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57

    魏秀静静坐在屋中, 眼睛盯着帘幔上垂落的一串流苏,视线却并没有焦距。

    乳母在外殿哭,声音压得极低,只是凄凄切切太过悲伤, 因此隔着重重障墙, 还隐约能着几分断断续续的哽咽;殿堂一空,便显得冷冷清清,以往熙熙攘攘唯恐少了存在感的宫侍与女官们皆闭门不出,往来皆面有哀色,活像是遇着了什么丧主的难关。

    她的思绪从不着边际的空茫中收回来, 停滞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继续运转我还没死呢她下意识这么想, 然后情不自禁就莞尔一笑。

    她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殷氏女总是待在宫室中, 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吃食,不喝水, 一坐就能坐上一整天。

    那是对于一切事物都倦怠厌烦的情绪,对这世间的所有存在都漠然且无所留恋,懒得动弹,不想接触, 连思维这种事物都像是具有重量, 叫人不堪重负, 坐成一座不会思考的雕塑大概能少却几分纷扰所以并不是她用这样的行为来麻痹她们,那时的她对于康乐国是真的没有丝毫好感。

    魏秀对于这个女人,初时怨比恨来得多, 但是很快的,连这点怨恨都消隐无踪,倒要从心间,慢慢地蕴生出一些感激来。

    她想着,千叶烦透了南国的一切,可是她曾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曾为自己所做的那些启示,到底也像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匕首,刺破了她头顶上那晦暗无光的天幕,叫她看到了更广阔的穹宇、更美丽的光景,比起这种于蒙昧中开智的恩情,那些欺骗她利用她的一点怨怼,也多少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魏秀丝毫不会拒绝承认,沦落到如此下场,她是心甘情愿的。

    坚持自己的意志,反驳丈夫的政策,挑战这国土至高无上的君主的权威,魏秀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道路,但是她知道人都是一样的,自己并没有比那些所谓的贱民要更高贵一些,她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也不希望做一个圣人,但她愿意割舍一些自己利益以给予自己的子民怜悯,而不是一味的掠夺与侵占。

    她半生战战兢兢坚守着自己的后位,做一个懂事的妻子,一个听话的傀儡,荣光披身却依然通体冰凉,而在与自己的君王斗智斗法的时候,她却是热烈的、燃烧的、绚烂的,那种温度带给她一种肆意、张扬、无法收敛的振奋,那时她很少想到千叶,但是如今寸步难行、只能等待丈夫发落之际,她却无法控制地要想到她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这都是何苦呢她身边所有人都在这样规劝她,恳求她,哀悼她。

    作为这锦国高高在上的皇后,深受锦华帝尊敬与信赖的妻子,她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与她的王对着干呢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是脚踏实地的。

    “皇后皇后”

    近身女官匆匆跑进来,行迹狼狈,脸上悲喜交加,既有惊恐又存在几分希冀,她俯身拜倒在她脚下,匆匆道“皇后,大王有请”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神色也十分复杂,但那些汹涌澎湃的复杂最终又融汇成对自己主人纯粹的忧心,声音带颤,连身体也情不自禁在发着抖“殿下,大王请您速去宣乐宫”

    魏秀要停顿了好一会儿,静寂的眼瞳慢慢流转出一些思索的神态。

    如同冰封般的心绪也慢慢浮现出几分波澜,她也在好奇,在这种时候,他不封禁她的宫门,反倒将她传唤至他的寝宫是为何

    她知道锦华帝琢磨废后事宜已经有一阵子了,她对于前朝的指手画脚与在他面前公开的反驳,算是彻底触动了他的神经,这位陛下本就是不喜他人反驳自己的性子,就连邵师也少在他下定决心之后予以驳斥,再说,有殷氏女背叛在前,自己这番作为可以说正是撞到枪口上,他又怎能容忍

    魏秀起身步出内殿时,下意识看了眼梳妆镜,铜镜中朦朦胧胧照见她的模样,暮色沉沉,古井无波,正如那时的殷氏女一般。

    她伸手挥退了皇后的依仗,仅带了女官与两三个宫侍。

    宣乐宫前并未传出丝竹舞乐,想来这时候的锦华帝也没心思宴饮放松拜她所赐,锦国朝政滞涩,上下瘫痪,朝臣分成两派,泾渭分明,关于袖手旁观休养生息还是不错过这次机会再搏一把吵得不可开交。

