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可怕。
卫敛凝望那一大块淤青, 抓着姬越的手紧了紧。
他怎会看不出, 这不是磕着碰着了, 这分明是染上瘟疫的症状。
姬越根本没有去过清平县, 也没有与相关人员接触过, 这段日子一直与他寸步不离,怎么会染病
卫敛刚要否决这个可能,心中却清楚, 未必。
姬越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时候太多了。
他去听人汇报公务的时候,他给周小山做针灸的时候,他夜里安眠的时候他有那么多的时间不曾与姬越在一起。
姬越完全可以背着他去清平县。
“你是不是去过清平县”半晌, 卫敛才问出声。
姬越低眸, 没有回答。
卫敛固执地拽着他的袖子, 声音微冷“回答我。”
姬越沉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卫敛一瞬间气得想打他。
“都说了让你别去凑热闹”卫敛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 转身就走,“我去给你煎药。”
瘟疫的药方早已有了, 姬越又年轻力壮,一定会没事的。
姬越抬头看卫敛匆匆的背影, 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卫敛将面巾戴好, 没好气地把药碗放到姬越面前“喝了。”
姬越坐在椅子上乖乖喝药。
卫敛问“你这段日子还接触过什么人”
“没有。”姬越将药一饮而尽,把碗放下, 说, “只见过你。”
卫敛看他“你好端端的往外跑什么我坚持了那么久,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要是被你染上了,我都没地儿哭去。”
他平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与委屈。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活下来了。与所谓的命运做着斗争,有惊无险地生存到现在,想和眼前的这个人过一辈子。
他不想前功尽弃。
要是他也病了怎么办死劫在身,他的病好不了怎么办
姬越你明知道我要死的,你为什么要出去你为什么就不能
就不能替我想想。
姬越顿了顿“你不会有事的。”
卫敛冷冷呛回去“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瘟疫可不认人。”
姬越闭嘴了。
卫敛恼归恼,姬越病了,他是最担心的。
“这几日不许出门了。”卫敛不容置疑道,“我会给你送药,直到病好。这几日暂且分房。”他提起这个就来气,“我也得隔离几天。”
照料姬越的事不能交给别人来做。姬越是王,他染瘟疫的事万不能被外人知道,若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动摇的将是国之根本。
最好的结果就是在众人发现不对以前,姬越就痊愈了,当无事发生过。
姬越垂了垂眼,仍是一言未发。
一夜无眠。
翌日,卫敛端着药进来,敲了敲姬越的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打开,姬越站在门口,容色有些苍白,身子似乎更清瘦了些。
卫敛只看了一眼就蹙起眉头“今天好些了吗”
按理来说,轻症病人只要服一回药,第二日就不会再严重,连喝三日,病就能彻底痊愈。
姬越不语。
卫敛也不多问,直接拉起姬越的胳膊。
“”
手里的药碗应声而碎。
怎么会
昨日的淤青并没有消退,甚至已腐烂得极为严重,轻轻一挠就会出血,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远比普通病人扩散的速度要快,症状也更严重。
药没有用。
卫敛怔了一下,望着那条胳膊,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姬越哑声开口“阿敛”
“可能是药见效没那么快。”卫敛魂不守舍地轻喃,“我再去研究一下。”
青年转身就走,背影竟有一丝仓皇。
姬越动了动嘴唇,想要让他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可半晌没能说出口。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曾经拿枪握剑的手,如今使不上一点力气。
这么快吗
姬越出神地想。
但好在,他还能握笔。
日暮时分,卫敛再临,面露倦色。
他一日内翻阅了数千典籍,仍未找到汤药对姬越无效的答案。瘟疫虽令许多人致死,可要么都是因药材紧缺没等来药的,要么是年纪大了、体弱多病没撑过去的。
姬越两者都不占,他不明白为什么。
事情来的太突然,卫敛到现在都难以置信。可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要想办法救姬越。
可当他打开房门,室内却空无一人。
卫敛瞬间目色沉下。
他找遍房间,只找到压在砚台下的一纸信笺。
上头是姬越笔走龙蛇的大字,却不如以往遒劲有力,笔锋甚至带着些许颤抖。
吾爱阿敛
孤身染恶疾,恐命不久矣,此生牵挂,唯余你而已。
阿敛有治世之才,真龙之命,江山百姓从此付与汝,孤信汝定能成千古明君,青史留名。孤已将兵符与暗令赠予汝,谢忱将效忠于汝,永平诸事皆已为汝铺好路,禅位遗诏藏于御书房暗室,机关为书架三排第二格。其余阻碍,以汝之能,必能扫清。
孤不信鬼神,却望与你有来生。万般不舍,此情难诉。三生情定,红线绕指,唯愿来世再续。
卫敛,我心悦你,至死不渝。
姬越绝笔
秦昶王十三年六月初九
卫敛久久凝望着这张纸,这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拼凑在一起却成了他理解不了的意思。
姬越这是何意
这算什么
话本看多了么
谁要什么来生啊。
兵符与暗令又是什么什么时候给的他怎么不知道。
卫敛突然想起什么,匆忙翻出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两个精致的小玩意儿。
