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逐鹿46

    千叶被某个人异想天开的提议引起了兴趣, 极认真地盘算这一个设想中自己的得失。

    也不知是因为她对于恒襄的厌恶着实太过浓烈,还是说温皇后为自己此般惨烈的赴死叫她实难忍受, 她对于原本的康乐国上下皆是一番漠然可憎的态度, 如果说魏秀是这里面唯一一些趣味的话,这会儿收到的情报, 关于褚赤与虞礼商谈的经过,就绝对是扣动她心弦的敲门砖。

    就仿佛死水一样晦涩黯淡的世界忽然照射进新鲜的日光,苦涩艰险的道路上陡然开辟出了坦荡的前途,她有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人碰到这么有趣的事了,光是设想一下自己即将交锋的对手就会叫她热血澎湃,更何况她还看到了无穷美好的前景倘若她成为虞相妻, 兴州朝堂就无条件对她敞开了大门, 扶摇城近在咫尺,那被软禁于宫城之内为她生死仇敌的成帝便在其中,仅是想想就叫她禁不住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血脉贲张带出无数热量。

    千叶不怕别人贪婪,至少这说明她对于别人来说还拥有价值。

    严、淳两州在手,又主动送上门去, 虞礼不打她主意是不可能的, 他敢出示这样的试探足够彰显出他的觊觎, 甚至他是主动将自己的觊觎之心放在明面上, 将最本质的东西摊白了予以探讨, 千叶还要赞一声他光明磊落、明算阳谋。

    虞礼打算占一个大便宜, 而且以他的眼光来看,殷氏女确实有几分把握答应他这番狮子大开口,他的野心是真,但诚意也是真,如果按最先的算谋来看,两州但凡参战助他得胜,吸引的仇恨定然不少,他只能答应帮得一时,而北境单氏跟恒襄南国这一波平,早晚有另一波起,两州被吞并是迟早,殷氏女既然不想留在南国,早晚也要寻求新的方式安身栖命,既然如此,以两州为嫁直接许他,难道不是一了百了

    以他如今的地位与能力,庇佑一个女人绰绰有余,即使这个女人有着那般不祥的名声也一样,他愿意娶她为妻,向天地神明立誓护她周全,难道不是一种大诚意

    千叶觉得,虞相这还不是一种唐突,不知是基于曾经在白鹤山的一面之缘,觉得澹台门下非同一般,还是认为有胆量暗藏实力在这样的关头寻求结盟合作之人,绝非等闲女子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地权衡之后,在台面上摔出的戳心试探他没有什么时间浪费在谈判上,于是直接掀了底牌摆出光棍架势,一刀子进去无痛无痒,那就一拍即合,具体事宜战后再讨论,倘若她见了就翻脸,那就只能令算。

    千叶很清楚,这乱世最擅长欺弱,在权者们看来,弱者是没有话语权的,她一步踏错,直接被虞相吞之入腹都没话说。

    目前千叶的表现,能叫对方将她放在同等水平的位置上交流,但她也无选择的余地,只能去赌虞相的人品这大概也在对方预料之内。

    可他又如何才能知晓,这种提议恰恰正中千叶下怀,简直是将她梦寐都不敢求的梯子直接送到了她面前

    她怕什么呢,她当时为见温皇后连恒襄都跟了,又哪里会怕什么“龙潭虎穴”

    她知道那权倾朝野的相爷是怎样一个叛逆者,也知道对方走在怎样的路上,自认对他的了解有七八分,虞相的聪明与阴险确实可怕,但他怎么会知道,千叶正是成帝亲女这大夏唯一一位真正的皇女呢

    多么有趣的事。

    既然已经得到一条绝佳的退路,千叶自然就要想如何能出得汶岚了。

    昔日的康乐国今时的大锦作为后方,中州的战事并不能如何影响到这里,又有魏皇后纵览全局稳定局面,锦州与靖州整体来说还算得上是太平,不过东海趁火打劫谋夺靖州城池这也是无法控制的事实,大锦国被迫另开一条线路作战,但这战事就不管魏皇后什么事了,毕竟战场这种事务,还不属于她管辖的范围。

    近来最叫她头疼的事,莫过于对丰州那些蛮族的处理方案恒襄立大锦国,将偌大一个丰州也划为自己的版图,但丰州地域广博,物产丰富,只是为蛮族所居,当地不同土著之间争斗不休恒襄有心掌控丰州,自然要想方设法控制这些土著,他忙于征战暂时无暇,事务就落到了皇后身上,这是魏秀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领域,自然会觉得棘手。

    就此而言,千叶若要离开王宫前往兴州挺难的,她要离开王宫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毕竟魏秀对她盯得极紧,倒不是说是监视,而是唯恐她身体又有不虞、心情又有不如意,这种热切放在如今就称得上是烦恼了。

    褚瀚飞在锦州势弱,没办法径直将她这一杆人带出去,所以必须从长计议,只要想办法离开锦州,接下去的路就好走了,她当然不会想不开走直线跃中州去兴州,宁肯绕道遂州,从淳州、邺州再入兴州也要安全得多。

