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本港新闻头条莫过于九龙城寨再度动工拆迁,庙街阿公阿婆人手一份《文汇报》,对着上面硕大的“拆”字啧啧称奇。
一座罪恶之城在悄然消失,无人知晓弘社的人连夜从城寨里搬出两具尸体——陈炳坤也有忠心小弟,以死明志。
实则不过是丧失生存能力的渣滓,无需多讲。
大清早,隔壁竹馆那位阿叔哼着歌逗鸟,旁边还有学生仔随地吐夹杂泡沫的漱口水,师奶嘴里嚷嚷着“夭寿,又要迟到”。
苏绮今天起得早,比昨天多出了一个上午,刚食过薄皮虾饺,茶餐厅的主事婆起无名怒火,怪罪厨房帮工虾肉切得不够碎,再碎些。
唐太纡尊降贵,无声到达庙街,车门紧闭,车窗都不准露缝隙,宾叔急匆匆出现,苏绮收铺,很快上了唐太的车。
“这里没有环卫做事?”街道好脏。
苏绮从容回答,“地面积垢太久,已经无法洗刷干净,环卫阿叔都有尽心做事。”
幸亏她每天都换衣服,又注重卫生、清洗得当,唐太不用香水,甚至闻得到苏绮身上的肥皂香气——低廉,但胜在舒心。
她拉过苏绮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语气关怀,“你应当想想将来。”
苏绮扮傻,“唐太的意思是?”
“你是怎样的人我知,这里不适合你,你钟意哪处?选个风水好的地盘,弘隽在各个区都有产业,权当我出资助你开新铺。”
苏绮心惊,平复后意识到,唐太果然富贵日子过惯,买一间店也不过是小钱,同她今早买虾饺一样简单。
“你不必有压力,专心为我做事便是对我的报答,你年纪还小,将来一定有更深造化,我还要多多仰仗你。”
唐太讲客套话,苏绮忙不迭地制止,“您这么说我怎敢当,开间铺事情不小,还要从长计议。”
点到即止,唐郑敏仪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苏绮没有想到,今天去的是幼稚园。
刚看到大门的时候她脑海里想的是“不会唐允那个衰人已经有仔了吧”,又暗暗否定:不至于,还不至于。
唐太同她站在远处,看操场上年轻靓丽的老师带小朋友一起做游戏,气氛愉悦。
不得不承认画面极具感染,苏绮也忍不住放松,唐太笑眯了眼。
目光深远,打扮高贵的妇人淡淡开口,“阿允这样大的时候,仿佛才不久前,事实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苏绮被她牵引着去想唐允上幼稚园的时候,实在是怪异,好像潜意识里觉得他这种人就是从来没进过学校的,幼稚园更不敢想。
“他从小便钟意打架,亭哥每天忙做事,园长还要叫他来谈话,阿允回家自然被老豆打。”
符合唐允个性,苏绮又品味唐太说的“做事”,足够含蓄,古惑仔做的事情哪里是一般的事。
“我在外面偷偷地看,其实是小朋友们孤立他,还把老师分给他的蛋挞偷偷丢掉。阿允小时候好贪吃,钟意甜食,路过西饼店总要吵着亭哥买。”
“我私下给亭哥送钱,可他讲男仔不准娇养,阿允换牙期嘛,其实亭哥也在用另一种方式关爱他,只是他自己不知,如今父子俩还时常置气。”
苏绮忍不住疑惑,疑惑今天唐太叫她一起来的缘故,难道就是给自己分享他们父慈子孝的故事?
