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家常蛋炒饭

小说:尝宋(美食) 作者:傅支支
    东京汴梁,五更天的早市传来此起彼伏的声声叫卖。

    这悠扬的声音先传到金水河畔的官邸,再透过窗户传到睡梦中的苏蘅耳边,已是遥遥,变成不闻字句但闻曲调的依稀背景音。

    她极少睡到这样迟的时候。

    在长公主府里的时候,虽然苏蘅既无朝会要禀奏,也无田地要耕种,亦无商货要买卖,但每日还是必须严格按规矩早起请安,与父母同进朝食,因此穿越这么久以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出阁之后,她才意识到,因为薛恪无父母,她早晨不需向舅姑请安奉茶。没有人叫醒她,这一觉醒来看窗外,竟睡到了将近晌午。

    今上赐予薛恪的官邸原来是前朝公爵暮年养静之所。

    唐宋时推行官邸制度,朝廷为高级官员修建了一批府邸以供居住。神宗时在皇城右掖门前修了一批,后毅宗时又在金水河畔另修了一批。

    民间称前者为“八位官邸”,只有二府三司中的高官可以入住;称后者为“金水官邸”,列位稍低或有特别恩赐的可居其中。

    官员入住其中,只有居住权,而无使用权。

    金水官邸是新近建造的,因此不似正经的世家门楣或高门府第那般的幽深曲折,一切都是明亮馨丽的:五进的院落,进了大门绕过砖雕影壁,再穿过两重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往右走便是苏蘅寝阁所在的正房院子。

    苏蘅起床,长长伸了个懒腰,开窗。

    后院的东北角有一小湖,是从金水河引活水入府,推窗便有习习凉风。

    金水河畔,粉墙朱户。绿杨荫里,闹花深处。

    不得不承认,这里实在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比规矩森严的长公主府更得苏蘅的心。

    阿翘早已等在门外,端来洗漱用具。

    “小娘子睡得可好?”阿翘问,虽然苏蘅已出嫁,但阿翘依然按照旧习唤她。

    阿翘这是明知故问。

    昨夜厨房送吃食的阿寿从薛苏两人的婚房出来,才一走到侧面的抄手游廊,众人便都好奇围上去。大家都是从长公主府里出来的,彼此熟络,便凑在一起笑问新郎君和小娘子在里面什么情况。

    大家还是按着原先在长公主府的规矩,称呼苏蘅为小娘子。

    没想到阿寿摇了摇头,接连叹气两声,低声道:“哎,就是宋辽使臣见面都没有这么客气的。小娘子和郎君坐在两处,不言不语的,哎。”

    原先在越州老家,阿翘也是见过家中的表姊表妹成亲的。

    成亲之后的女子都是那般不由自主的慵懒娇怯,苏蘅却浑然没有那种羞懒的神态,倒是和成亲前潇洒干脆没有什么两样,这越发证实了昨夜送吃食的阿寿的话。

    出乎阿翘意料的是,苏蘅的心情似乎还可以,只道昨夜睡得尚可。

    阿翘这会收拾床铺,收拾到床下,见两个酒杯,一仰一覆倾倒,乃是大吉之兆。阿翘不由又替自家小娘子高兴起来。

    想来两人再生分,该行的“夫妻礼数”也都是行了的。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相敬如宾”吧,阿寿哪里懂。

    苏蘅不知道小婢女的一番心思翻腾,她把脸埋在热热的棉质面巾里,懒洋洋的蒸汽熏到眼睛上,眉心和太阳穴顿时松弛下来。

    洗漱后,新府中的几个管事的丫鬟和妈子等人前来见过苏蘅,大多都是公主府带来的旧人,另几个是这公爵府原先的仆从。

    苏蘅对人随意和善,见礼后便叫她们散去了。

    这时厨房派人前来,立在门外,问郡君未进朝食,中午想吃些什么?

