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裕二十三年春,嘉裕帝赐光禄寺卿嫡次女梅氏于三王爷尉迟砺,时年六月,完婚于京城三王爷府,此后伉俪情深。
六月暑月,久不逢雨,天气燥热。
梅洛坐在喜床之上,隔着红色的头盖听外面的热闹喧嚣,满目猩红,鼻下呼出的气息打在盖头上,接着又扑返回来,反反复复,闷热得慌。
但这是女子一生一次的大婚,纵使再如何难熬,她也是耐心的。
王爷大婚,不比民间娶亲,洞房之内除了新娘,还有喜婆丫鬟们守在一边,各人端着酒盏、挎着装谷豆的篮子,等着三王爷敬酒之后过来行合卺之礼。
顷刻,房门被推开,拉起了太监嘶哑的通传:“三王爷到——”
一刹间,安静的洞房活了起来,众人跪下请安,就连那一句“三王爷吉祥”都念得比平日要喜庆高兴。
梅洛攥紧了腿上的衣裳,十指收紧,见了青白。她终于要见到自己这生的夫君了。
透过盖头,她看见了一双黑底祥云纹的长靴,来人步伐稳健轻巧,刚跨入房内,就开口道,“免礼。”
带着红绢花的丫鬟托着一杆金喜秤上前,“请王爷揭头纱。”
梅洛呼吸重了些,她闭上了眼睛,嘴角抑制不住地弯起,有紧张,亦有羞怯。
片刻,红色的盖头被人挑起,光线变得明亮,梅洛忐忑地抬眸,望向了取下自己盖头的男子。
那是穿着一身金红喜服的高大男人,剑眉星目,长相和世人喜爱的“君子如竹”的温润不同,但果毅威严,颇具男儿的刚毅之美。
梅洛低头,唇边的笑落到了实处。她的夫君不仅出身尊贵,而且容貌昳丽。
龙凤花烛下,床上端坐的女子面若桃花,眉眼含情,那身繁复凤冠霞帔在她身上毫不压人,更衬肤白若梨,愈显娇媚。
太后亲自选的姑娘,是一等一的才貌双全。
三王爷尉迟砺笑了笑,那张冷俊的脸多了几分柔和。旁边的嬷嬷见此,便知道他也是满意这桩婚事的。
“请王爷王妃喝合卺酒。”
尉迟砺颔首,坐到了自己的王妃身旁,端起酒盏与她同饮。
身旁多了个人,柔软的喜床下陷,梅洛脸上一热,在男子凑近之前下意识闭上了眼。
她还是头一回和外男如此靠近。
揭了盖头、喝了合卺酒,挎着谷豆篮子的婆子们便上前,欢笑着一边撒豆一边绕着唱祝词。
被一群人围着笑闹,梅洛不禁有些拘谨,可旁边的三王爷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心里有了些宽慰。
这三王爷看着威严冷淡,原来也是个知道疼人的,夫君能够敬爱妻子,这是值得庆幸的好事。梅洛咬着唇,将口上浓重的口脂咬出了印子——她欢喜又紧张得不知所措。
好一通规矩下来,终于,一干人等退了出去,将洞房留给了今日的新婚夫妻。
手上一空,在房门关闭之后,男人收回了手,站了起来。
梅洛立马提起了心,这会子……是要行夫妻之礼了……
热闹褪去,屋内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梅洛抓着衣袖,气息不稳。
她要说些什么?出嫁前虽然有嬷嬷教导过,但她到底还是处子,真要与男子解了衣衫坦诚相待,心中实在是慌乱的。
不过三王爷府中已有几位妾姬,他应当是知晓如何行礼的,全权听他的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太过蠢笨,让他觉得无趣。
正惴惴不安着,面前的男人开口了。
“下去,今晚你在外面的软塌上睡。”
梅林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王爷说什么?”
“听不懂人话?”男人狭长的凤眸瞥了过来,眼神幽冷,“去外面睡,这龙凤喜床凭你也配?”
“我…臣妾……”梅林嘴唇微颤,无措到了极点。
她如何不配?她是太后亲定、天子做媒、皇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怎么会不配?
一时间,震惊和茫然还有委屈齐起,她不明白方才还对自己笑的夫君为什么要赶她下去。
女子坐在床沿,面上的羞红褪去,变得煞白。
“王爷说笑了,这喜床是宫中的绣娘们赶织出来,专门用以今日婚事的,臣妾怎么能不睡在这里呢。”她勉强挽起了笑容,笑得僵硬艰涩,“外头的榻是给丫鬟婢女睡的啊……”
尉迟砺居高临下地俯视床上的人,她身上穿着数十位绣娘花了一个月才赶制出来的喜服,华丽雍容,如此合贴。那鬓发上琳琅满目的珠翠,随便掰一颗东珠下来,就是普通人家一两个月的开支。
这样的奢华、这样的尊贵。
可这一切,都本该都是属于她的!