    恒襄自然是后者,他依然妄图趁北边开战,军队压在北境、战力空虚之际,浑水摸鱼攫取尽可能多的利益,他害怕自己如果不掺和一脚,就再无成就大业的机会,更别说眼睁睁看着虞相整合了北方,他的矛头就会毫不犹豫对准自己,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魏秀却认为这两年来掉的坑实在太多了,虞相是个阴险狡诈难以战胜的存在,他表面上呈现的模样与他暗地里的作为永远对不上号,贸贸然举军前去,指不定又掉进他设置的什么坑里,锦国如不妄动,趁此良机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待到北方的战事耗空了两边的战力,虞相就算是赢也是惨胜,锦国总还有一拼的余地。

    倘若没有魏秀这一道声音,朝臣多半还是鸦雀无声,毕竟无人敢触动锦华帝权威,但魏秀开了口,那些赞同她的意见的人立刻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于是政策在制定的环节就出现了麻烦,更别提执行了,在这种方向性的问题面前,矛盾一日不解决,整个国家多一日瘫痪,难以动弹。

    事实上,锦华帝虽霸道独断,但有谋臣在前,也愿意听取意见后再做决断,至少邵师之言他从来都放在要紧位置,他待士者也极为宽怀大量,所以魏秀这番折腾,恒襄恨为她挑动与他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得少,恨她得要多。

    再加上之前丰州那些被锦华帝说动借出的土人,在靖州边境为虞相与东海所坑,几乎全军覆没,土人的宗族派系天天吵吵嚷嚷要求补偿,魏秀知道这些日子来自己丈夫绝不好过。

    过宫门,侍臣引她入内殿,内殿也无声响,她进去才发现人不少,只是每个人都默然无声,便好像不见动静。

    主座自然是她的丈夫,侧边是邵师,底下排列的都是熟面孔,可以说维系着锦国朝政稳定的中流砥柱都在里面了。

    为什么不是前头的政事大殿,而是在君王的寝殿里魏秀直觉得有一些无法预料的事件发生了,必定是来得极为匆忙,所以直接召见了下臣,叫他连换地方都顾不上仔细分析这些面孔,发现都是康乐国的老臣、可以绝对信任之人,说明在次商议的必然是一件极其机密又非常隐秘的事物。

    邵启笑眯眯起身冲她行礼,口称“皇后殿下”,于是后头那些赞同她的人又或者对她不以为然的人,都看似尊敬地向她见礼。

    她一一见过,又起身看向自己的丈夫,恒襄脸上瞧不出喜恶,只是眉心微蹙,眸色冰寒她不知道这份寒意是否是针对自己的,但好像这时候才猛然发觉他两鬓已有霜染,纵然身居高座,气度雄浑霸然如昨,都隐约能窥出几分后继无力。

    她在他身侧不远处特意放出来的蒲团上落座。

    邵启大概是最令魏秀觉得舒服的人了,他的态度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他并不因她过去曾受到的尊崇而矮片分,同样,也并不为她如今失去宠幸而高片分,始终就是那么平静地礼貌地、甚至这种宽和大概是对于除恒襄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他吩咐侍人将摆放在案上的信笺呈送于她,笑道“殿下,冒昧请您前来,是因吾等为一事晦涩难断,想寻求殿下的意思。”

    为什么是她的意思

    魏秀都觉得纳闷,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能叫这些人看得上眼,在这种关头又有什么事非叫她来不可

    她小心谨慎地打开信笺仔细看去,片刻后她猛然瞪大眼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纵使是以她一国之后的涵养与气度都控制不住内心的震撼。

    “为什么”她都忍不住脱口而出,“是真是假”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在她身上,包括神色郁郁的恒襄。

    邵启像是对她的反应已经有所预料,点了点头道“真的。呈送此信的是当时设计救走殷氏女的那位英杰。”

    殷氏女身侧有一人名褚瀚飞,此子心细如发、武艺高强,鉴于此女对于这大锦国至高无上帝后造成的伤痛都比较恐怖,因此他们对于殷氏女的研究都比较透彻。

    魏秀的神情很快凝重起来。

    殷氏女向锦国求盟,共同针对虞相与夏朝这事无论如何都叫人难以置信吧

    但这也说明了为何恒襄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漠,而这些人为何会对此如此棘手难断

    为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呢

    魏秀本能地想起当初她借由虞相之手捅恒襄的一刀,她恨自己的夫君情有可原,她以两州换了一道婚约也不能说有多不对等,毕竟那可是虞相啊

    这位相爷的人品心性很是值得称道,虽说多疑善变、阴险诡谲,有诸多叫人诟病之处,但他只针对天下大势利益取舍,不针对人,为人处世倒也不愧世族宗子的出身,而且他对划归在自己领域内之人皆十分上心,他要庇佑她,便是全力为她隔绝一切危机险阻,甚至,就汶岚收到的北面的情报而言,虞相待殷氏女应当算是极为情深义重了。