    要吃饭总是快乐的。

    康阳知道苏蘅舍不得张春娘的手艺,便干脆将张春娘及其手下几个帮厨送给苏蘅陪嫁,也跟来金水官邸。

    午膳不是正餐,一向是由春娘的帮厨徒弟完成的。

    苏蘅有意考一考那些厨司弟子的手艺,于是歪头想了想,对前来传话的人道:“碎金饭,炒白菜,还有酸辣鸡皮汤。”

    蛋炒饭,据说是隋朝权倾天下的越国公杨素发明的——就是那位养出了与李靖夜奔的红拂女的杨素。

    杨素给鸡蛋炒饭起的雅名是碎金饭,顾名思义,打碎的鸡蛋炒得粒粒金黄,混在雪白饭粒中,不正如点点碎金一般么?

    苏蘅想吃蛋炒饭,也是习惯使然。

    小时候家里常常搬家,每搬到一处新家,第一顿总是吃蛋炒饭,既是因为取其“金玉满堂”的吉祥意思,也是它实在简单又美味。

    搬家后冰箱里总是空空,要做别的菜也难,但无论如何,一碗饭、几个鸡蛋、几把小葱和一点盐总是有的。

    听见热油嗞嗞声、蛋液入锅哗啦一声,还有铁铲碰到锅底的乒乓作响的翻炒声此起彼伏,冰冷的新家每每都在这香气扑鼻的声音里渐渐有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于是一碗蛋炒饭就成了苏蘅在新住处的最开始的记忆。

    现在也不例外。

    蛋炒饭说来简单,但要做好也难。

    苏蘅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有人家里雇用厨师,试工的时候,只用三道菜试厨子手艺:煨鸡汤须得腴而不爽;青椒炒肉丝须得嫩而入味、脆不泛生;最后再来碗鸡蛋炒饭须得润而不腻,透不浮油,才算手艺到家。①

    一汤一菜一炒饭之微,足以见做饭之人的功底。

    苏蘅说的这三道菜也是有考量的。

    因着天气热了,清煨鸡汤到底使人舌根发腻,苏蘅便将煨鸡汤换成了酸酸辣辣又开胃的鸡皮汤;又因为本朝还没有引入青红辣椒,于是将考验厨司武火功夫的菜换成了炒白菜。唯只有这一道蛋炒饭不变。

    这些菜的用料十分简单,是任何家庭都能吃得起的菜蔬,但也只有这样简单朴实的材料才更能考考新厨司的本事。

    方才来通报的婢子走后,苏蘅想了想,道:“走,我们也去厨房看看。”于是带上阿翘,两人悠悠荡荡便往厨房去了。

    张春娘出去采买了,正在掌勺的是她的大徒弟。

    原本以为张春娘的徒弟也是女子,却没想到灶火前的却是个十□□岁的清秀少年,名唤阿池。

    这年头,大宅院中多选厨娘料理餐食,男子做厨司的多在外间酒馆餐铺做过卖铛头,在宅院中看见男厨司主厨也少。

    能将阿池带来此处,想必春娘对自己这个徒弟很有信心。

    阿池像他师父,动作利索。

    等苏蘅慢悠悠进来厨房时,酸辣鸡皮汤已经煮滚,白菜切丝哗啦下锅炒好,也已经装盘,只剩下正在炒的碎金饭。

    厨房中的人大都是从长公主府里带来的,从前见惯了苏蘅进厨房,此时也见怪不怪了。

    唯有几个新面孔,看见苏蘅盈盈走进来,面露讶异的神色。但看了一圈周围的人皆淡定,便也捺下了惊讶,随着苏蘅的目光一起看阿池炒饭。

    阿池将煎得深黄的鸡蛋块和米饭混合,撒盐,撒葱花,装盘。

    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最简单朴素的食物,除了盐什么调料都不需放,已经足够喷香。

    阿池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离开了师父的指导,他有信心能在这第一顿饭便惊艳自家主人的刁钻舌头。

    一盆酸辣鸡皮汤,一碟炒白菜,一碗蛋炒饭。

    明明都是家常菜,却比肥鱼炙肉更诱人食欲。

    白菜丝自然不必说,快火明油,炒得爽脆、甘甜。红馥馥的酸笋鸡皮汤尤其逗人食欲,光是闻就恨不得流口水。里面放了多多的油酱、椒料、葱花、芫荽,一口下去,酸笋开胃,鸡皮嫩滑,又辣又鲜,滋味强烈而浓厚。

    阿池见汤和菜苏蘅都吃得愉快,但蛋炒饭只吃了小半碗,不由上前一步问:“郡君是觉得这蛋炒饭不好吃么?”