    怎么走

    千叶第一时间试图在魏秀身上找法子,而在让褚瀚飞传信出去她答应这个交易之后,她确实也没想到虞礼会将枭羽营派过来

    很有诚意了。

    这支曾经以她的命为目标的帝王亲卫出动了一对人马,而此行却是为救她出去而来。

    很显然,他觉得将真盟友准未婚妻放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完全不是他的习惯,既然殷氏女至关重要,那还是先行纳入自己的保护圈比较妥当。

    千叶也仅是对虞礼的举措感到稍许惊异,对枭羽营的存在却极其波澜不惊。

    她早就看得透透的,对成帝手里曾经的工具并没有太大的仇恨。

    成帝对她期许是真,狠戾也是真,那一件件事做得完全是将她往死里逼的节奏,堪称整不死她不舒服的熬鹰式折磨,要驯服一只猎鹰,要将它蒙上眼睛套住脚丢到雪地里,将近七日不予喂食也不准休息,直至褪去野性为人所用而他驯服她的方式,便是将她丢到最残酷的境地中,朝着他想要的方向拼命打磨,很多路,倘若踏错的话,是真的会死大概正是抱着自己唯一的继承人随时会死的决绝,所以才称得上是一场豪赌。

    王城有着数不尽的禁军,锦州的兵卫力量也十分雄厚,至少恒襄敢将后方的安危全权托付于皇后,魏秀手上掌握的力量拥有绝对的优势,枭羽营的刺客与暗卫各个都能以一当十,却不能阻挡千军万马,这就意味着必须用计策才能达成目标。

    想想,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加上一个早产孱弱的孩童,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此地

    阿蓟或许是最能领会到她情绪变化之人,千叶的任何算谋都不会避开她,所以她知道千叶的烦恼之处,但她说不了话,她只能以温柔到极点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千叶能从她眼睛里看到某种涌动的牺牲与绝然。

    这是种熟悉的事物,就像她当时从温皇后瞳眸中窥探到的东西一般,连那种孤注一掷都显得一模一样。

    千叶当然知晓,倘若自己孤身离开就绝无麻烦,枭羽营带走自己绝对比带走所有人来得方便,但她如何能丢下身边这些人乃至她的孩子

    要知道千叶到哪都带着自己这些婢女,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最痛苦最惨烈最绝望的时候身边都有她们,她们已经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重要,要割舍掉习惯总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对于千叶来说,如果她们之中的任何人死去,她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悲伤之情,但她们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有价值,她绝不会主动将独属于自己的价值抛却。

    可是如何才能做得到呢

    “必须让锦州乱起来。”千叶躺在床榻上,在半睡半醒之间如同呓语般说了一句话。

    陪伴不远处就着一盏孤灯守夜的阿蓟忽然抬起头,惊讶地看了眼她,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上缝制了一半的婴儿鞋,挪动膝盖蹭到她的榻边,安静地注视着她。

    千叶睁开眼,静谧的瞳孔清醒得如同无机质的琉璃般,没有一丝睡意,油灯晦暗的光将屏障的影子投掷在地上,却叫她面貌的轮廓更为柔美更具质感。

    “乱到无人能注意到我”她喃喃道。

    人多必然带来更大的注意,女流之辈在逃难路上都会是巨大的弱点,所以,必须要有一击必中的狠厉,一次逃不出去就意味着计划彻底破产,绝无挽回的余地或许,兵分两路会是一个不错的注意

    就算展开搜捕,追兵的视线也必然会放在她身上,魏皇后对她极其执着,对于她的婢女与孩子却并没有多少注目,毕竟爱屋及乌都要先有正主,才连带着附加品。

    若有她为诱饵吸引注意,另一队人马逃出生天的可能性更大。

    千叶拧着眉从榻上起身,流水般的头发披散一身,如同黑色的莲花般在薄衾上绽放开,她翕着眼慢慢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设想。

    她若失败还有反转的希望,再森严的牢笼都能挖掘出漏洞,可身边这些人一旦陷落必死无疑,所以必须将后者摆放在计划的重心。

    现在存疑的一点是,枭羽营会不会听她的这有点难毕竟他们的来意是将她安全带回,而不包括她身边之人。

    所以主动权绝不能给枭羽营。

    千叶冷静地思索着。

    褚瀚飞手上有些可供驱使的人马,但这点筹码就如同投入海洋的一小串浪花一样,强弱太过分明,只不过说到底,搞破坏总比建设要简单得多,能叫褚瀚飞带过来建立情报流通渠道的,必然是些擅长隐藏于暗处的人才,如果说要拥有光明正大行走的身份又不引起他人怀疑,大概还要有行商

    千叶的手指骨因为捏得太过用力而出现了轻微的咯吱声,阿蓟惊异地发现自家主人苍白的皮肤上都浮现了淡淡的红晕,那是一种因无名的激动而泛起的神情。

    “阿蓟,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她轻轻柔柔地微笑道。

    魏秀大概要恨她入骨了。

    恒襄会有的愤怒毋庸置疑,魏秀会因自己受到的欺骗而产生怎样的报复呢

    殷氏女以两州作为嫁妆嫁与虞相一事,必定会成为战后最大的热点,而在那之前,她将锦州搅得一团乱的效果相当于后方起火,锦华帝恒襄的事业受到前后夹击,必然会形成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千叶觉得挺愉快的,如果能伤到他痛伤到他苦,她还觉得过瘾。

