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珍匆匆来到正殿。
正殿里点着儿臂粗的蜡烛, 李固负手而立,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珍珍顿了顿, 恍惚想起上一次在夜里和李固这样独处, 是河西乱终的时候, 他来宣告她的命运。这一次,他又来宣告她的命运了吗
李固听到脚步声, 转过身来, 看着她,唤了声“大姐。”
他虽然还唤她大姐,但李珍珍敏锐地感觉到,李固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种变化让她内心里感到不安。
“十一”李珍珍快步走过去, “怪我都怪我我的人去得太晚”
她说着,掉下泪来。
李固凝视她片刻。
“的确怪大姐。”他道,“我将后院托给了大姐,大姐却令我失望了。”
李珍珍的哭泣戛然而止。
她嘴唇发抖。
“这怎么能怪我”她争辩道, “我怎么管一个个都是你的枕边人, 都给你生了孩子, 你把她们惯什么样了我名不正言不顺”
李固点头,道“大姐说的对,归根到底,还是怪我。”
他平静的态度令李珍珍感到害怕。
她想问李固究竟决定如何处置她。她这些天虽然有些忐忑, 但内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无事的。动手的毕竟是邓婉和别的人, 不是她。她手下那个蠢材, 是为了救人才跳出去的, 反而把她折了进去。
最重要的是,她是李铭的女儿李固怎么都不可以对李铭的女儿下重手的
可现在,她内心的不安开始放大,不那么自信了。
“大姐。”李固先开口,道,“邓氏死了。”
李珍珍眼睛陡然睁大。恐惧,从内心里油然而生。
“她她对青雀下手”她强撑着说,“她、她原该受死的。”
“是。我也这么想。”李固道,“她该死。”
“那”李珍珍不敢问自己,先问别人,“其他人呢”
“她们得活着。”李固说,“我的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
李珍珍松了一口气。
李固却接着道“大姐同我,喝了这一杯吧。”
他闪开身,李珍珍才看到几案上放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只酒杯,两只酒壶。
两只
李珍珍面色大变。
是了,他说他的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可她、可她并不是他孩子的母亲
李固给一只酒杯斟满酒,放下酒壶,用另一只酒壶给另一只酒杯也斟满。
他把其中一只斟满酒的杯子举到李珍珍面前。
李珍珍惊恐后退“你十一,你不能这么对我”
李固道“我为何不能”
“李十一”李珍珍大叫,“我是我爹唯一的骨血了”
“还有囡囡。”李固道,“明年囡囡就十六了,我给她开府,给她挑个好夫婿,她生出来的孩子姓李,义父香火有继。”
“李十一你不能这样对我这都是你自己的错”李珍珍歇斯底里,“是你不立后是你偏爱皇长子是你宠爱无子的邓五”
“是。”李固道,“我错了,所以没了青雀。邓氏错了,所以她死了。大姐也错了,一样也该承担起这错误的代价。”
“我将我的内院托付给你,可你做了什么你隔岸观火,你高台看戏。”
“大姐,我知道你想当皇后。”
“可,这皇后的翟衣,”李固盯着她,“你撑不起来。”
李珍珍泪流满面。
“我原想,我原想好好地给你管好内院的。”她流泪,“我想做一个,让你能安心入睡的人。可你不知道这高墙里,有多难熬。这不是普通的后宅,这是后宫。我连出宫上街走走的自由都没有。一天一天的,只能在宫里熬着看着河西的兄弟们,一天一天,把我爹和我,都忘了”
李固举起了那杯酒“大姐,喝了这杯酒吧。你我姐弟,缘尽于此。”
李珍珍袖子抹了把脸,道“你照顾好囡囡”
李固道“必定。”
李珍珍道“你发誓”
李固道“我将照顾好囡囡,让义父的香火有继,若违此誓,叫我身首分离,江山不保。”
李珍珍于是接过那杯酒,手抖了半天,终于一仰而尽。
药力很快就发挥了,李珍珍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她看到李固走回几案边,端起另一杯就,也一仰而尽。
她看到內侍们进来,李固对他们说,多拿条被子,别冻着她。
人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冻着不冻着李珍珍困惑,在困惑中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婢女。
李珍珍愕然。
婢女见她醒了,快步出去,很快进来一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邶荣侯李卫风。
“老七”李珍珍叫道,“你、你怎在这里这是哪里我、我怎么没死”
李卫风神情复杂。许久,才说“大姐,这里是我的庄子。”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他说,“以后,你是从老家来投奔我的堂姐。”