    苏蘅见这少年气性这样高,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吃过更好吃的。”

    “哦?”阿池当真是心气高的,自觉不服气,不假思索地继续问:“不知是哪家餐铺?下回我也去学学。”

    苏蘅笑一笑,她脾气好,也不恼,道:“不是外面吃的,是我自己做的。”

    阿池也听师父说起苏蘅做红烧肉和清蒸丸子是绝味,但心想那只是节日偶尔一吃的硬菜。若论家常小菜,她一个闺阁娘子,素日只会吃,绝少做,能比得上自己的手艺?

    不过他虽这样想着,但刚才的追问已是僭越,哪怕心里不服气,真要让苏蘅动手和他一较高下他也是不敢的。

    谁料苏蘅却搁下筷子,问:“还有剩饭和鸡蛋吗?”看样子是要亲自动手。

    阿翘拉一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小娘子,这不合规矩吧?”

    苏蘅摆摆手,她随性惯了,这些规矩限制不了她。

    何况她并不是想要和阿池一争高下,毕竟阿池的年纪在前世的她看来就是个弟弟。她只是被这一碗蛋炒饭勾起了乡愁,怀念起遥远的曾经罢了。

    往事不可追,味道却可以长存。

    既然如此,干脆亲自动手。

    苏蘅换上下厨的窄袖麻衫子,驾轻就熟地绕锅撒了一圈油,扬手倒入打散的蛋液。

    澄黄的蛋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线,“哗”的一声,迅速在锅内的热油中膨起来,边缘滚起大泡。苏蘅将大泡划拉到一边,让中间的蛋液流出来。蛋液一半煎成金黄略棕的蛋块,另一半却是刚刚凝固的黄嫩嫩样子。她也不划散,直接飞快捞起。

    “这鸡蛋里面没熟啊?”旁边的帮厨凑在阿池耳边小声道:“能吃吗?”

    阿池刚开始还不服气,见苏蘅动作干脆堪比张春娘,又看到这一步,已经明白自家这位小娘子绝非只是说说的本事。

    锅中不倒油,苏蘅快速将米饭倒入,用圆勺背轻轻敲散冷米饭,再将刚才的鸡蛋倒入划散混合,快速翻炒均匀,炒到粒粒分明、锅铲炙手时撒盐。起锅前撒一把鲜嫩青绿的葱花,翻拌后略焖便起锅装盘。

    若要加香菇丁松子虾仁青豆火腿等配菜,可以在揽鸡蛋后,下米饭前先炒熟,再与米饭混合便是扬州炒饭了。

    但苏蘅是一个蛋炒饭原教旨主义者,一向是不加配菜的,只油香、蛋香、米香和葱香便足以炒出一碗好饭了。

    “来尝尝。”苏蘅盛出小碗,递给阿池及众人,“如何?”

    众人刚开始半犹疑地吃了一口,着实的喷香可口!

    “唔,好香!”

    阿池吃了一口,顿了顿,默默又吃了第二口,然后吃完了一整碗,意犹未尽,心悦诚服。

    比起自己将鸡蛋完全煎熟后再和米饭的混合的做法,苏蘅的蛋炒饭层次丰富分明,的确更好吃。

    扑面而来的先是葱花的清香,煎至金黄的鸡蛋入口浓香匀实,刚凝固的鸡蛋块鹅黄松软,松散的米饭粒粒晶莹,鸡蛋中没有完全煎熟的蛋液挂在米粒上,金裹银,爽而松,不腻人。蛋炒饭要大口大口吃,满嘴的油香,然后长饮一缸浓茶,才算圆满。

    一碗炒饭,这样简单的材料,却有几种不同味道微妙过渡,是浑然天成的巧妙。

    周遭热闹,赞美此起彼伏。苏蘅放下袖管,只是笑笑,她在意的是将对一千年以后的那个时代的怀念吃了胃里,像切实地捉住了某样缥缈的东西。

    世界上没什么烦恼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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