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夜,汴京城中不乏高楼,楼上严妆少女三三两两,闲坐漫谈。
她们不时向楼下的街上看去,看到有五陵少年、王孙公子乘马缓缓跟在美人的香车后头,便凑在一起笑,想到不久之后,大抵又会有轻慢风流的词曲传唱某位娘子和某位郎君之间的韵事。
“你们看,那个人!”其中一位拍拍同伴,“那个穿白襕的书生,好俊俏。”
说罢,她忽然用团扇捂住嘴巴,仿佛在懊恼自己方才声音太大。
楼上的女子纷纷投去目光,然后眷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那人的眉目间久久流连。
有大胆的女子见那人将要走远,咬咬唇,摘下头上戴的绢花,往那人身上扔。
“啊,好可惜!”女孩子们纷纷轻呼。
没扔中,绢花落在那人的脚步边,他仿佛没有看见,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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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太学学舍,赵若拙才长出了一口气,略带不解地道:“汴京的女子也真是奇怪,她们怎么什么都往你身上扔?那些扔绢花的倒也罢了,怎么珠花金簪也扔过来,这万一砸中人脑袋怎么办?”
说罢,他又眼尖地发现,“叔夜,你胸前的金花怎么不见了?”叔夜是薛恪的表字。
看着对方神色淡淡,对被砸中或丢了那金花都并不在意的样子,赵若拙不禁一拍大腿,“哎,当真可惜了!”
琅嬛院的东西当真奢豪,给客人簪戴一次便不要了的精巧胸花也是真正鎏金的东西,做个纪念也是很好的。
从琅嬛院回来已是三更天。
夜已深,太学的学舍之外依然隐隐有斋生和歌舞妓玩笑吵闹的声音。
国朝自“元祐改制”之后,便将通过礼部会试的贡生全部纳入太学,学于此,宿于此,一切费用都由礼部承担,不用自己掏一分腰包,以待一年之后的春闱。这些太学生时人称之为斋生。
斋生中也分品级,有上、内、外三等。
其中上等者最佳,殿试中的进士多出身于此等斋生。
太学生流连坊曲,招妓侑觞,风气颇盛。若放在平日,早已有其他斋生觉得打扰睡眠而去报告舍监。
但今夜是元宵,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街上彻夜狂欢的人群至今未散,又如何能强求斋生们早睡呢?现下除了玩乐也无事可做。
赵若拙将眼前的青色土瓷小碗推到薛恪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我方才特意从江行首的小厨房讨来的,据说江行首的桂花乳糖圆子是琅嬛院中的一绝。琅嬛院中行首平日深藏高阁,未易招呼,今日是有了贵客才做了这圆子。要不是她小厨房里的婢女是我同乡的表妹,这一碗多余的圆子怎么轮得到我们哟。”
说罢,他又咂咂嘴,道:“要能见上琅嬛院里的行首一面,那才算是真的见识过东京城了呢!”
赵若拙今年二十八,岭南人士,紫棠色面皮,阔脸方颌。他生性爽朗,不拘小节,说话也是大大咧咧,对自己贫寒的出身毫不掩饰。
他同薛恪一般,同属太学中的上等斋生。他姓赵,家中往上数九代亦与皇室沾亲带故。
只是国朝立国将近二百年,皇家枝叶也散入百姓之中,赵若拙家中败落,一干老小便指望着他中进士,复兴家族。
薛恪想到那张小小的惨白鹅蛋脸,不由一哂,江行首的贵客,长公主的次女,想必就是她吧。
“唔,真好吃!”赵若拙习惯叫他的字,“叔夜,快尝尝!”
薛恪把面前的小碗推回去,对好友淡淡笑道:“你好不容易讨来的,怎可掠美。”
赵若拙摇摇头,道:“我却是忘了,你素来不喜欢与人共食。”说罢,将这碗汤圆端回来吃了。
赵若拙与薛恪同居一室,自然晓得薛恪的性格。
虽说太学中的举子都是以日后的殿试为要,但如薛恪般自律洁净,却罕见。
都说君子如玉,但他薛叔夜是玉做的人,却是石头做的心。
赵若拙常跟薛恪玩笑,道:“哪家小娘子若贪恋你的好相貌嫁给你,过不了多久归宁就会和双亲大吐苦水。”
薛恪闻言不置可否。
赵若拙哈哈大笑,道:“你这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左不过是好看的苦行僧,哪家小娘子受得了。”
太学之中众人只晓得今年的举子中有南方鼎鼎有名的大儒张端的学生,却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赵若拙因为和薛恪走得近,才知道薛恪便是张端的弟子。原来学《论语》,学到孔子夸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赵若拙只以为这样箪食瓢浆、克己复礼的人是春秋时才有的,却不想自己碰上个现成的颜回。
后来相处久了,赵若拙却发现他愈发看不透这比自己年轻了五岁的青年人。
薛恪不是全然的儒生,倒更像是个墨家弟子。
诚然他容色极其出众,但不只是琅嬛院里男倌的那种“漂亮”,没那么简单,光是他殊胜的风度里就藏了许多别的东西。
太学生群聚,以家财和才华为标准划分这些人,有三类。
无才无钱有钱的人自然不会成为斋生,因此不论。
无才而有钱的太学生也不多,是学生中的最下等,虽有钱却很难得到别人的尊重。
有才有钱的人往往傲慢,大多爱指点江山,嘲讽朝中官员,但同时又结交权贵,将太学作为谋求人脉的途径。
有才而无钱的斋生最多。这些人想要给自己寻个好出路,要么是凭着自己的才华在斋生中拔得头筹,以获得朝中大臣的青睐;要么是凭借自己的长袖善舞与财阀结交,成为豪门佳婿。
赵若拙私心觉得薛恪是这三类人里的例外。
让薛恪在太学中扬名的有两件事。
其一,在会试前的几日,有人当街纵马,不慎伤了他。薛家家贫,一时凑不齐银钱医治,薛恪只能请太学中的大夫简单医治包扎后便去考试。
考试当日,薛恪并无多言,只问监考的知贡举要了一方最寻常不过的镇纸。
知贡举奇道:“要镇纸何用?”
