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落日

    卫敛将徐文卿带到一堆废墟前。这里四下无人, 偏僻荒凉, 卫敛方开口道“说罢。”

    徐文卿一顿, 低头踟蹰良久, 小声道“公子,我觉得那些人不值得救。”

    愚昧无知, 忘恩负义, 贪得无厌, 自私自利。

    救了有何用还不如就直接死了。

    他曾经的梦想是救天下万民,凡是病人都要去治, 可这短短几日的所见所闻,着实令人发指。

    他人即地狱, 不外如是。

    卫敛说“你动摇了。”

    徐文卿茫然“我错了吗”

    卫敛轻轻摇头,转身道“看。”

    徐文卿转眼望去, 只能看到一栋烧毁的房屋。

    “你猜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

    徐文卿更迷茫了。这屋子被烧成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来

    突然,他目光一凝, 看见断壁残垣中一根柱子上惨淡的题联但愿世间人无病。

    “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徐文卿下意识接出下句, 脱口而出, “这里以前是医馆”

    民间医馆两旁总会题上这么一副对联, 象征世人安康的美好祝愿。

    卫敛颔首“对。这里以前住着一位老郎中。”

    他给徐文卿讲了老郎中的故事。

    老郎中是在某日突然来到这个地方的,那时已经年纪很大。无人知道他从何处来, 只提着一个背篓, 就在清平县开了一家医馆, 从此安家落户。

    在那之前,清平县没有医馆,没有大夫,人们生病了要去隔壁的清宁县看病,诊金也不菲。不少人只能在家里熬着,生生熬死了。

    老郎中来后,不仅药材比外边便宜一大半,医术也高明,几乎都能药到病除。遇到实在一点儿钱也没有的,还会允许他们赊账,其实心里都明白,这账是永远不用还了。

    他被这里的人称为活菩萨。

    徐文卿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他未能治好瘟疫,自己也染了病,人们瞬间对他弃如敝履,从菩萨沦为瘟神。”卫敛平静而残忍道,“老郎中因瘟疫病逝,人们打砸他的医馆,烧毁他的房屋,诋毁他的声誉,至死不得安宁。”

    升米恩斗米仇,这里的人们将这劣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徐文卿攥紧拳头,微微颤抖“欺人太甚”

    “还没有结束。”卫敛继续道,“从前老郎中来历不明,来此为众人看诊,人皆夸他菩萨下凡。后来他患恶疾而死,人们怨怒未消,纷纷恶意揣测他本就是充满晦气的人,原先是从哪个地方逃来的。”

    徐文卿已经气得说不出话。

    “再后来一群太医来到这里,认出这上面的题字。”卫敛说,“那老郎中,是林世安林老先生。”

    徐文卿呆住。

    即便是他这样的小辈,也听过林老先生的名讳。那曾经是太医院的圣手,王太医的师兄。爹常言可惜他生得晚,不然还能叫林老先生收他为徒。

    如今太医院半数太医年轻的时候,都曾得过林老先生指导。

    但那位先生早在十八年前就从太医院辞官了。

    理由是医者若不能救人,犹如将军刀剑生锈。身在永平,是给达官贵人看病。可达官贵人不缺大夫,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他要去悬壶济世,帮助更多看不起病的百姓。

    他放弃了一切名利与地位,背着一个药箱就上路,从此杳无音信。

    太医们都以为,他是衣锦还乡,找个地方颐养天年。又或是云游四方,济世救人。

    后者猜得没错。林世安果真悬壶济世,每到一地,都能造福一方百姓。而后有一天,他来到贫穷的清平县,发现这里连个大夫都没有,他便成了这里的大夫。

    半生荣华,半生潇洒,可却是晚景凄凉。

    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林老先生的信念早已刻在骨子里,摆在题联上。可是那些不识字的百姓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徐文卿捂住眼,哽咽道“我不曾见过林老先生,可也从叔伯们口中听过无数次。他在永平那般受人敬仰,却在此地如此遭受践踏”

    “勿令扶持众生者逝于众怒,勿令造福世人者葬于人心。”卫敛低眸,“只是世道总寒了好人的心。”