一只虎头虎脑的铜兽,一块花纹繁复的牌子。
这都是姬越前段日子送他的东西。姬越那几日天天送他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卫敛便没有多想,悉数收下。
可原来竟是将兵符与号令暗卫的暗令。
姬越疯了么是真打算将江山赠予他
卫敛垂目,忽然不会思考了。
信上还说,姬越已在永平为他铺好路,就连禅位遗诏都早已准备好。
那是在两个月前。
姬越难道在两个月前就预料到今日会染病么
他从那么早就开始部署
卫敛立刻转身,夺门而出。
他得去找姬越问个清楚。
江州之大,卫敛并不知道姬越在哪里。
可好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卫敛下意识就跑到了他和姬越重逢的那座桥上。
金黄芦苇飘荡,河水奔流不息。
如血残阳绮丽到凄厉。
卫敛走过那座桥,站在一栋废弃的小屋前。
隔着一扇门,他能够感受到里面有人的气息。
卫敛开口“姬越。”
“我知道你在里面。”
屋内没有动静。
卫敛轻声“你开门,我们把话说清楚。”
无人出声。
卫敛压抑着,咬牙道“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姬越,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一片沉默。
卫敛嘲讽地笑道“好,你是到死都不肯见我。”
“阿敛。”门后终于传出姬越低哑的嗓音,“我不敢见你。”
“我如今的样子,不想被你看到。”姬越声音沙哑,曾经动听的声线也变得气力不足,“我怕吓到你。”
破败小屋内,红衣青年靠着灰尘遍布的墙壁,长发尽数散落,遮了半面容颜。
他凤眸轻垂,露出的一半容色美得妖孽,被青丝掩盖的另一半却形如鬼魅,丑的不能见人。
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毁去曾经惊艳世人的面貌。
整只胳膊都变得惨不忍睹,鲜血蜿蜒下来,滴落在修长好看的手上,染红掌心里攥着的护身符。
那是卫敛曾经送他的。
“你是想一个人躲在这里等死么”卫敛眼眶一红,突然就有了哭音,“我以为时至今日,我们可以坦诚相待可你总是瞒着我很多事。”
“遗诏,疫病,兵符,暗令”卫敛桩桩件件地列举着,竭力忍着哽咽,“你打点好一切,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现在连你死,都要躲着我。”
“你这样一厢情愿地为我好,你有问过我要不要么”
他额头抵着门,垂眸低声道“姬越,我累了。”
他闭了闭眼,落下一滴泪“你的心我敲不开。”
“对不起,阿敛。”姬越捂嘴咳了几声,掌心的血色愈发艳烈。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曾说过,孤信人命,不信人心。”
“我是个性情残缺之人,越是喜欢什么,就越害怕失去什么,总想着要用外力来拴住喜爱之物,好让他们不得走远。”姬越自嘲道,“我爱的人,我死都要和他在一起。我若是死,他便也得陪葬。他若是叛,我便要亲手射杀。”
“世人谓我残暴,倒也不算污蔑。”姬越惨淡地笑了笑,“阿敛,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怪物。”
“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姬越阖上双眼,“我爱你前,怕你伤我,我爱你后,怕你离开我。我骗了你,那解药不用服一年我只是找个借口不许你走。”
“真正的解药,在我前些日子送你的那个瓶子里。”血迹蔓延到地面,姬越顿了顿,声音渐轻。
“卫敛,我放你走。”
瓶子。
卫敛垂目看那小巧玲珑的青花瓷瓶,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药丸。
姬越赠他时曾笑说,这是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瓶,一滴水可救命用。
那段日子姬越送他的东西太多,他也没想着把瓶子打开。
原是他那一直想得到的解药。
原来还真就是救命的东西。
姬越,你准备得可真够齐全。
卫敛静默良久,才淡淡开口“你以为我不知,你先前给我的解药是假的么”
“”
“我可是神医啊。”卫敛轻嘲道,“就算研究不出真正的解药,也不至于连真假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有心病,愿意等你解开心结的那一天。”
“我等到的就是你一声不吭,打算为我去死吗”卫敛冷笑,“姬越,你别想得太美了。”
怦
破旧的门板被裹挟着内力的掌风击倒,卷进满面尘土与一室夕阳。
容色清冷的白衣公子披着霞光,令屋内的红衣青年愕然抬眼,而后又想起自己容颜尽毁,匆匆别过头去。
卫敛走进来,在姬越身前蹲下。
姬越右臂早已血肉模糊,连那面容都变得狰狞可怖。
卫敛沉静地看着他“姬越,你好的很,考虑得那么周到,谁听了不感动呢”
“但你别说什么放我走,如此冠冕堂皇,我听了只觉得笑话。”
“我同意要王位了么我凭什么替你看着你的江山和子民呢我没有你这般大义,如果不是你,我本该闲云野鹤寄情山水,天下四海任我逍遥,何苦钻进笼子里接这个烫手山芋我卫敛一生只为自己,从未想过为国为民,我便是如此自私自利”
“是你教会我责任,带我见识到人间,让我看到那些烟火。”
“你把我从天上拽下来,怎么能把我一个人锁在这儿。”
“你哪里是放过我,你是要我一辈子都记着你”卫敛笑了声,“姬越,你也不过是仗着我爱你,才这么欺负我”
他眼中雾气氤氲,晶莹闪烁,忍住颤音,“我不会如你的愿。姬越,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他冷静地将那颗解药捏碎,在姬越面前化为齑粉,一字一句。
“你休想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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