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谢玉璋根本不出来见人, 连李铭都不见,更遑论他派去送她的人。一个五品的将军, 听起来挺威风,可在从前,是根本到不了谢玉璋跟前的身份。
尤其是,李铭的义子们都姓李。前世的谢玉璋根本不记得到底是哪一个李将军送了她。
只记得那人也曾到车旁请过安, 她连窗都没开,只恹恹地隔着车厢说了句“免礼。”
谢玉璋胸口起伏, 直直地望着坡上的那个身影。忽然提起裙摆, 向着那边奔去
侍卫们吃了一惊。
明日里便要与汗国王帐汇合,公主她莫不是想逃婚
他们拔脚追上去“殿下殿下”
声音还不敢太高,事情闹大了,谁知道责罚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最好是悄无声息地解决。
谢玉璋停下,指着上面说“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你们不要跟着我。”
侍卫们愕然抬头,才看到丘顶那个身形。咦, 那好像是
他们的脚步停下了。
谢玉璋的帐篷被侍女们的帐篷围绕着,左右两旁还有寿王、五皇子和他们的从人的帐篷。贵人们的帐篷扎在了地势略高的地方, 紧靠着土坡的脚下。
谢玉璋穿过那些帐篷, 不管夜风吹在脸上的刺痛感, 只管提着裙裾向着那个人奔去。
那些山丘圆润缓升,看着都不高, 真爬起来却是缓而长, 又积满了厚雪。谢玉璋才向上爬了几步, 便扑在了雪里。好在雪厚,一点也不疼。
她扑在雪里,仰头望去。
那个身影显然是发现她了。
他原本站在坡顶,此时向前移了几步,却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谢玉璋笑了,她爬起来,连身上的雪也不拍,提着碍事的裙摆向上奔去。
丘顶的那个人似是终于确认宝华公主谢玉璋的确是奔着他而来的。他从坡顶腾空跃起,落地便是丈许,比奔跑还快。几下起落,便到了谢玉璋身前。
谢玉璋脚下一滑,又一次向前扑倒。这一次,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殿下”那人扶起谢玉璋,惊疑不定地问,“殿下上来做什么”
谢玉璋抓住那人的手臂,借力抬起头来。
夜色中,雪光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清楚楚。高挺的鼻梁,浓眉下是深潭般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是李固还能是谁
谢玉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勇气倍生,娇叱一声“李十一你敢偷窥我”
李固僵住
其实说起来,从坡顶往下窥,能窥到的不过就是一个帐顶、些微火光而已。与真正的“偷窥”全然不是一回事。
然而李固又的的确确就是在偷窥谢玉璋。至少在他的内心里,对自己的行为确实是这样定义的。虽然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不过是想眺望两眼她的帐子,遥想她入睡的模样而已。
他只是万料不到,竟会被谢玉璋当面诘问。
青年李固在这一瞬,只觉得内心中最隐秘的东西被谢玉璋看破了。
他这一生,大概此时此刻,是狼狈到了极点。
但李固是遁也遁不去的,宝华公主谢玉璋还紧紧捉着他的手臂,一双清灵美丽的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明明是那么娇美的小女郎,身上竟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映着月光,映着雪光,映出了他的面孔。
李固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们两个人一生中离得最近的一次,当然,也极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明天她将抵达汗国王帐,然后他们就要分别,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
李固咬牙。
若此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想将心底的话说出来。至少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哪怕她会觉得很傻,或者觉得被冒犯。
“是。”他说,“我在看你。”
没有“臣”,没有“殿下”,此时他仅仅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面对着人间殊色的少女。
他的眸子泄露了他从不表于人前的情绪,有憧憬,有向往,有忐忑,还有一份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傻气。
他喜欢你呀林斐总是这么说。
时至今日,谢玉璋一直隐约明白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证实。
李固,这未来的帝王,并非是在他登基称帝后,在她从草原归来之后才喜欢她。
他原来早早地,在她根本还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
这份喜欢
这份喜欢可以为她所用
谢玉璋的脑中瞬息转过无数念头,然而她的行动比她的思想还更快
在脑海中各种筹谋算计纷沓而至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开了李固的手臂,捉住了他的胸前的衣襟,拉着他向下,自己踮起脚贴了上去
侍卫们在土坡脚下一段距离之外停下,没有追上去。
一个侍卫眯起眼,望着上面两个人。月亮正在那两人的头顶上,朝着宿营地的这一面,逆着光。
“公主殿下好像滑倒了”他说。
另一个侍卫也眯起眼睛向上望了会儿,很肯定地说“没有,李将军扶着她呢。”
前一个说“你怎么看见的我看着黑乎乎一团。”
另一个说“我眼睛好,我娘说,要多吃鱼,吃鱼眼睛就好。”
坡下的侍卫们碎碎念着,而在圆丘上,李固觉得仿佛风都停了。天地间没了声息,连雪花落地都是巨响。
唇间柔软芬芳的感觉太不真实。这是只会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在现实中怎么可能发生甚至也只有在那些躁动不安的夜里,他才敢做这样大胆的梦。