    徐文卿说不出话。

    “但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让你绝望。”卫敛又道,“林老先生放弃一切功名利禄,两袖清风悬壶济世,晚年在这清平县定居。外人看来万般不值,可于他而言,便是值得。”

    徐文卿此前十七年活得太过单纯,乍然见了这般黑暗,很容易就觉得世人都是坏的,直接将整个人生观全部颠覆。

    卫敛并不会安慰他这世界有多美好,这对他而言是彻彻底底的谎言。他不过是将那些险恶都赤裸裸摆在徐文卿面前,告诉他世事远能比你想象的还要险恶。

    可世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我们的药材早已告罄,附近几个县的药材商特意趁机提高药价,大发横财,那些药材是朝廷高价收购来的。”卫敛淡淡说出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徐文卿简直快绝望了。他发现公子不是来解他心结的,公子是来给他打死结的。

    “可是。”卫敛转折道,“同样有一批药材商,愿意将全部药材赠予我们,以解燃眉之急。”

    徐文卿一怔。

    “这世上有刘仁贵、张旭文之流的狗官,也有周廷尉、清秋知县那般真正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下令将所有病人隔离到清平县时,他们都以为是去送死。”卫敛道,“有人为了金钱要推家人去死,有人为了家人而自愿赴死。有的目不识丁却懂行善积德,有的饱读诗书却将坏事做尽。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你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滋养着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穷凶极恶之辈,也哺育着心如明镜、大爱无疆、永垂不朽之人。”

    “但更多的只是平凡人。他们没有那么纯善也没有那么坏,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员,一辈子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他们应当有生存的权利。”

    “人间不是天庭,也不是地狱。”

    “此地便是人间。”

    徐文卿嘴唇翕动,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之前一直觉得,公子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不沾人间烟火的。

    可如今觉得,公子才是最有人味儿的那个。

    公子活得太通透了。

    “诚然,这世上也有许多人不好。他们因环境受限而目光短浅,或因天生恶劣而为非作歹。”卫敛说,“你要知道那么多人,总会有善恶之分。他们共存于世间,共组为家国,我们的王在很努力地建设好它。”

    徐文卿“陛下”

    “嗯。”卫敛垂目,“你应当去见见楚国。那里的王族腐朽,官场浑浊,百姓苦难而怨声载道。我一路来到秦国,看见的却是民风淳朴,政治清明,人人脸上含笑,你们的王又或是我们的王,”他笑了一下,“真的很好。”

    “不要对人心抱有太大希望。”卫敛说,“可也不用那么绝望。”

    满心黑暗之人,自会吞噬其身,自有律法严惩。

    而你光明之心,不可为其动摇。

    人间值得。这个道理,他也是前不久才懂,如今转眼又要教给别人了。

    徐文卿若有所思。

    听公子一番话,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虽还是有些未能消化,可也没有先前那般戾气深重了。

    “多谢公子,我明白了。”徐文卿躬身行了一礼。

    卫敛颔首“明白就好,以后我教你医术。”

    徐文卿一愣,随即狂喜道“您肯教我了”

    “医者若不能救人,犹如将军刀剑生锈。”卫敛无奈道,“我这辈子跟你们陛下绑了,要陪他金戈铁马,大概是无法悬壶济世了,不如授人以渔,造福众生。”

    徐文卿“”

    感动的同时,感觉还被秀了一脸。

    “小徐”一名老妪牵着孙女,见到卫敛与徐文卿,揉了揉眼睛。

    “诶”徐文卿转身,“李大娘”

    这对祖孙先前也染了病,由徐文卿负责照料,如今已彻底痊愈。

    “可算找到你了”老妪提着一只鸡,就要递给徐文卿,“谢谢你之前照顾咱们,要不是你,咱们老小都没了命。咱也没什么东西能报答,这是家里养着的老母鸡,专程送来谢你的。”

    清平县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一只老母鸡大概是这对祖孙的全部财产。

    徐文卿一惊,面皮微红“李大娘,这鸡我不能要您还是拿回去罢”

    “你就收下吧”

    “不行我不能收”

    小孙女也说“大哥哥你就收下吧”