薛恪道:“左臂受创未愈,无法抚平考卷,因此请发一镇纸。”他说话时脸色从容平静,不见任何异样。
太学中的学正监考们纷纷感叹,“可惜可惜,且不论断臂之痛,就连试卷都无法抚平,该如何作答呢?”“只能说是天不假怜于斯人,这个举子这番的会试怕是不成了。”“不过幸而他还很年轻,三年之后再来,也为时不晚。”
其他举子闻言,有人如学正般惋惜,更多的人却心中窃喜,道是少了一个对手。
这些声音萦绕在耳边,薛恪并无特别的反应,脸上神色亦是淡淡。左臂掩在袖下,他抬眼,盯牢了那红头榜上第一行的位置。
试毕后,布榜,薛恪中会试榜首。
众举子哗然。
其二,国朝看重文士,人人以家中有进士为豪,连小儿郎都会唱:“今朝的进士文魁,他日的尚书侍郎。”
有儿子的自然是鼓励他们多读书参加科考,没有儿子的只盼能在金明池畔招得一名进士作为佳婿。此风极盛,甚至发展到有强豪之家在公布名次的当日把进士强抢回家的,时人称之为“榜下捉婿”。
有先见之明的豪富之家则会提前联系好家境清贫而成绩优异的学子,以重金资助他们的生活为交换,换得这些举子进士及第后迎娶自家女儿,以求他们做官后护佑家中财脉。
这便是“榜下捉婿”的升级版,“榜前约婿”。
连赵若拙都有数家联系,问是否有意接受资助,更别说会试第一的薛恪了。
薛恪家贫,年少无妻,又天生一副好皮相,风度殊秀,“约婿”之人络绎不绝,却都被薛恪一律回绝。
太学之中人人都道临川来的薛恪清高孤僻,少与人交往,与他稍微交好的也只有生性爽朗的赵若拙了。
是以那日太学门外,薛恪被奔马上的人撞倒,只有赵若拙闻声赶出来帮他。
眼前学舍里的蜡烛烧得久了,里面的灯芯未剪,因此火焰跃跃,忽明忽亮。
薛恪眼前的椒柏酒清香芬芳,可以祛瘴气瘟疫,最重要的是,它是可以温暖身体的便宜良物。
一杯缓缓入喉,在酒精和辛辣的椒柏气味的作用下,可以稍稍缓解适才在寒风中左臂针刺一般的疼痛。
太学中的医官说,这只手臂受损太重,是无法彻底好了。医官眼目中有可惜的神色,须臾道:“薛郎君你若是平日写字看书也就罢了,想要引弓射箭,是断断不可能的了。”
赵若拙见薛恪面色不佳,于是便转换了话题,问道:“琅嬛院里还是没有你要找的人的消息么?”
薛恪阖目,忍受着持续的针刺般的痛感。他摇一摇头,道:“没有。”
太学生冶游宿娼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赵若拙有心来汴京见一见世面,欲与薛恪同游勾栏,磨了他许久都不成。
最后逼得赵若拙激他,故意不怀好意地道:“薛兄,你难道不喜欢女人?琅嬛院中听说也有男倌人哦。”
不过自然,对着薛恪,激将法也是没用的。
然而前几日,薛恪忽然松了口,答应同赵若拙一起去琅嬛院。
赵若拙当时就奇了,不知薛恪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改变心意。
他先是诧异,随后嘿嘿一笑,大胆猜道:“莫不是……莫不是哪个行首看上了薛兄弟,愿意以私荐枕席相许?”
这种事在他老家那种小地方不常见,但在风雅的汴京却不少见,更何况对方是薛恪,这让这种猜想更有说服力了。
薛恪本可以顺着赵若拙的话随口应了,但他没有这样做。
面对汴京城中唯一可以交心的好友,薛恪略顿了一顿。
再沉静的人,心中的江江海海也要有可以流淌的去处。薛恪不想隐瞒赵若拙,只简短地解释缘故。
“我是遗腹子,未出生时家中便遭逢变故,祖父和父亲去世后,母亲在一个秦姓家将的护卫下逃难来了南方。在我少年时,我母亲改嫁了,这秦叔叔也不好再继续跟着我母亲,于是便辞别了我们来了汴梁。我母亲病故后,家中还有许多事不明不白。那秦叔是唯一知晓我家从前之事的人,因此我才几番打探他的下落。听人说他在琅嬛院中做活计,去那里是为了找到他而已。”
赵若拙原以为薛恪一身清贵气质,不像是寻常人家所有,不是哪家的庶子,也该是哪个没落大族的旁支的子弟。
没想到薛恪这样一说,身世比他想象得还要凄苦,这不禁叫赵若拙对眼前的人又更敬佩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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