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的笑声传来, “怎么样谢栩,惊不惊喜”
“不用怀疑,这人千真万确就是你亲爹, 当年大陈朝的平远候谢行”
“说来让人唏嘘,当年他战败受伤无力回国, 在各部落间流落,吃了不少苦头不说,还被人抓回去奴役,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帮你找回来的。”
“今儿我就当做大礼送你了,你也别再为难我咱们暂时扯平”
“快将你的老父亲接回去,这些年吃这么多苦,你也该好好尽尽孝心。”
可惜, 高崖说了半晌,谢栩什么反应都没有,高崖不禁拧眉“谢栩你什么意思还真要将人赶尽杀绝你可别逼老子,你要敢强攻进城, 你爹可在城门, 第一个死得就是他”
谢栩仍没有说话,他立在高头大马之上,目光沉沉望向谢行,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毕竟是主帅与亲爹之间的事, 众人不敢劝, 总不能为了强攻城池逼人家把亲爹往死路上赶吧。
于是一群将领们皆是噤声, 连顾莘莘都没有贸然开口。
原本包抄城池时就是黄昏, 如今双方僵持对峙,天色越来越晚,大漠上车轮般浑圆的日头缓缓坠下地平线,暮色一寸寸变暗。
最终某个深受谢栩器重的副将上来道“候爷,天马上就黑了,这时候强攻不合适,不如我们回去从长计议,再做打算”
谢栩此时心绪极为复杂,但天色已晚,若要强攻,的确不是好时机,于是同意副将的话,暂时收兵。
只是收兵,而不是撤兵。
夜里大军便在城池外的十里地扎营稍作休息。
这一晚,谢栩似在与众将领布置新的战略方针,很晚没有回营休息,顾莘莘睡得迷迷糊糊,凌晨时才看谢栩回来,不到一两个小时天色将亮之时,他又立马起来领军再度赶往城池。
高崖显然没料到对方还会来,被下属催着喊起,他焦躁得很,再度爬上城墙之外,指着谢栩道“你真是没完没了”
谢栩在马背上回望着他,眼神冷寂,谢栩身边的副将按捺不住上前斥责“高崖,你莫不是疯了,昨晚夜半连着洗劫附近七八个村落,杀人放火,烧杀掳掠,你真当自己是土匪流寇了”
听闻此话,一侧顾莘莘随之皱眉。
昨夜,顾莘莘换了个营地,睡得不太踏实,同样不让人踏实的还有大陈军一早得来的消息。
昨晚他们在十里地扎营,前方高崖占据的城池却是闹哄哄一片。
据说昨晚高崖在谢栩收兵后,指挥下属将城池附近的好些村庄部落全部洗劫一空。
想当初高崖匆忙忙来到此地,这个城池什么物资也没有,他的人马想要吃喝住行就必须从附近掠夺。
别看高崖眼下处境狼狈,可他想得长远,他被各方势力追赶驱逐,疲于奔命,匆忙来到这里,却歪打正着发现此城池看着废旧,若是能盘踞发展,不失为一个落脚处只可惜废都里空荡荡,吃喝日用什么也没用,想要长远发展只能从附近掠夺,于是昨天晚上他派人在附近村庄乡镇大肆掠夺。人走到这一步,亡命之徒,他再没什么顾忌,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手底下士兵看到吃喝财物统统往身边抢,村民若敢反抗,便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总之昨儿晚上,附近惨案连连,有的村庄甚至被整个屠尽。
这等残暴猖獗毫无底线,哪里还是过去的军中太尉,彻彻底底沦落成为流寇匪盗。
而高太尉听那一声斥责顿时愤恨无比。他堂堂一国太尉混到如斯地步,早已视为生平之辱,眼下被人揭了脊梁骨,且是他过去压根看不上眼的小小副将,当下哪里忍得住,大骂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说话 ”
又一指谢栩“谢栩,你往城墙看看,你爹还挂在这儿呢你缠着老子没完没了,真是半点都不叫你爹的生死放在心里了”
高耸城墙之上,谢行仍挂在那,他已经被绑着挂了一夜,状态比昨天还差,头发蓬乱,衣衫破烂,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倒像个乞丐。
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与神态,被如此折磨地挂在墙头上,没有任何反抗或者疼痛呻吟,目光始终空洞而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仿佛神志不清即便见了亲生儿子谢栩,他也没有太多反应,看谁一概目光呆滞。