    徐文卿吓得躲到卫敛身后“公子救我”

    卫敛低笑一声,说“大娘将鸡拿回去罢,小徐对鸡过敏,吃不得。”

    徐文卿立刻附和“对对对我一吃鸡就全身痒痒,会生病的”

    虽然是事实是他很喜欢吃鸡腿,但这只老母鸡是万万不能收的。

    老妪犯愁了“可咱们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了”

    徐文卿忙道“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能平平安安,就是医者最大的心愿”

    好说歹说,才终于把祖孙俩劝走。老妪一步三回头,临了小孙女也转头,童声稚嫩“谢谢哥哥。”

    徐文卿耳朵一红“诶。我何德何能”

    待祖孙俩消失在视线中,卫敛睇他“现在觉得值得了”

    徐文卿顿了顿“嗯,值得。”

    “公子,我继续去救人啦,那边缺人”刚得到感谢的小徐太医立刻跟打了鸡血般充满战斗力。

    卫敛静静看徐文卿跑回战区。

    他想,好人便是好人。万般恶意致心如死灰,一点善意又死灰复燃。

    卫敛转身,独自走到清平县外,一个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摘了面巾透气。

    此时夕阳西下,金黄芦苇随风飘荡,小桥之下流水波光。

    他在桥上站了许久,迎面的风吹来凉意,将人从那连日来的压抑中拽出来,使人拥有片刻宁静。

    卫敛从衣领里拿出那枚狐狸玉佩看了看,眉目安然而静谧。

    他开导了徐文卿那么多,可其实他自己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任何一个有心的人都会悲哀这每日都在上演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看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心理出现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卫敛杀的人不少,但那都是曾迫害过自己的,又或是欲对他在乎之人不利的。

    他从不会对无辜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光是看着他人生离死别,就是一件如此难受的事情。

    但他并不能表露出来。所有人都在崩溃边缘,他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丸。他不可以崩。

    那么姬越呢

    姬越上过战场,见过尸山血海,剑下亡魂无数,杀过的人比他要多的多。

    多到每次战争回来,都要在甘泉寺住上一段时间来调整心态。

    他是王是将,更不能脆弱半分。

    卫敛有点心疼了。

    他很想见姬越。

    他们已经快有一个月没有见了。

    卫敛闭了闭眼,平复好思绪,再睁开时仍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转身走下桥,在金色芦苇丛边,看见地上人影成双。

    卫敛脚步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夕阳下鲜衣怒马的那道颀长身影,满满少年气。

    那人穿着他临行前为他做的红衣,如火颜色宛如天边彩霞染红的织锦。

    卫敛怔了一瞬。

    他没看错罢

    红衣青年牵着乌云踏雪马,站在桥头与他隔桥相望,挑唇一笑,眉目艳丽。

    随即一道雪白的身影扑入他怀中,将他抱得很紧。

    是熟悉的温暖,瞬间驱散原本如坠梦中的不真实感。

    “姬越。”卫敛声音带着颤,“你来做什么”

    “想你就来了。”姬越轻轻揽上他的脊背,“谢忱回朝了,我把事情都交代给他们,就来找你了。”

    卫敛静了半晌,低声“不怕死吗”

    “怕。”姬越将手指插入青年乌黑发丝间,哑声道,“可更怕见不到你。”

    “见不到小狐狸,我的花都要谢了。”

    “不要百姓了吗”卫敛喃喃,“你是王,你怎么能来这里”

    姬越说“秦王为百姓做的够多了,连公子敛都派去赈灾了。他这些天一直都有好好处理公务,一个月做完了半年的部署。”

    “剩下一点时间,姬小越要用来陪卫小敛。”

    “姬越,你真是”

    姬越笑问“真是什么”

    卫敛抬眸望他一眼,勾了人脖子去吻。

    如果一个人能够跨越死亡的距离来爱你,那他一定一生都不愿与你分离。

    姬越阖了眼眸,轻轻回吻他。

    身后是山河大地,满目疮痍,天空飘荡亡灵。

    日薄西山之际,长夜将临。

    阔别已久的恋人在落日余晖下接吻。

    他们从此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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