白日里,他望着她的时候,都决不敢生出这些亵渎她的想法。
可鼻端萦绕的馨香又告诉他,这是真的。
李固的大脑在片刻的空白之后,开始轰轰作响,生出了冲动而荒唐的念头带她走带她离开这里,远远地
这念头如滚水般地在李固脑中翻涌沸腾。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和谢玉璋两个人奇迹般地心有灵犀了起来。
谢玉璋抓着他的衣襟,像溺亡的人抓住了浮木让他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便不必再重新经历那一切一切了
这念头充塞在谢玉璋的胸膛里。
若再来一点点触发、催化,或许两个人就真的各自改变了命线,手挽着手一起趁着夜色逃离这里也说不定。
但可惜,在这样月光妩媚,雪光莹然的夜里,吹来的只有冰冷的风。那些轰轰然的、左冲右突就要爆发了的念头,只被冷风吹了一瞬就冷却下来了。
谢玉璋离开了李固的唇,抬眼看他。
他和她呼吸可闻,目光胶着住。
他们都看到对方眸中有短暂的狂乱闪过,也看着对方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们都想起了彼此的身份、当前的形势,以及可预测的未来。
若放任刚才那荒唐的念头成真,谢玉璋或许便会成为漠北汗国开启战端的借口,成为大赵的罪人;而李固此时还年轻的李固,若离开了李铭,失去了根基,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什么都没有的李固,就什么都给不了谢玉璋。
可能连护都护不住她他身手纵然高强,也不是万人敌。而她,是这样的人间殊色,乱世将至,那些手握权柄的男人不会放过她。
平地起波澜只一瞬,狂乱重归冷静,也只需一瞬。
谢玉璋先笑了。
“十一郎见谅。”她笑得十分放肆,像在夜色里妖冶盛开的花,“我时日无多,心中焦躁,胡闹一下换换心情。十一郎不会怪我吧”
谢玉璋说着,放开了手。
谢玉璋并不将这一个吻放在心上。
一个吻能改变男人什么一个女人又能改变男人什么
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初乌维是多么地宠爱她,对她又是多么地温柔啊。可当他需要牺牲她的时候,不论她怎么哭泣哀求,他也未曾犹豫过。
她刚才也是冲动了。
但李固突然出手,捞住了她的手臂。
谢玉璋顿住,抬眸看他。
李固的眸子中还有热度。这种事,总是男人比女人更重些。他们上起头来,有时候甚至不管不顾。
谢玉璋的心里闪过念头李固若执着,将这身子给他也无妨。
这于她有利而无害。中原人重贞洁,她若将处子之身给他,他定记得深刻;胡人偏又不重贞洁,穷人家几兄弟共妻也是常见的,女人父死子承、兄亡弟继是不知道多少年的传统,她便不是处子身,阿史那也不会在意。
这些算计的念头在谢玉璋的脑子里一瞬翻涌,李固却放开了手。
谢玉璋微怔抬头,又一次从他眼中看到隐忍和克制便和多年后,她在宫闱里偶尔与他相遇时,从他眼中看到的一样。
大穆开国皇帝李固,讷言敏行,峻肃自持。
果然一个人最鲜明的性特征,从年轻的时候便已初具雏形。
只是,现在的隐忍与克制,谢玉璋还能理解。可后来,后来他已经是皇帝了,不是那等没有实权被架空了的皇帝,是历来威势最重、说一不二的开国皇帝,想要一个亡国之女,甚至不用说话,不过是动动眼色的事。自有人揣摩上意,会替他去办妥。
他为什么还要克制
谢玉璋的心中一时涌出了茫然。李固对她的喜欢,真的和别的男人的喜欢不一样吗
“殿下的名字,”李固低声问,“能告诉臣吗”
他声音低沉,如潜夜暗流,没有追问刚才那个吻,低低地只是问她的名字。
谢玉璋的长发在风中拂动。
“玉璋。”她说。
“玉章”李固将这名字在舌尖反复品味,问,“哪个章”
谢玉璋拢住头发,答“弄璋错写何妨事,爱女从来甚爱儿。”
原来是玉璋,李固想。
她出生的时候,父母一定爱极了她,才会给她这样一个名字。可现在
李固抬手,帮谢玉璋拉上了斗篷上的风帽,随即放开了手。
“殿下回吧。”他垂眸,“明日很重要。”
“你见过他吗”谢玉璋却问,“我的夫君”
夫君。
李固胸口被寒风压着,回答得艰难。
“见过。”他说,“可汗是草原霸主。”
而你,将是天下霸主,谢玉璋想。
所以李固的喜欢,她定要拿在手里,留作日后的底牌。
“那就好。”她露出欣慰的笑颜,“我喜欢强大的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回去啦。”她说着,退后,转身。
那最后一眼,似笑,似怨。
他与她,都还不是强大的人,都尚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们的人生,仅仅只能在这个夜里,碰触出这么星星点点的光辉。寒风一吹,便湮灭不见。
“殿下”李固忽地叫住她。
谢玉璋拉着风帽回头,洁白面孔在月光里净美如玉。
李固道“臣,姓李。”
谢玉璋微怔,随即恍然“本就姓李”
李固点头“是本姓。”
李铭的义子们不管他们之前姓什么,认了义父之后便都姓李了。怪不得他做了皇帝之后,也没有改回别的姓氏。原来李固的本姓便是李。
所以“李固”就是他原原本本的名字。
这个夜晚,他与她,互通了本名。
李固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谢玉璋,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帐篷与帐篷的缝隙间许久,他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飞虎军,在另一处高地扎营。
“将军回来了”他的亲兵看见他,哈着白气跺着脚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李固沉默从他身边走过去。
“将军”亲兵诧异。
李固在帐前站住,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翻涌,令人呼吸都困难。
亲兵在他身后,忽听“仓啷”一声,李固已经拔出了刀,横刀斩去
亲兵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那一刀却只是斩断了帐篷的支柱,帐篷应声而倒,塌了半边。
李固握着刀站在雪地里,月光洒在他的背上。
久久,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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