却没想到,下一刻,呆滞的谢行猛地抽搐起来,他双手双脚僵硬如鸡爪,在空中虚无的抓挠着,口中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词语这种痛苦还在不断加深,他表情越发狰狞,口中发出嗬嗬的响声,被绑在半空中上下挣扎扭曲,十分恐怖。
众人皆是一脸惊诧,唯有高崖哈哈大笑“哦,忘了告诉你具体细节。戍北候,你这位父亲真是个苦命的,当年战争失败,辗转流落中曾被某些有心人抓去,这些人妄想从他口中得知大陈内部机要,严刑拷打他,为了逼问,他们甚至给他灌下了阿芙蓉粉。你知道阿芙蓉粉吧,是从罂粟里提取而出,人一旦尝过便能上瘾,若是不继续服用,便理智尽失,精神错乱,犹如疯魔啧啧,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高崖在墙头笑,大陈军的心却是心下一凛,这些西域人竟然给谢行喂毒品,难怪他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流落这么多年,分毫没有能力回大陈
旁观者都心下大骇,更何况当事人谢栩,这一场战争中他实在太过安静,过去的大小战役,哪怕他再不苟言笑,也俱是应对自如,唯有这一场对峙,自看到谢行开始,谢栩便脸色紧绷,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他久久不语,终于让高崖按耐不住,“谢栩他妈究竟什么意思若要你的爹,现在就撤兵滚回去若要留在这为难老子,就别怪老子杀你亲爹,取他项上人头祭旗”
大陈军闻言皆一脸忐忑地望向谢栩。
一路追击到此处,他们怎么能撤军
并且看高崖现今的姿态,俨然有占山为王的架势,他们今日若是放过了他,便是放虎归山,日后他若真东山再起,指不定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别的不说,就冲他为了抢夺物资,一夜屠遍几个村落,这等丧心病狂,放任下去还得了。
可如果强攻,主帅的父亲就被祭旗了
剁头祭旗,太残忍了
都是爹生父母养的,谁能眼睁睁劝别人说让亲爹去送死呢,还是这么个残忍法。
将士的心陷入忐忑,包括顾莘莘。
但谢栩寂静如初,他仍是看着谢行的方向,谢行毒瘾发作,仍旧在半空中抽搐痉挛,看得出来他十分痛苦。
如此挣扎数分钟后,疯颠的谢行看向大陈军队,目光略过谢栩的一瞬,他莫名停顿下来。
他疯癫而浑浊的眼睛看着谢栩,逐渐迸发出从未有过的亮光,像是终于认出了他,那个过去不曾受自己重视的儿子,如今出落得高大英武,甚至取得了他不曾取得的成就。
他久久望着谢栩,谢栩也在望着他。这对多年不曾相见的父子,隔世经年,物是人非,在这兵马乱的战场上相望。
谁也不知晓他们心头是怎样的感想,在对视数秒后,谢行突然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备受折磨无力发出声音,只喃喃看向谢栩,缓慢又费力的蠕动了几下唇。
没人看懂这唇语的意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一个毒瘾发作下的疯癫之举。
谢栩仍然凝望着他,乌沉的瞳仁里有什么情绪在剧烈起伏。
须臾他仿似斩断了心头某种牵扯,高声喝道“强攻”
这是他今日在战场上的第一句话,却不亚于万钧之声,士兵围攻已久等待多时,得令后士气暴涨,拿着武器奋勇前冲,而城楼之上的高崖则是大惊“谢栩你竟真不顾你爹的命来啊,祭”
旗字不待说出口,人潮中谢栩陡然将马背上的弓箭抽出,拉起弓弦搭箭便上
高崖吓了一跳,以为谢栩是要瞄准自己,正要相躲,就见那箭矢在强弩下发出
强弩带着利箭破空而出,“嗤啦”一声,快如流星追月
然而在穿入皮肉发出“剁”的声响之后,战场上众人一瞬慢了动作。
唯有墙头上悬挂的那具身影在剧痛中猛然收缩身体,旋即他慢慢萎靡下去,断了气。
死的人正是谢行,被一箭贯胸,当场没了声息。
那一瞬间,满战场之人齐齐震惊,谁也没想到谢栩会做出如此举动。
