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哀乐

    问得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 卫敛问了几句, 便决定亲自去周禺山家中看看。

    江州共有清平、清宁、清安、清旋、清峦、清远、清秋七个下属县, 及一座主城, 为知州府所在。

    刘仁贵当然不会让自己居住的地方出现病例危及自身, 早就下了严令, 这段日子凡想进城求医的百姓都被赶了回去,清平县的百姓更是无论有病没病, 一律不准出入。而要想去其他州求援, 则必须要经过主城,这一道举措可谓是将人的生路都堵死了。

    不过这道命令误打误撞, 倒是做对了一件事主城一个病人也没有, 也没把疾病蔓延到青州,乃至更远的地方, 控制在了江州几个县范围内。

    当然这也不能掩盖刘仁贵罪大恶极的事实。他的初衷是自己贪生怕死, 所以要把几个县的百姓关起来等死,并没有控制疫病传播的觉悟。

    清平县是瘟疫最初爆发的地方, 他们自然得去那儿一探究竟。出发前,卫敛下了一道命令, 让所有人以布蒙面, 将口鼻遮严实了,一路上手不要乱碰, 回来后立即清洗干净。

    周明礼不解“这是为何”大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 还得像女子一样戴着面纱

    太医们也不是很理解。在他们看来, 卫敛只是个刚及冠的年轻人, 或许武功很高,办事也能干,可术业有专攻,论医术,他们这群太医才是秦国顶尖的泰斗。

    不给个理由,何以让人信服

    卫敛不语。如今只知瘟疫会人传人,却不知传播的媒介。他曾在医书里看过,病毒传播途径多种多样,或许是密切触碰,或许是空中飞沫,防不胜防,总之多做一层保险就多一分安全。

    但是这些话,说出来也无人能理解。卫敛早便知道师傅来历神秘,给他的那些书也与世上那些粗浅书本不同,许多观念十分超前,哪怕是这群太医也闻所未闻的。

    贸然说出来,人们只会当是天方夜谭,更加不信了。

    既然解释不通,他就没打算解释。

    “照我说的做。”卫敛命令,“从出城开始戴上面巾,一路都不许摘,违者按军令处置。”

    想要讨个说法的周明礼“”

    算了,戴个面巾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娘就娘点吧。

    从主城到清平县也有一段距离,因地方偏僻,道路狭窄,所有人皆下马步行。侍卫们本就一路风尘仆仆,运着粮食等赈灾物资,又严严实实戴着面巾,实在不透气,不少人都走得极累。

    人一累,又得不到一个说法,难免会心生怨气。卫敛不是姬越,他于秦国毫无建树,没有那么高的声望,也并不得人心。虽碍于身份无人说什么,面色却明显不满起来。

    准确来说,早在卫敛代替周明礼成为此行最高钦差后,就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认为是个空降的抢功者。

    他们来此救民于危难,公子敛却好像是在胡闹。一句话累的是底下的人,净发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根本不着调。

    这份不满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许久,任何一点小事就能加重。

    但一进入清平县,他们这些怨气就顷刻间被另一种情绪占据。

    是恐惧。

    与悲怆。

    与风平浪静,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主城相比,清平县的情况可谓是惨绝人寰。

    一进县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火焰味儿。家家户户都有人在烧纸钱。一名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双目无神,见到县里来了一群生人也只是麻木地看了眼,就收回视线。

    另一侧则恰好相反,是两个年幼的孩子伏着母亲的遗体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娘”

    而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已经不能打动这里的任何人。因为每一天,这样的悲剧都会在许多家上演。

    这一幕随处可见。

    若是以往,清平县里的人们都很排外。可如今无人在意这一行人的进入,他们早已心如死灰。

    棺木,灵柩,白幡。还有悲怆的哭声交织而成的哀乐。

    周明礼心神俱震,不可置信又沉痛地看着这一切。

    那狗官是造了什么孽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一名太医目露悲色,想要去查看地上的尸体,被卫敛阻止“别碰。”

