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得知消息的时候,扶摇城已经尸横遍地。
在无孔不入的死亡面前, 文武朝臣, 达官显贵,与那些曾在此丢掉性命的卑贱微妙的宫侍女官, 显然没有任何区别,丧命之后照样只是一滩烂泥般的死肉。
禁军与城防的部队甲胄披挂满身, 悄无声息塞满了帝都要道,强行敲开医馆的门将医者带走, 四方城门紧闭,宵禁的城池之中任何异动都会遭到铁血手段格杀勿论。
扶摇城里外戒严,宫廷中的消息被第一时间封锁,只有虞相的人马带着急信仓促启程, 自兴州辐射出去,勒令清除内部的妄动, 紧急调动军备,并且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若是将目光投注到这片大地, 大概能够感受到无形的雷霆在瞬时笼罩下来,这夜的变故堪称是风云变幻,连日月都被遮蔽,大夏上空俱是晦暗无光。
千叶睡得本就极浅, 雨打在屋檐上,更将她的意识吊在点点滴滴的声响之中。
湿漉漉的潮气被隔绝在涂抹了研磨细腻的贝壳粉的墙面外, 倘若要论这屋子重新休整的造价之高, 若说挥金如土、穷奢极欲也不为过, 但效果也很显著,至少住在这里,阴雨天气对她体寒的影响确实是要减轻不少虞礼的心腹匆匆赶回府邸传达主人口信,请她主持大局,并且将调动四方城防军的虎符都递过来时,她就猜到宫内发生了大事,虞礼多半还陷在了里面。
阿蓟还来不及为她换上正装绾好发髻,老管家来报,敬候在前堂等待她到场的人已经快挤满屋子。
当前局势如此紧张,她也顾不上整理着装,只披了件外袍,随手挽了发,便疾步赶去接见。
然后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成帝在宫宴上用毒,毒下在庆功酒里,毒性极重,却非见血封喉的类型,且带了些麻痹的效果,鉴于宴上在座或多或少皆饮下了酒,因此几乎都中招,年老体弱之人大多当场毒发身亡,身体耐此毒能力弱一些的也俱挣扎毙命,侥幸未死的,内脏机能也有不同程度的衰弱受损,可以说被一网打尽。
虞礼何等谨慎小心之人,大概是清楚全天下想要他命之人根本数不尽,因此他极少在外用食;若是必要,类似于银针试毒、真人试毒这类,皆有专门的人为他先行尝试。
他对于成帝的警惕之心从未消失,再得意忘形也不会失却警觉,今日之宴何其重要,虞礼已策划多日,里外皆是他的人手,可以说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无数次的排演,每一样食物每一个人都经过无数次的排查,小心翼翼至极,务必不出差错可是就这样,还能叫成帝钻着空子玩了这么一手,能说什么呢
躲不过,避不开,就仿佛鬼使神差一般,非要究其因由,可以说是老天爷叫成帝做成了这件事,报复了所有夺了他大夏江山的权柄之人。
大夏延续多少年,皇室底蕴如何深,更不用提宫廷中究竟有多少秘药在这种东西未出现之前,谁能相信有它存在
找出下毒之人、发作于成帝同党,这都已经是后话,罪魁祸首在高台之上张狂大笑,笑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本就是孱弱至极的身躯更是气若游须,偏偏就算作出了此等疯狂邪恶之举,还要拼尽全力抢救他性命
“皇太子”已死,成帝的价值重新回返,比之前还要重要得多也说不定,更不能让成帝在此时暴毙,否则对于虞礼来说,就是前所未有的大损失了。
当然,鉴于虞礼此刻也是生死未卜,因此倒也不能清算成帝此举到底造成了何等大的灾祸。
一座山峰崩毁已经够声势浩大,当群山塌陷时更有毁天灭地的可怖,死在宴会上的重臣已经倾了虞相党羽大半边的天,仅剩的些许也奄奄一息,内朝已经难以运转不需要多大的远见就能窥探到正在逼近的危机,刚整合布防完毕的甘、兴、中、邺、严、淳六州,这偌大的一块地域便成了一块巨型的肥肉,待人下口。
千叶听完现况,脸上毫无表情。
虞礼本该是不沾酒的,他会喝酒,会品酒,酒量还极佳,但他认为这个事物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因此多年不沾酒,更何况是在外,在扶摇城中但与千叶在一起久了,从药酒开始,偶尔也会与她对酌一杯今日之宴上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意味着他可以彻底抛弃疯帝,新扶植一个听话的、无能的傀儡,这样的喜悦叫他饮下一杯酒也极有可能
莫非一饮一啄,冥冥之中自有定论
虞礼必定是中毒了,却不知毒深还是浅,是安全无恙还是有生命危险。
千叶自然能耗费时间去探听扶摇城中的真实,但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扶摇城既然封禁戒严,说明他还有一定的行动能力,没到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之前,千叶就当他活得好好的,既然如此,先为他解决手头事务就是。
这人值得她往最高处去高看。
如果千叶以虞礼的思维方式去思索此事,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要将计就计。
