自是前途光明不止一二分,就算兴州还有个力挽狂澜的虞相,这会儿瞧着也危难了。

    天下战成一团,但区分出地盘与势力主之后,摆放在棋局之上的棋子与彼此之间的形势就显得脉络清晰、一派了然,基本没有动向脱离千叶的设想,只是在看到一直被忽略的东海竟然一开始将矛头对准的就是恒襄,而不是虞礼,这就叫千叶觉得惊讶了。

    若说兴州、锦州这一脉才是政治权力中心,那东海实在是要属处地偏远了,比起在风起云涌之间冲击巅峰的当权者,宗峥绝对称得上是低调,算是闷声大发财的典型,虽然有澹台师兄的原因,千叶从未小瞧了东海,对东海在这棋盘上入局也早有预料,但趁火打劫挖的对象竟然不是看似处在弱势的虞礼,而是如日中天的恒襄,这就要叫千叶冷笑了。

    她认为虞礼必胜的理由在于她必然站在虞相这边

    她会不遗余力地帮助虞相取胜,但她要看着虞礼与恒襄两败俱伤,确信自己已有足够的话语权,才会砍下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刀,到时候,别说是被打劫走的那些领地,就算是有心图谋的正主,她也要撕扯下几块肉来只是东海如此“识相”,竟然从一开始就放弃挖虞礼墙角,而是趁乱跑去找恒襄的麻烦,这就叫她不得不怀疑这是澹台鹤的手笔,因为这完全不符合强弱对比兵家用兵的正理,只有他会如此剑走偏锋那么,到底是看好虞礼,不欲与之争锋,还是说看准了她在其中能发挥的作用,这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天下所有的州域都动了,连北境都暂且放下仇恨跑去掘利了,没道理严、淳两州袖手旁观吧

    天下都道这两州在单世昌死后已自立为主,但有人对她抱着绝对的信心,坚信曾为她手捏着的势力,完全不可能再逃脱她的掌心,短暂的蛰伏定然是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想想虞礼与恒襄之中她更恨谁,谁就该是她拔剑的目标

    千叶反向推算将自己惊异之处算了个遍,大概也只能都不得不感叹唯有师兄知她甚多。

    锦华帝恒襄御驾亲征,后方皆有荣登皇后之位的魏秀一力主持。

    战局紧张,新帝匆匆登基便赶赴前线,国相邵师随同出行,除了魏秀总揽大局必须有皇后名分之外,并未大封前朝与后宫。

    大锦国多年治世,早年还披着大夏的外衣不敢明目张胆违制,恒襄脱出窠臼自立为帝之后,面临从龙之功的数州之间空前协调,遂州的麻烦是无法避免的事实,但其余几州就要顺心得多了,魏秀待丈夫料理起政务来倒也不是一味手忙脚乱。

    魏皇后如此繁忙,但每三日仍必要来一趟嘉燕宫看看千叶。

    恒襄爱赠她珠宝珍奇、绫罗绸缎,魏秀喜送予古书善本、调香茶叶;恒襄在时,魏秀差人来得多,倒是甚少亲自踏足嘉燕宫,恒襄出征,魏秀喜爱的琴师、歌姬乃至觉得有趣的戏曲,都与千叶一道分享了。

    后宫之人并不知魏皇后的举动究竟是出自陛下授意,还是说源自皇后本愿,毕竟任何拥有实权的妻子在面对得丈夫专宠的小妾,都不可能这般无动于衷而魏皇后这还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恨不得待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了这像是有一点“夺夫之仇”么,像是有一点水火不容么

    所有等着看好戏的人都被这番难以理解的发展震慑住,丝毫摸不到头脑。

    见不到殷氏女,当然也不敢当着皇后的面挑拨离间,魏皇后得陛下敬爱无人敢多嘴,只是脾气再好的后妃都忍不住暗骂殷氏女果然妖孽了,这不单单是蒙蔽了君王双眼,这是一并迷惑了皇后啊

    千叶当然不在乎他人如何咒骂,也不似人家恶意揣度的“男女通吃”,她与魏秀之间交往发展挺符合她期待的。

    她身上没来由的魅力虽然有着第一眼无差别的眼缘,叫人鬼使神差般予以好感,但并非是简单俘虏对方神智,若是基于别人对她抱着绝对恶意的前提,这种魅力也无从施与,毕竟,能叫人真正喜欢的除了外貌之外,还有内在,例如顽强的精神,高洁的品性,志同道合的理想。

    如果非要魏秀自己来说,她大概也说不出来究竟对千叶报以怎样的感情,因悲悯而起好奇,因好奇而有敬佩,因敬佩而生怜惜,她们交流理念,交换思想,辩论道义,探讨道路,若说一句“挚友”也当得,这一些并非建立在彼此立场之上,或者说,对千叶的一些爱怜已经远胜过千叶占据她丈夫的心给她带来不少麻烦的仇恨了。