“你喜欢的那几个伶人,十一都一起送过来了。”
“你想出门玩也行,想进城逛街也行,记得戴上帷帽,别让人认出你来就行。”
“只以后,你就是你。宫里的李贵妃,昨天夜里暴毙了。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李卫风说完,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别怕,以后还有我呢。”
只李十一郎,和她断了姐弟情分,将她逐出宫来。原来他说的“缘尽于此”是说从此以后再不庇护她,不是要她死
说起来,她和李大郎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族兄妹,可李固将她从宫廷驱逐,却将她交给了最信任的李卫风。
李珍珍伏地大哭。
隔日河西郡主来到庄子上见她,泪流满面“母亲做了什么青雀的死你可有伸手舅舅说,以后世上再没有你这个人了。”
李珍珍也流泪,嘱咐女儿“你好好听舅舅的话,受了欺负与他说,他立了誓言会照顾好你。你听话就行,切勿对你舅舅生怨念。”
河西郡主道“我为什么要对舅舅生怨念。我没有父亲没有父族,外祖父也没了,没有舅舅,我们两个早不知道活成什么样子了。”
女儿小小年纪,却原来比她清醒得多。
李珍珍悔恨交加。
然时光再不会倒流,没人能回到从前。
每个人都回不去了。
邓婉死于小年前夜。那晚李固匆忙回宫,第二日便是小年,各衙门封印,停止办公。
中午宫里便送出来消息。邓婉之死是谢玉璋知道的,李珍珍之死却令谢玉璋吃惊不小。
宫里对外也只送出来这两条丧讯,其余都是内闱事,并不对外公示。谢玉璋就和旁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舅母杨夫人还专程跑到她这里来打听消息。
“说赶上过年,为了不令百姓扫兴,二妃即日便下葬。哪有这样的年节再大,大得过国礼吗”杨夫人说,“吉日也不挑一个,也不叫命妇们去哭灵,竟是一点体面都不给二妃。”
皇长子未成年,尚不用百官臣民为他戴孝。
但李珍珍这种级别的内命妇的丧葬之事,实该有许多规矩的,便是谢玉璋都该去禁中为她哭哭灵,按礼祭拜的。
如今全没有。
杨夫人告诉谢玉璋“内闱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除夕夜宴说是还照常办,只女眷不必入宫了。”
“珠珠。”杨夫人压低声音道,“贵妃、淑妃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害死皇长子”
虽然明面上说皇长子死于意外。但诸宫被关押数日,云京贵族中早就在私底下议论纷纷。昨夜里贵妃、淑妃一死,顿时众人便觉得她两个便该是凶手了。
谢玉璋沉默许久,道“皇长子死于意外,没有什么凶手不凶手的。”
杨夫人嗔道“看你,还跟我见外,我又不会到处乱说。”
谢玉璋苦笑。
而后这几天,宫里再没有任何消息,后宫任何人递牌子都进不去。诸宫亲戚,都与自家妃主见不得面,通不了消息,不免惴惴。
谢玉璋也一直都没有见到李固。
她再见到李固,是在大年三十的清晨。
谢玉璋到了该醒的时间自然醒来,却不见侍女们如往常那样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伺候她梳洗。
她有些纳闷,坐起身来唤了一声。
不料外面次间里李固道“她们在外面,要叫她们进来吗”
谢玉璋大吃一惊。她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推开槅扇出来。
次间的榻原该是侍夜的侍女睡的地方,如今榻上也有被褥枕头,一人也刚坐起,只穿着中裤,精赤着上身,胸膛精实,腰身劲瘦,正是李固。
李固看到她一双秀足也没穿袜子,赤着踩在地板上,踏雪一样,眉头皱起,走过去一把将她抄起横抱,放到榻上,又拿被子捂住了她的脚。
那被子里面热腾腾的,热气都还没散。
谢玉璋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李固拎起中衣往身上套“昨天夜里。”
谢玉璋想说话,李固道“你已经睡了,我叫她们别吵醒你。”
谢玉璋脚丫动了动,往里伸了伸,里面更热乎了。她问“陛下在这里睡的”
李固没回答,却回头看着谢玉璋,眉头皱了起来。
他问“你为什么叫我陛下”
谢玉璋一愣。
李固转过身来,道“玉璋,你刚才一直在叫我陛下。”
谢玉璋不过一件外衫披着,李固中衣的衣襟都还没掩上,露着胸膛。这般随意的情况下,谢玉璋却一直称他“陛下”。她可是生起气来,敢轰他走的人。平时两人独处,常常是“你”、“我”,并不是“陛下”。
谢玉璋说不出话来。
她在“陛下”与“你”之间的切换,全看情境和话题。这种切换根本不必经过思考,是张嘴就来的直觉。
刚刚,她看到他,一张口便喊出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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