谢栩用举动告诉所有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们为国前进
军心大恸,激起更强的战斗力,挥舞着武器,呐喊如雷“冲啊”
这场战役在上午结束,绝对的力量压制下,高崖的人马乎没有反抗余地,势如破竹般被大陈军强势清剿。
高崖竟然抵抗到最后,当然,结果他的正是谢栩。
多年以前,在高崖还是太尉之时,谋害廷尉卿王光定后,高崖曾想斩草除根,杀了王光定的爱徒谢栩,当时他一把长枪直捅谢栩心窝,被谢栩命大躲过,多年后,换成谢栩一把长枪,捅进他的心窝。
剧痛之中,高崖面色扭曲,死死望着谢栩,在他人生风光之际,从没想过自己会死于当年那不曾正眼相待的毛头小子之手吧。
此刻他痛苦扭曲身体,鲜血淌在地上,眼里全是愤恨不甘,倏然,他不知想到什么,表情一转,猛地瞅着谢栩快意大笑“哈哈哈,今日我死也值得,让你亲手弑父,这污点终生无法洗去 ”
战疫在晌午彻底结束,军队打道回营。
明明战争大获全胜,队伍里却没有欢笑声,皆是一片凝重。
谢栩更是一言不发。
快马加鞭,在天黑后赶回营地,劳累了两天一夜的队伍散开,各自休息整顿。
而谢栩将自己关在帐里,没有出来。
顾莘莘则是去拿了几封信,又是京城店铺寄给她的账本。拿完信后有个副官叫住她,“顾侍卫,平远候我们给下殓了。”大家不知道她真实身份,都称她顾侍卫。
此番大获全胜,大军却也没忘记谢栩父亲的遗体,收殓了带回,运回军营后,谢栩便让人下殓了。
遗体抬走前,他静静瞧了好一会方回帐营。
虽然他没说什么话,但众人能瞧出他心思沉重,不敢过多打扰。
副官说完下殓的事后便走了,顾莘莘一个人站在营地中间。
军营里的人明着不敢说什么,但不代表心里没有想法。
一路回来,她看到不少人的眼神,不时往谢栩身上瞟。
打了胜仗是真的,镇压叛军,保卫边疆人民安宁也是真的,但杀了父亲也是真的。
比现代更加遵守孝道的古代,杀父是要天打雷劈的。
高崖临死前那句话有不少人听见,到现在军营里,有些军士路过谢栩的主帐,眼神还十分复杂。
感受着身边不断来去的各路眼神,顾莘莘站在主帐门口,不知要不要进去,谢栩现在应该很不好受吧,他把自己关在帐里,也许是想独自静一静。
如此站了一会儿,乌黑的夜空中蓦然噼里啪啦砸了些沁凉的液体下来。
下雨了
顾莘莘惊讶抬头,西北的气候很少下雨,今日落雨,倒也是稀罕。
不仅有雨,云层里还有轰隆隆的暗响传来,是雷声在滚动,秋天一晃悄然过去,冬天即将到来,这是冬雷吧。
顾莘莘找了个躲雨的地方呆了一会,直到意识到一件事天黑成这样,别的帐篷里陆续点起光火,唯独谢栩的主帐里没有一丝光亮。
终究是放不下心,再想着谢栩今儿奔波一天,至今尚未进食,顾莘莘便去炊事营端了一些热食送进帐里。
掀开谢栩的帘子,里面漆黑一片,什么动静也没有。顾莘莘有些不习惯,跟谢栩在西北阵营呆了好些日子,往常这帐里都是温暖光明的,谢栩在外虽保持着主帅的姿态,但凡进了帐里,必然对自己神态可亲,笑意相加。
但今晚实在太过安静,顾莘莘在黑暗中摸索半天没看到谢栩,心里担心谢栩出什么事,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黑暗中有个影子趴在案几上一动不动。
帐里没有光,但帐外有些微光透过羊皮布传来,她看到往日那无所不能的戍北候,弯下他倔强笔直的脊梁,趴在案几之上,一身疲惫与沉重。
气氛顿时因这一幕压抑起来。
顾莘莘倏然明白,谢栩心里的悲伤比她想象中更深更浓。
是啊,即便谢行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也终究是谢栩的父亲,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该有多残忍,多难受。
可这是没有选择的事,谢栩是这千军万马的统帅,是这一方领土的守护者,他不能因为私人关系而放叛军逃走。
况且那时,高崖已经决定拿谢行祭旗,照高崖残暴的手段,没准剁头挖心掏肺的事都干得出来。谢栩一箭结束谢行的生命,反而让他走得舒坦一些。
而且那会她看到了,谢行虽然因服用阿芙蓉而神志不清,但临死前最后一眼,他的理智回复了片刻清明,他看着谢栩,明显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眼神,生命的弥留一刹,他甚至艰难地蠕动着唇想表达什么。