    想想,“祸国”或许并不名副其实,毕竟大夏依然健在,而且还有继续发挥余热的趋势,但至少目前来说,“妖孽”一称却极有道理,她似乎走到哪就祸害到哪,西津徐氏、白鹤山、北境、严淳两州,现在又轮到锦州汶岚

    不知在此事之后,魏秀再看她,还会不会怀抱着怜悯与欣赏,恨是世道将她逼到这般地步

    在千叶决定实施计划的前移天晚上,魏皇后来嘉燕宫小坐了片刻。

    她有些意外,因为千叶的精神与兴致好像都挺好,竟然主动与她交谈。

    “在王后看来,女子的价值在于何处”

    相夫教子的贤惠开枝散叶的本分压抑本性服从所谓女德的隐忍

    魏秀自己得到丈夫的爱重,得到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权利,她活在一个叫人欣羡的水平线上,却也不敢思索自由与独立,所以当时的魏秀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太过在意,要到后来,在无数次饮恨回想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疑惑就像是梦魇一样纠缠着她,无法脱解,叫人窒息。

    作乱以刺杀魏皇后作为序幕。

    紧接着留守朝堂的大臣们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暗杀,宫城人人自危。

    王宫当然在第一时间封锁戒严,全程追捕凶手,相关机构如一个巨大的机械造物般轰隆轰隆转动齿轮,即刻运转起来。

    魏秀本人是未经历过什么腥风血雨的,她经受的最大的战争大概只有后宫兵不血刃的倾轧,又或者某个宫侍某个婢女的处决,她虽有绝佳的政治眼光,但纸上谈兵如何比得过亲眼见证真刀实枪的杀戮

    王城也从无遭遇过如此有组织有计划的袭击,因此难免显得手忙脚乱。

    魏皇后是真的被触怒了,突如其来的暗杀与不知名的刺客,完全是在挑战她的权威,那些死去的重臣简直是打在她脸上的嘲讽,叫她必须不顾一切洗刷这一番耻辱

    倘若不能抓住凶手严惩幕后主使,她身为一国之后的威严彻底不堪一击,她还有什么脸面叫陛下将重任托付于她

    会出现那么多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刺客们,还要说到褚瀚飞的努力。

    他当时建立的情报网不单是沟通锦州与两州,而且听从千叶的吩咐,将汶岚这块地域的形势与官僚构成都给摸了个清楚,虽说这是大锦国地盘的核心地带,但并非所有人都对锦华帝恒襄忠诚不二,事实上他称帝立国之前虽然谋划已久,对于国内上下阶层的思想控制历代不绝,但仍有不少人未被洗脑,或公或私皆有着不同的心思。

    褚瀚飞更擅长明面作战,但给他义父做的不光彩的事多了,对于这样的动作不能说是得心应手,倒也十分熟练。

    他听从千叶之言,以“复夏”为名目在汶岚发展了不少成员,虽然不知道千叶对于某些重要位置的人的弱点是怎么掌握的,但这确实对于他的行动起到了很大帮助,他用千叶教的方法不遗余力地给人洗脑,这会儿以刺杀为方式刻意引爆这个埋在锦州腹地的隐患,正好为他们做一个掩护,反正他们的人藏得很紧,暂时也没将真正的目的爆出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越是难以辨认,他们越是安全。

    枭羽营的人同样被千叶派出去干脏活了这还是千叶从褚赤当时的做法中得到的灵感,上下集团之间情报网络被切断会造成一定的真空地带,使命令没法传达到位、延误最适合的时机千叶没办法控制锦州其余地方的形势,只能先拿王城开刀。

    拖得越久越不妙,两州入局,恒襄必然怀疑其中有她的手笔,她趁着中州战局复杂之际出逃,也避过了这一场虚与委蛇。

    然后她一把火烧了露华台。

    历代康乐王祭祀先祖开坛祈神甚至陈列英灵之所在,也是温皇后以身赴死为她搏一线生机的丧命之地,一把大火烧得宫廷内乱,寂夜之中半边天都变作了血红。

    天亮之前千叶等人已经趁乱出了王城,然后兵分两路,由褚瀚飞带着人往事先开辟好的线路走,千叶自己跟随着枭羽营从另一条道走,后方能迅速集合调动的人马并不多,不可能面面俱到,必定要择一追索,消息要传出去也需要时间,而她们已经规划好路线,安排好接应人。

    将自己放在断后位上的千叶,已做好了前路艰险后路穷追的怀打算,无论如何务必叫另一边能安全离开。

    但她揣摩到了人心揣摩到了形势揣摩到了一切,唯独没有考虑到鬼使神差。

    谁都不知道魏皇后为何选择追的是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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