    但为何到头来还是那么一出

    魏秀都忍不住再想到殷氏女广为流传的毒妇之名,想想确实也是如此杀单世昌,反恒襄,现下又预备着叛虞相殷氏女对自己的枕边人似乎都极其不友好。

    但魏秀对她了解得要多,也绝不会用人云亦云又或者恶意臆测的方式去揣度她的想法,她很努力地去思索,使她作出这样的事究竟有着怎样的原因,虞相又为何会站立在她的对立面,要知道,若她所求不过一平安自在的话,虞相的庇佑是她在这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栖身之地,她如今与虎谋皮亲手摧毁这一归宿,这世上又还有何处可叫她容身

    还是说,她有更高的执着与追求,即使粉骨碎身也在所不惜

    “妾不知邵师之意,但若邵师要问妾之意”魏秀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了恒襄一眼,慢吞吞地说,“妾信她。”

    她顶着所有人或明或暗的视线,冷静地说道“妾不信是虞相与殷氏女合谋的圈套,虞相当时借着殷氏女一定中州之战胜负,因为这是送上门的筏子,但他本人,绝不会故意拿自己的妻子做借口来营造这番局面,这是其一;殷氏女对大夏有着深重的、不可泯灭的仇恨,妾清楚,她是一个极其顽固且决绝之人,为达颠覆大夏的夙愿而亲手覆灭自己的夫君与归宿,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这是其二;至于其三”

    魏秀轻笑了一下“向自己的敌人寻求同盟,妾本来以为只有虞相才能做出来这种事看来殷氏女这一次婚姻,从虞相身上学了不少东西陛下,诸君,若是想叫这天下多一笔浓墨重彩,叫不可一世的虞相也尝尝背叛与败北的滋味,这难道不是送上门来的契机么”

    邵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她半晌,转过眸,又与他的主上互相对视了一眼。

    “启也是此意。”邵师慢慢笑起来,笑着叹了口气,“但是,这些理由都还不够。”

    魏秀并没有丝毫沮丧,既然对方问她意见她就开口了,她并不期待别人的采纳,而且她也习惯了听从而不是发声。

    殿内静下来,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几乎不闻。

    恒襄的手放在案上,指尖点着几张摊开的纸笺,瞧着竟像是与魏秀手上这页类似的质地,但她并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因为四周一片静寂,也没人说忽然将她叫过来,除了听她讲这番话之外,还要她做什么,她就在那里,沉下心来思索邵师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从邵师与恒襄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显然他们认为这是一次机遇,与殷氏女合作确实会受益颇多,但这并不是跟随一个“仇敌”压上命去赌的理由,因为风险同样大到离谱,殷氏女缺少一个纯粹的、绝对的、足以叫他们抛弃一切犹豫的原因。

    现在他们的状态是,既不甘心,又不敢冒险。

    以魏秀对于殷氏女的了解,她应当将一切都考虑周全了她既然异想天开到向锦国寻求同盟,这个“理由”必定已经给出了但到底是什么呢

    魏秀的视线定在某个地方,好长时间没有挪移,忽然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心脏在砰砰跳动,就仿佛即将触摸到某种宏达到可怕的事物,仅仅只是站在门口就叫她感觉到战栗,只要深入思考一下就控制不住大脑要晕厥。

    她游移不定地抬起头,这种彷徨与迟疑引起了邵启的注意,他现在倒觉得有些意思了很显然,皇后似乎有话要说

    她近乎颤抖地说“请陛下摈退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125

    1大家新年快乐下一更前本章留言都给个小红包

    2不过这个年我一点啊不开心婆婆手术刚出院,娃跟家务都归我,不待客不做客反倒把我逼疯了;辣鸡f,抽个新年福袋没出ne,443的几率都给我赶上了,今早上气到1点半都睡不着;还有更负面更糟糕的不说了,做人真的好难啊,还是写文愉快。

    3早上睡不着,把下一个单元的大纲跟草稿都打好了,新故事不长,但特别刺激,你们等我搞死虞大大尽快结束这篇

    4谢谢投雷的各位,不单独感谢了,我的爱与你们同在,,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