    那名太医不解地抬头。

    卫敛淡声道“尸体也会传染人。”

    太医吓得立马缩回手。

    回过味来又觉得不对,公子敛懂医术吗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可队伍早已走远了。

    周禺山显然早已清楚县里的状况,悲愤道“咱们清平县都成这样了,那狗官还在粉饰太平,根本是不拿我们的命当命”

    周明礼沉着脸接话道“你放心,陛下定会斩了那狗官狗头。”

    周禺山忍不住破涕为笑“谢谢钦差大人,草民刚才听人喊您周大人,咱们还是本家呢哎,草民不是在跟您攀亲,草民是想冒昧问一下您是哪个周”

    一名侍卫笑道“这可是咱们周明礼,周大人。”

    廷尉大人是出了名的好官,与他们下属从来都是打成一片,深受爱戴。不然他们也不会对空降的公子敛心生排挤,都是在给周明礼打抱不平。

    “原是周明”周禺山突然一惊,跪下磕头道,“竟然是您草民眼拙,竟不知是周大人。咱们这山旮旯的地方也听说过您,您是那不畏强权、公正断案,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清平县这么偏远的地方都听过周明的名头,可见其如何声名远播。

    周明礼扶了一把“起来。”

    周禺山激动得语无伦次“周,周大人草民敬仰您已久先前还和小妹说,若咱们的知县是周大人,事态何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可像周大人这样的好官,必然是平步青云,哪能窝在我们这小地方当芝麻官”

    清平县能有这么惨,知县功不可没。一开始不重视,直到瞒不住了才上报,不想着解决疫情,只顾着推诿责任,从头到尾没干一件人事儿。

    对比之下,清秋县那位县令可真是殚精竭虑,奔波劳走,可还是被刘仁贵以“虚报疫情”为由关入大牢。正所谓不解决问题,而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江州知州显然在这点上做得很好。

    卫敛听到消息后就差人去把人放了,又兵分七路,将赈灾物资分别送往七个县,他们只是走了清平县这一路。

    清秋县虽未有瘟疫,米粮却不能缺少。自给自足了一个月,也快撑到了极限。

    当今最要紧的是疫情,没工夫管那些小鱼小虾。等到事情尘埃落定,秋后算账,自然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周禺山好半天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将人带进自己家门“小山,我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惊喜唤道“哥哥。”

    但见到周禺山身后跟着的陌生人时,少女又害怕得往后缩了缩。

    “小山,别怕,是朝廷派人来救我们了”周禺山安慰她,“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说的周明礼周大人”

    周小山一呆,怯怯唤了句“周大人好。”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少年,对周小山直言不讳道“你的手臂伸出来看看。”

    周小山吓得连忙把手缩进袖子里。

    女孩子的手臂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何况她现在染了病那么丑。

    徐文卿见人抗拒,眉头一皱。醉心医术的他眼里只有病人不分男女,不是很懂周小山的抵触。

    徐太医立刻出声“臭小子,别搁这儿添乱。让老夫来。小姑娘,把手伸出来看看。”他语气亲切,老脸几乎皱成一朵菊花。

    周小山疯狂摇头。

    徐文卿说“爹,这病上了年纪的容易染上,还是我来吧。”

    卫敛不由侧目。

    之前他看那些资料时,太医院的人也在了解疫情相关。少年的心很细,能够注意到易感人群。

    性子也是真的直。

    “你说谁年纪大呢”徐太医黑下脸。

    卫敛开口“都退下。”

    徐太医“”

    徐文卿好奇地看向卫敛,对这名能制住他爹的青年很感兴趣。

    传说中的公子敛,是陛下宠爱的贵君,只比他大三岁。

    可那目光清透,并非不谙世事,反倒像是历经浮华过后的通透。

    一门心思扑在医术上的徐文卿不能完全读懂公子敛的眼神,但那一个眼神足以安抚人心。

    至少周小山在听到卫敛说话的一瞬间就放松了身体。

    卫敛近前,温声道“姑娘,把手给我。”