扶摇城中的惨剧必定瞒不住,大夏朝政有所混乱是必然可见的事,刚稳定未久的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会来趁火打劫的势力之多可以想象,因此虞礼会想“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也是有可能的事。
毕竟死的是内朝高官,下层阶级并没有损伤,而虞相不死,始终能掌控朝政上下,空出来的官位与爵位足够更多的世族更多的寒门拼死争夺
他这种人,完全是乐于隔山观虎斗、斗到你死我活也不打紧,反正与他无关的类型。
所以千叶觉得,指望着虞礼就此一败涂地是异想天开,自己还是不要太紧张太急切,免得露了马脚以他这种阴险狡诈至极的人,完全有可能借这一次的危机顺带着考验一下她的可信度,她也就顺带借此涨对方一波信任与好感,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她当然希望虞礼活着,因为此刻她远不能掌控这偌大的地域,更没办法取他而代之,她需要他活着,继续挡在前头,为她创造更合适的时机。
短短瞬息之间想了个通透,就彻底淡定了,既然虞礼要她主持大局,她便处理一番,至少晋宁这一地带的局势还是稳定的。
城防军的虎符都递给她了,手里有军队,不慌。
她的兴趣还挺大,最好晋宁哪一边趁乱造反需要去镇压她以前运筹帷幄给智谋得多,还没亲自调兵遣将参与一场战事呢,玩玩也无妨,反正有虞礼兜底。
褚赤却认为不应该错过这次好时机。
他对成帝这样狠毒的行为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他对旧主的情感,与其说会为其担忧伤怀,不如说彼此只是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的同僚扶助千叶上位就是他最大的执念,在这目标之上,哪怕是成帝与温皇后所作所为的一切,对他来说也只是最正常不过的操作。
褚赤觉得,如果虞礼想要“重伤”又或者“假死”来将计就计的话,她们为什么不能将这个坐实了直接叫他就此暴毙
虽说虞相死,大夏必乱,但趁着成帝未死,直接公布真实身份,虞相的势力必然有极大一部分会为她所有,就算是女太子,在内朝一空的前提下,那些家族也愿意将赌注下在她身上,这样看来,依然能得到最大化的助力。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将来不知会不会遇到更好的选择,又或者成帝意外离世,那她想要证实自己的身份就更不容易了,更别提给虞礼足够的时间,他照样能将一切再度收拢于自己股掌,阻挡在千叶面前的,就还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赤叔,”千叶在面对褚赤的时候,依然用旧时的称呼旧时的态度,就好像两人之间依然是过去的亲密熟稔,并未割裂出深不见底的宏壑,“我们不能确定虞礼真的是中毒了。”
中毒都只是次要的,毕竟现在这种时候,只要他还活着,虞相的安危就是他身边所有人需要舍命去维护的第一要务,她承认褚赤的武艺与暗杀术堪称神乎其技,但并不能忽略实际去看待问题,最大的可能,他连抵达对方身边都难。
失败的几率太高,而且一旦褚赤失败,直接葬送的就是千叶之后的发展,这样的危险程度之高,就连千叶这样善赌的人都不敢尝试去赌。
“我们没必要对此付出无意义的牺牲,赤叔,信我的判断。”
“你不用担心,成帝会活着的。”千叶停顿了片刻,静静幽幽地说道,“只要虞礼不杀他,他会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的。”
就好像当年的温皇后一样。
他会艰难地、痛苦地苟延残喘,用尽一切力量榨取自己身体里的生机,拼命地活下去。
他将会为了她压上自己能付出的所有,包括最后一口气。
天下再度蠢蠢欲动,四方局势变幻莫测。
各地的信报如纸片一般纷纷扬扬地传送到晋宁,又递到千叶的手中,驿站累死的马匹倒下的信使数不胜数,千叶一边游刃有余地处理原该一整个内朝处理的庶务,一边优哉游哉地观看天下势力的动向与四面八方危机的战火。
禁卫军将扶摇城守得密不透风,城防军与帝都南北守军每天抓捕处死的探子与闹事者,堆满了乱葬岗因为扶摇城封禁,除了医者能进,一丝风声都透不出来,晋宁岂止是人心惶惶,那些有亲人陷在里面的,连自己的亲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心知是凶多吉少,但毕竟还抱着一些微渺的希望,这些家族还非常有能量,因此不但一片惨惨戚戚,而且联合起来对一切有权力的人施压鉴于千叶不仅是虞相夫人,而且手握着主持大局的权利,被施压的对象更多的指得就是她。
千叶毫无紧张的情绪,虞礼没告诉她要怎么做,也没对她透露扶摇城中的情况,也就是说摆放在她面前的是任她施为的局面,她就一半按自己的理解一半用虞礼的思维快刀斩乱麻了。
反正帝都的权利地位必定要经一次洗牌,顺者昌逆者亡不是很简单,愿意配合的先记着好,不愿意配合的直接下刀切了,干脆利索。
千叶基本能够断定这就是她那便宜夫君摆的一场明谋,却不知他会按捺到什么时候。