顾莘莘想,那会他很有可能是希望谢栩帮他解脱。他是战败之将,国之罪人,又遭敌军奴役侮辱,再身染毒瘾,种种不堪,怎能忍受。或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顾莘莘看看谢栩,谢行解脱了,弑父这件铁的事实仍不可避免的造成,不论古代现代,谁能接受亲手弑杀自己的亲生父亲呢即便是被逼无奈,他依旧是自己的至亲,与自己血缘相关,且在生命里永远不可替代的人。
况且谢栩是个重情之人,他对外看似冷淡寡言,不代表内心如此。对待顾莘莘且不提,便是对待小书童,对待同僚,军营里的战友下属,乃至普通士兵,领域上的百姓他都是有情有义。
顾莘莘还记得谢栩的娘,她在穿回谢栩的童年过程中,那个边关小镇的酒姬女人为了两贯钱,要将孩子卖给大户人家做娈童,即便如此,谢栩仍对卖掉他的生母恋恋不舍。可见他心里是贪念至亲温情的。
反观谢栩的父亲,虽然不如寻常父亲称职,好歹将谢栩接到了自己身边,随军教养。顾莘莘想,那一段时光,比起在母亲身边的磋磨,谢栩应该是多一些温暖与安宁的,只是他将那段过往隐藏在心里,没有表达。
是以谢栩的心中,对父亲多少是有感情的,不然他不会将自己关入帐营之中。
如果能有选择,谢栩多半宁愿后半生不与父亲相见,也不愿亲手杀了他。
又或许谢行的意思是故意选择让儿子杀了自己,便是不希望儿子在大义与私情前为难,在他人生为数不多的父爱里,生命最后一刻的展露,他不愿拖儿子后腿。
可是由此,才会让此时的谢栩更加难受与难以释怀
顾莘莘心下叹息,不愿再多想,将手里汤碗放到案几旁边,轻声道“谢栩,吃点东西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然而,她叫了两声谢栩都没有抬头。
正想再叫,突然胳膊一紧,原本趴在案底上的谢栩,猛地伸出手去将她捞进了怀里。
跟往常彼此的轻松相对不同,谢栩身上是冷的,他紧紧揽着顾莘莘,越来越紧。顾莘莘觉得他在绷着自己的身体,拼命压抑情绪。
帐外的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砸在帐篷上,层层之上闷雷滚滚,帐内压抑而潮湿,像是响应着这一刻的气氛。
像是再忍不住,黑暗中终于传来谢栩低沉的嗓音,他将头埋在顾莘莘的肩窝,说“莘莘,我还记得年幼那会,他虽然不太搭理我,却给我寻了很多兵书偶尔心情极好时,也会指点我写些书字”
“可是我终是要了他的命”
顾莘莘内心一颤,果然,谢栩内心深处,是在乎这位父亲的。
他的声音还在哀哀传来,“眼下,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全没有了”
顾莘莘几乎不忍再听。
在现代,顾莘莘也没有双亲,父亲早早病死,母亲受不住家里贫困,跑了,但她好歹还有爷爷奶奶,尤其是爷爷,一路将她与弟弟带大,给了她全部的温情与爱。
而谢栩,不论是过去打骂他的母亲,还是给过他稀薄温情的父亲,爱过他的,没爱过他的,这世上,他所有的血缘至亲都没有了。
在他今日手刃生父后,他真正成为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没有哭,他也不会哭,但这种情绪反而更压抑,顾莘莘感觉谢栩揽着自己,像抓着最后的倚靠,难以想象平时无坚不摧的人会这样脆弱,他抱她的力度,像要将她镶进他的身体里,他低低说“我只有你了,莘莘”
“只有你了”
这一刻,顾莘莘本能是想挣脱的,他抱得太紧,紧到她快喘不过气,理智让她想退后挣脱,尤其前两天夜里她曾下过的决心,那晚流完鼻血反省后的决定,可面对这样哀伤的谢栩,她又做不出狠心之举,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只伸手轻拍谢栩的背。
安抚一般,一下,一下,又一下。
断断续续的,她轻声道“他不会怪你的”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别难过”
“谢栩别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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