    他声音足够好听。

    眉眼也足够温柔。

    就算用面巾蒙着下半张脸,周小山也知道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周小山抿唇,因为腿疾而自幼不见外人的她对陌生人总是抱有十足警惕,此刻却小心翼翼而又心甘情愿地伸出了手。

    卫敛愈发温柔“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看好吗”

    周小山颤声“可是丑。”

    周禺山忙道“小山不丑,小山最漂亮了。”

    卫敛温笑道“这一屋子在我眼里都是丑人,不差你一个。”

    周禺山“”

    一屋子丑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你安慰人的方式就是贬低我们吗

    虽然他们确实没有人长得比卫敛好看就是了

    周小山却被这一句逗笑了,低低“嗯”了一声,鼓起勇气把袖子挽起来的同时,又不敢直视地别过头。

    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

    少女的面容与其他部位都还与常人无异,整只右胳膊却自下而上全部腐烂,甚至能看到蛆虫在蠕动。

    这才第二日。

    这场瘟疫的传染率其实不算高。比起有史记载的几次重大瘟疫,动辄数百万人染病身亡,此次瘟疫造成的传染只在江州数万人内传播,且后期被传染者几乎都是有接触的亲人。

    因为症状太明显,见到别家的病人都远远躲开,死得又太快,来不及传染开人就没了。

    可见这个瘟疫的可怕之处。

    卫敛神色不变“张嘴,伸舌。”

    周小山听话地张开嘴“啊”

    太医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到底是什么疾病。

    “皮肤溃烂,又能传染,许是蛇盘疮,应以清热利湿、行气止痛为主要疗法,取龙胆、生地、黄芩、山栀等药材煎熬”

    “休得胡言。蛇盘疮又不是甚大病,岂会致人死地溃脓腐臭、舌红少苔,老夫看是热毒内陷证”

    “你也在胡说八道”

    太医们各执己见,快要打起来了,也没能讨论出个结果。说到底这病超出了他们已有的认知,眼下是束手无策。

    卫敛对那些猜测充耳不闻,看了看周小山的面色与舌苔,又询问了一些其他症状。

    一名太医忍不住问“公子,您为何不诊脉”

    卫敛问了半天,就是没碰周小山的手腕。

    莫不是没什么真本事,不会诊罢

    不怪他们质疑,他们可从未听过公子敛会医术。就算会也是略懂皮毛,哪能跟太医比。

    人们对于自己的专业总是抱有信心的。就算自己判断不出个所以然,也不觉得别的“外行”能看出名堂。

    卫敛垂眸“我不碰她。”

    他不能保证和病人有过皮肤触碰后会不会染病,自己又能不能在六日死期内研究出药方。

    虽然周禺山可以证明不是所有接触过病人的人都会染病,卫敛本身的底子也足够好可身为一个死劫在身的人,他必须得做到万无一失。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可不代表他就真的认了命等死。

    他总得争取一下。

    卫敛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有愤怒,也有鄙薄。

    更多的是质疑。

    人命关天,这时候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徐文卿又不甘示弱“那我来。”

    卫敛说“你没用。”

    这个劫,只有他能化解。

    刚才太医们在一旁讨论的时候他不是没在听,听完就知道有多不靠谱了。

    这个瘟疫的症状与他曾在医书里看到的某个症状很像。当时他还想,世上果真有这样的奇症吗普通医书上没有的东西,师傅给他的都有。

    师傅说命中注定与他有师徒缘分,不知是不是为了他命中注定要化这瘟疫之劫。

    徐文卿瞪大双眼。

    他自小就被称为医学神童,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他没用

    一名太医语气有些不好了“那就请公子让开,让臣诊断罢。”

    卫敛没回答,平静道“给我准备一根丝线。”

    周明礼忍不住问“要丝线做什么”

    卫敛低垂眼睫。

    “悬丝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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