她一点也不想听。
远处老师带着小朋友坐在原地休息,另一位老师端着个盒子走近,里面装的显然是糖果,正一颗一颗地分下去,每一个拿到的小朋友都笑呵呵的,还在分享彼此的口味。
“阿绮,今天确实有一件事。”
“您讲。”
闲话少说,总要进入正题。
“弘隽前几年在坚道有一幢银珊大厦的项目,动工许久,但因亭哥身上有血债,始终未能竣工,他年轻时作恶太多,上一位胡师父已经帮我为他消了许久的灾……”
苏绮看向远处开心食糖果的小朋友,忍不住背后发凉。
她自己尚且没做过,可曾经看九姑帮人消丨灾,算到主顾家中某位亲属将有飞来横祸,用分糖果给小朋友来化解。原理不过是一群人帮忙同担总好过一个人承受,尤其小朋友天真纯净,最适合不过。
唐太这种情况又有些不同。
平日里不做恶事,还算积攒福报的人遇上横祸只是巧合,让小朋友帮忙化解也就是一个仪式流程上的事情,双方都不会有太过的影响;可唐协亭是自己作孽,又让小朋友去分担他的孽债,苏绮不敢想,更不敢问唐太这件事已经做了多久。
还有银珊大厦,建在坚道的银珊大厦。
她回去一定要再看看地图,隐约记得坚道西边有宝珊道,东边有宝云道,双宝可以替代宝珍与宝珊,她是否可以确定,唐协亭用这样一幢大厦来镇压死去的“宝珍”与宝珊的怨气?
或者往好了说是一种歉疚弥补?
“大厦是否已经定名?我之前从未听说过。”
“师父提前取的名字,已经挂上匾额。之前还掉过好些次,胡师父讲亭哥杀机太重,老天爷不容。可安装管道频频出问题,工头都讲怪异。”
“等我去看过再帮您做决定?但这种消灾方法太损阴德,我可能不建议……”
“阿绮,你年纪轻,见过的事情还少,这是一种循环,我借用了他们的,也会在别处补回来。他们需要的不过是钱,而我有得是钱,这间幼稚园我早已经买下,提供给他们质高于价的教育,多少师奶挤破头颅想要送家里的仔进这里。”
这哪里是幼稚园,而是一处排解罪孽饲养馆。
又讲什么苏绮姿态高,这位名门郑氏的独女才是真正的高,要干干净净的小朋友帮她的丈夫消灾,偶尔到这怀念自己当年单纯的仔,什么好处都让她占尽。
活该唐允从来不叫她一声阿妈。
从接近唐太之后,苏绮扪心自问,大部分时间都把她看做一个胸无城府的温柔阔太,再加上唐协亭绑架苏家的时候,唐郑敏仪还在郑家做未嫁人的老姑婆,同她确实没什么相干。
可如今确定,她冷漠自私得夸张。
略微出神,唐太也给她时间消化,直到出了幼稚园的大门,看到北仔。
他不知怎么找了过来,皮肤晒得有些红,眯着眼睛,看起来等了很久。
唐太见过他一次,还因为他长得全然不像唐允手下其余那些马仔,眉眼略有些正直。
转头问苏绮:“阿允的人?”
苏绮点头。
“他对你倒是挂心。”
苏绮连忙解释,“没有,我同他什么都没有。”
唐太随意地笑,拍了拍她手臂,北仔坐在副驾驶,宾叔开车。
“他钟不钟意你是他的事情,我说了不算,你也说了不算。”
苏绮沉默,唐太继续说。
“亭哥上次还介绍沈家小姐给他认识,我见他当晚气哄哄地回家,看来相处不太愉快。”
她自然记得那天,舆楼的垃圾桶现在还有被他踢出的凹痕。
“我最憎门当户对的说法,只要阿允钟意,你待他好,年轻人拍拖而已,都是小事。”
她年轻时受“门当户对”所困,未能同心上人在一起,还让亲生仔过了二十年没有阿妈的生活,怎么能不恨。
而苏绮木着一张脸看她乱点鸳鸯谱,眼神犹豫,在唐太看起来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你要多多引导他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才重要。”
她意会到唐太的暗示,试探着开口,“不如邀他四天后陪您一起上山拜佛,子女孝顺,佛祖见了也欣喜。”
母子俩各有各的坚持与骄傲,苏绮愿意从中化解,显然符合唐太心意,她还佯装无谓地点头,苏绮这才呼了口气。
她本打算等唐允主动来找自己,三天过去对方却毫无音讯。
北仔在她每天收铺后消失,早晨又按时守在店门口,来无影去无踪的,倒是不需要她操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他还知道出力,苏绮逐渐习惯。
阿诗偶尔到她这里小坐,南街最靓最犀利“关之琳”把保守老实后生仔搞得脸红一阵又一阵,苏绮不得不做好人,出口叫停,否则北仔怕是要心跳加速到call白车带走。
她还去了趟坚道的大厦,四周挡板围得密不透风,也几乎确定唐协亭建这样一幢大厦的目的,一则有他自己的商业考量,二则借机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那块地倒是没什么问题,她主学风水和算卦,对这些有些邪门的相术不算擅长,午夜独自在窗前吸烟也忍不住想:难道真的是宝珊的怨气在作祟?她是否应当用宝珊的八字算一算?