总之,虞相在外的那些心腹与属下这回她见了个全,那些心腹与属下也俱都知道这位能叫虞相捧在手心上的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两人的行事风格是完全不同的,之前千叶虽然偶尔也会帮助虞礼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庶务,但毕竟没有接触到重要的根本性的事务,但现在,整个内朝如此多的官员需要探讨商议得出结论的问题,由她一人裁决她还解决得极为迅疾,这就叫人为之悚然了。
千叶就全是她那套,听话顺从的留着,予以依仗,毫不吝啬权利,不愿意听话顺从的夺官剥爵直接撸到底,该杀的杀,不能杀的先搁置,走另外一边去填漏,反正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往上爬的人,主位死了副官替上,副官还不干小卒再提上,照样有一大把愿意为她卖命的。
她又不在乎多杀人,如果多少几个能叫她的命令施行得更流畅的话,她还嫌自己杀得少了。
而虞礼的心腹们不知是得到其主的秘密指示,勒令他们听从于千叶,还是说,真觉得千叶有远见卓识值得信赖,反正皆是无条件执行她的指示这些人多半还觉得此时虞相有恙,夫人这一介女流要代替他执政,确实不能玩虚的,就是非得用雷霆手段震慑上下不可,因此俱都十分配合。
到后来杀得千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等她便宜夫君出来,没准就会发现自己打造的江山已经彻底被她带歪了。
等等
这不会就是虞礼那老阴货打的好算盘,拿她的手来开刀
让她去杀那些他不方便杀的人
这么说起来的话,很有可能啊
千叶倒是不想将虞礼想得那么糟糕,但她越思考越觉得这个想法十分有逻辑,毕竟她那便宜夫君,这大夏的相爷,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本来就是一个擅长利用一切能利用之物的人,养了她那么久终于将她派上用场,也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抱着这样的想法,千叶彻底淡然了。
扶摇城并未封禁多久就算有禁军层层叠叠围护,这偌大一个宫城,也没办法防范得密不透风为免事态严重,或者说在四方战火迭起,摆放在千叶面前的已经不是她可以解决的事物,为了避免局势被拖得更糟糕,那位藏于宫廷不知生死的相爷,终于作出开放扶摇城的决定。
千叶倒觉得,更大的原因是,尸身已经藏不住了。
虽说这些时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并没有凉到可以藏住尸体,尸体腐败的速度还是很快,而且死的人不少,去岁宫内的藏冰在夏季已经用得差不多,剩下的远远不足以镇住这所有的死尸,因此尸体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再存放下去不仅有疫病之嫌,而且更容易引起其亲的仇恨。
虞礼再过离经叛道,身上还是有普世仁义的气质,所以他的狠不会至于绝境。
如果千叶处在他那个位置,她必然不会考虑这些,扶摇城越晚开能做的事越多,尸体藏不住她会一把火烧得个干净当然这就是两人身世境遇不同带来的心性处事不同了。
运载着尸体的马车驶出宫城,帝都尽是一片哀戚哭嚎,奠仪都为之涨价。
虞相并未出扶摇城,整个晋宁布满素缟之际,千叶在府邸中等到了接她去宫城的车子。
她拿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乌发如云,素脸似雪,眸沉沉唇丹丹,俨然一副可以如画的美色,顶多因为这几日的不眠不休而有所憔悴,但自憔悴中更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机,看着倒也妥当。
她带着阿蓟上了车,终于踏进了扶摇城。
后来下车又换上了步辇,她并无闲心关注宫城中景色如何,直到看见虞礼之时,吊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身着深灰色宽袍的男子坐在屋中,瞧着袍子竟有些空空的,显然只这短短几日,身形便瘦削了一圈,脸色苍白,眼底有深深的眼圈,唇色也极黯淡,明明是一副憔悴之姿,却因着他神态中安之若素的平静,反倒淡褪了几分糟糕之色。
果然也中了毒,但这毒还没要了他的命。
“相爷吓我一跳。”千叶无声地吁了口气,半真半假地笑道。
她在数步远的地方想要席地坐下,听到对方慢慢地道了两个字“过来。”
千叶下意识抬头望了他一眼,淡淡的倦怠的脸,微微抬着下巴,剥离了惯常气定神闲的亲切感,竟有了些许的颐指气使。
她停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往前走了两步,在他身侧坐下来。
被忽然拥抱的时候,她反倒十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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