    高处不胜寒,越是到山巅越是四顾茫然,魏秀身缚皇权的枷锁,却压抑着独立、自尊的向往。

    魏秀虽然与恒襄并肩而立、同路行走,却不可能将君王真正当做知己;邵师邵开阳博古通今、海纳百川,又兼胸襟开阔,从不歧视女流,但前朝后宫有别,他又全身心侍奉着她的丈夫,也无从交流她心中真正所想;遇到千叶这样理智包容又有大智慧之人,倒不知是种幸运,还是悲哀。

    单纯的怜悯与敬佩并不能叫人失却底限,但倘若对一个人有寄予有期待,这就足够叫人一退再退特别是当对方从无暗示,无害至极,又着实美好到刺中你心胸,便更控制不住要对其施与。

    魏秀喜茶,不拘一种,来嘉燕宫都会带些新得的好茶,因此千叶宫室中囤积的珍品茶叶种类着实繁多。

    魏皇后从未如此喜爱一个人,所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她真心喜爱一个人时,是恨不得将自己所能给予皆与之分享,当然,丈夫并非她所有、也非她能干预意志,她与千叶交往时向来将这一位抛之脑外,大概是很清楚殷氏女对于她丈夫那种从不说出口但深之重之的怨艾,所以她更刻意地避免去提到他。

    这一日有雨,光线昏暗,两人坐在殿中品茶聊天,也未点烛火,就这么于晦色之中静坐。

    千叶多披了一件外衣,身骨还是弱了些,血肉没有记性,但是骨骼对于曾遭受磨难的记忆没那么快消失,或者说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消失,每逢阴雨天,寒气就萦回在骨缝间,直刺痛得她左立难安。

    当然,她有着极大的毅力与顽强的决心,所以纵使身如针扎,她也能不动声色。

    “似乎是反了”魏秀叹息道,“越是乱局,越是见真相,谁能想到呢,陛下行的是王道,虞相行的竟然是霸道”

    自古帝王治世之策有三,帝道、王道、霸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之出,天下庆幸,此为帝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师,此为王道。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此为霸道。

    帝道诚于天、重于礼,道法自然,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王道以仁义治世,以德政抚民,儒家为核心;霸道则是以武力、刑法、权势等统治天下,以法家为核心。

    世有民乱,帝者之道不复出,当世秉承之治策莫过于王道与霸道,前者重德后者重术,皆有优劣。

    恒襄一个乱臣贼子,行的是王道,虽兴兵举乱,却不能否认他御下的理念有仁德;虞相匡扶大夏,还是世族出身,虽挟成帝于扶摇城,却以极大之努力延续萧氏正统,试图中兴大夏,只是法相苛刻,严刑峻法加身,十足的“霸道”。

    这种话题当然是不能对人言的,魏秀再得恒襄信任也不能背后评判他之作为,因此与千叶聊天时连自己的近侍女官们都遣出去了,屋中只有两人,以及一个哑巴婢女阿蓟。

    千叶并没有反驳魏秀的论断,虞礼的假象做得实在太完美,而她是不可能说出虞礼的真实样貌的,也不可能透露对他的看好,否则她怎么坑大锦国

    她只是慢慢道“王道期百载,霸业二十年可成。”

    以仁德治国必须要有上百年的积累,而行霸道,用二十年就可以称霸。

    恒襄如何能行王道

    还不是前康乐国以百年时间已经走完了早期的社会转型,所以他要造反都造得比别人来得高端有底气。

    魏秀苦笑,她捧着茶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所承何道呢”

    她看到对面的女子静静注视杯中涟漪,许久之后才轻笑她极少见到殷氏女笑,那是足以叫人神魂颠倒的动人之色,以至于有那么一晃眼她都没听到对方说了什么。

    然后才慢慢记起对方说了什么,魏秀惊愕地反问“人道”

    开战之前,大概连虞礼与恒襄这两位都没想到,中州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架。

    有世族盘踞因而昔日风雅绝伦的州域,彻底陷入战火,恒襄算谋没成,倒也不愿迁怒中州世家墙头草左右摇摆,他清楚世族的底蕴,还等着打下中州后化这些世族为已用,手下留情意图另辟战场,但没想到虞礼如此狠戾,面对处处驳逆自己的世族,打的是让这些势力熬得过便苟且偷生熬不过就斩草除根的主意,烽火一点,千年积累毁于一旦。

    侥幸得存的世族对虞礼恨到了极点,就算将之扒皮抽筋都不解恨。

    两方都在这一道战场耗去了大量的兵力,虞礼势弱之象越来越明显之际,奉主命预备着雪中送炭的褚赤前往兴州,与虞相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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