三王爷冷笑一声,退开了两步。“也好,那我丑话说在前头。”
“与你这桩婚事,不过是太后强迫,本王早有心之所属。日后你在王府里好生待着,没有我命令,不许离开海棠阁半步,家中的庶务也不必你来操心,你若是觉得委屈,大可以回去和你那光禄寺卿的父亲说,只不过……”男人薄唇微勾,露出了薄凉的笑,“若是被本王知道了,你在王府里的日子也就难了。”
光禄寺卿位高而权低,于他争夺皇位毫无裨益。尉迟砺本想娶户部尚书之女暂为王妃,可惜太后从中作祟,找了这么一个好看又没用的妻子给他。
自然,不管是高官之女还是权臣之女,最后能成为他的三王妃的都只有他藏在背后的珍宝。其余的,只是暂时需要利用的棋子而已。
梅洛怔然地抬头望他,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么大一段话。
“臣妾未曾想过要独占王爷,”她半是震惊半是错愕,“您若是不喜欢臣妾,为何还要答应下这桩婚事呢。”
“本王说了,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颜面。”尉迟砺开始不耐了,“下去,或是你想传出新婚之夜我弃你去书房过夜的传闻。”
“王爷!”女子急呼。最初的惊疑褪去,一种溺人于水的窒息感随之涌来,扼住了一切,她提着镶满宝石的华裙跪在了尉迟砺脚前,仰面抬首,泪盈于眶,“王爷既然看在太后的面上娶了臣妾,还请再看在太后的面上,与臣妾行完夫妻之礼。”
她央求着,极力仰望时的脖颈纤细脆弱得只能滤出哭泣,“洞房新婚,从未有过夫妻却分榻而眠,您赶臣妾走,岂不是让臣妾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么……王爷,臣妾求您了……”
她不能让梅家出了她这样的笑话。
美人落泪,却只让尉迟砺更加厌烦,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的模样,“本王再说一遍,今晚你要不去外间睡,要不本王现在就去书房。”
梅洛怔怔地望着他,她盯着那双凤眸看了许久——看了许久也没看出半分心软之意。
她不懂,可她看出来了,他恨她占了他妻子的名位。
提裙起身,沉重的凤冠压得人直不起腰,却发出些金银相碰的喜悦之声。梅洛低头,屈膝行礼,“是……”
她既已嫁入王府,娘家是必然回不去了。若是忤逆王爷,自己怕是再没有一点活路可走。
喜服上金刺的凤凰携着满身珠宝,重得她抬不起脚,只得一点一点,擦着地徐徐朝外挪去。
新婚之夜,被丈夫赶下了床,天下之大,有几个女子会如她一般。
梅洛垂眸,浓密的眼睫随着动作一颤,颤下了细碎的泪来。
外间睡着的是梅洛的陪嫁丫鬟秋石,对方看她出来,睁目大惊,“主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王爷让我出来睡。”她说得涩然。
“出来睡?”秋石震得脑子空白,“怎么会叫您出来睡?今日可是大婚,您是三王妃啊!”
“别说了。”梅洛闭眼,眼睫被濡湿得沉重万分,叫她睁不开眼,看不见这满屋金红,“别说了,伺候我更衣吧。”
秋石不死心的往里间望了一眼,可什么都没能看见。她看着王妃惨白的面容,又看了看这身凤冠霞帔,最终也只能闭嘴,掉着眼泪帮她脱衣。
……
这是梅洛嫁进来的头一日,亦是她永远难忘的一日。
翌日一早,她随尉迟砺进宫请安,去的是慈宁宫,太后皇后和皇上及不少皇室宗亲都在。
尉迟砺在外依旧是英姿飒爽的三王爷,一路走在梅洛身侧,与她形影不离。
太后主位,等这对新婚夫妻请安之后,笑着拉梅洛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好孩子,打今儿起就不必随着你母亲进宫了,什么时候想来只管来,咱们可是一家人了,老三哪里有做得不好的,尽管来告诉皇奶奶,奶奶替你做主。”
梅洛靠在太后身旁,嗅着她身上的紫檀香,听着这番欣慰的话,忍不住眼眶发红。
如今这日子,倒还不如从前跟在母亲身旁。
梅洛的母亲虽然年老色衰了,可是父亲不管纳了多少房小妾,都是敬爱嫡妻的,凡事都愿与她商量,家中后院的大小事宜也一应都由母亲掌管,怎么会、怎么会像她一般,不仅连庶务无法沾手,甚至都不能踏出院子一步。
尉迟砺察觉出了梅洛的心思,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以示警告。
“王爷对臣妾体贴,一切都好。”她扯着笑,不知道这笑容好不好看,能不能让尉迟砺满意。
“好就好,好就好。”倒是太后很欢喜,拍着梅洛的手,十分高兴。
“三皇兄如今也知道疼人了。”
清润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梅洛寻声看去,见了一身白色的锦衣。来人是位年轻的男子,腰佩玉带,眉眼温润,和尉迟砺很不一样,话说动作之间如春风拂面,分外舒适。
“臣弟见过嫂嫂。”那人进来后,没有注意太后皇后和皇帝,倒先是向梅洛行了一礼。
梅洛起身还礼,“见过六王爷。”
六王爷闻言,弯眸一笑,拍了拍尉迟砺的肩膀,“早就听说过嫂嫂的美名,得此佳人,三哥好福气。”
尉迟砺笑道,“你若是羡慕,不如也趁早娶亲,也省得母后父皇担心。”
“可别,京城中的第一佳丽被你夺走了,我还是再等等,等下个第一美人出来再做打算。”
两人说笑着,气氛融洽。这场欢迎礼上,宗亲们对新来的三王妃表示了友善和喜爱,这让梅洛松快了些许,起码婆家妯娌之间关系倒还和气,没有存心刁难她的人。
临走之时,皇帝叫了尉迟砺去书房谈话,梅洛独自坐在御花园等他。
这御花园她从小来过许多次,可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般,看什么都觉得黯淡。
是了,按照王爷对自己的态度,哪怕三王爷夺嫡成功,有朝一日她能入主中宫,也不过是个冷宫弃后。
若是等三王爷所说的意中人嫁入王府,她的日子只怕是越来越糟。
正低落叹息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梅洛甫一回头,倏地被人从后抱入怀内。
“洛儿……”那人低低呢喃着,声音清润如莲,“他可有欺负你?”
梅洛回眸,看清了来人,六王爷尉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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