至于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就是在银珊大厦顶楼选吉位放镇山石,字面意思明显,一切都被镇住,不论阴阳不论吉凶。
先不考虑这件事,明天就要陪唐太上山,太子爷作为主角之一还不知情,今夜提早收铺,叫的士车去清风街。
她赌唐允收北仔的信,知道自己来找他。
果然,还没吸完第三支烟,跑车停在了路边,他走近夺走她剩下半支,几下吸光,按灭在旁边垃圾桶上方。
苏绮直接点明正题:“我明天陪唐太去大屿山,她想你也一起。”
唐允一双手不老实,漫不经心地答,“几点钟?太早我起不来。”
“我叫你起。”
两句话达成交易,唐允揽着人上楼,你情我愿。苏绮略微权衡,道一句不亏。
却没想到就发生在那扇落地窗前。
唐允如今对她所谓的钟意与兴趣,她总觉得离不开温谦良。他潜意识里在同温谦良较量,总想要自己做得胜的那一方,而苏绮就是评判输赢的物证。
他把她按在窗前,自己衣装整齐,却抽丝一样层层剥掉她的衫,不公平的处境,她也没什么资格抗议。
还要按住她的头向下望,进去后狠声问她:“今夜你的瘟生是否也在?又是否看得清?”
她骂他贱格,骂他变态,被动承受,手指恨不得把玻璃抓破,无济于事。
直到结束他都穿着衣服,空调温度有些低,她又险些站不稳,被唐允转过身抱住,正要把她带到床上。
苏绮想到那夜Childe送她回庙街,停在路口,临走前他们拥抱作别,点到即止。算起来唐允和温谦良差不多高,眼下她双臂勾住唐允的脖颈,用力带住。
唐允忍不住停顿,语气得意地说:“怎么?”
“想让我抱你”还没问出口,苏绮已经打断。
“别动,别讲话,就这样抱一会。”
两个刚刚进入贤者模式的人在窗前相拥,男人衣衫整齐,只细看裤带是解开的,女人浑身赤衤果,还挂着深浅不一的吻痕。
她只是心中太过荒凉,闭着眼睛把怀抱想成是Childe的,果然好受许多,好受许多。
唐允误解,双手触碰她白皙皮肉,心也跟着软了几分。
他干咳一声张口:“你……”
好想骂脏字,她这样算犯规,明明那样端着的一个人,为何时不时在他面前卸下伪装、假意脆弱?
可他一开口,苏绮脑海里所有的旖旎都破坏掉,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有唐允,没有Childe。
她刚刚和他达成一场皮肉交易啊,好廉价,好堕落。
松开那个人,苏绮径直往浴室走,一回生二回熟,她和他已经再熟悉不过,没必要装什么纯情。
唐允皱眉,在后面问:“你发病?奇奇怪怪。”
苏绮冷声回答:“你好烦,不要你讲话,你还是讲。”
好像鸡同鸭讲,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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