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村,天黑了,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冒起了青烟,大人们站在门口喊自家的娃回家吃饭。
陈家的晚饭也端上了桌,今晚的饭菜挺丰盛的,一条鲤鱼烧豆腐,一盆大骨炖萝卜,堪比过节,菜一端上桌,人都还没齐,陈小鹏就忍不住先动筷子。
“你爸和你姐还没上桌呢,端碗去。”梅芸芳赶开他,又去叫丈夫和女儿。
四人上桌,埋头苦吃,把鱼和汤里的骨头都啃光了,陈小鹏终于想起这屋子里还少了一个人:“那傻子呢?”
陈老三手一抖,筷子掉到地上。
梅芸芳瞥了他一眼,捡起筷子,塞到他手里,把他打发出去:“快去洗洗。”
然后又对一双儿女说:“可能还在外面玩吧,天天玩疯了,吃饭不叫她,都不知道回来,真是供了个祖宗。吃饭,别管她,等别人都回去了,她自己知道回来。”
陈小鹏就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关心陈福香回不回来,不回来更好,少一个人吃饭。
陈老三在灶房里听到这话,默不作声地回到了饭桌前。
吃过饭,还是不见陈福香,梅芸芳对陈小鹏姐弟说:“天黑了,你们出去找找傻子在哪儿野呢,还不回来。”
姐弟俩应声,出了门,跑到村子里喊“傻子,在哪儿野呢,回家了”。
陈老三在屋子里听到这声音,心虚极了,手抖动像得了羊癫疯。
梅芸芳剜了他一记:“没出息的东西。”
“福香,福香不是被咱们送走了吗?你,你干嘛还让两个孩子去找人?”陈老三结结巴巴地说。
梅芸芳狠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傻啊,做给外人看的,不然回头怎么给你那个好儿子交代?记住了,别在孩子们面前说漏嘴了,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傻子是自己贪玩走丢的,跟我们没关系。”
陈老三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想到大儿子平时对福香的维护,陈老三沉默了,默认了梅芸芳的主意。
两个孩子在外面自然找不到人,梅芸芳起身收拾碗筷,催促陈老三:“你这个当爸的也出去找找,就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这可真有点考验陈老三的演技,他磨磨蹭蹭地走处院子,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福香,福香……”
开始嗓门小得跟蚊子叫一样,多喊几声后,他渐渐放开了胆子,声音也大了起来。
全村的人都听到他们在喊,四奶奶家也听到了,她问陈向上:“福香今天跟你们在一起玩吗?”
陈向上摇头:“没啊,今儿一天都没见着她。我也出去帮忙找找吧。”
他丢下碗,跑出去也扯着嗓子大喊,边喊还边找经常凑齐一起玩的小孩问:“你们有没有见过福香?”
把队里的小孩问了个遍,孩子们都说没见过福香,这事也惊动了三队长陈大根。
=0他跑过去问陈老三:“怎么回事?福香还没回家吗?”
陈老三紧张极了,手不停地抖,差点绷不住一□□代了。好在梅芸芳及时赶到,拯救了他。
“没啊,她吃了午饭就出去玩了,一直没回来,眼看天黑了,我忙叫孩子们出来找,但把村子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大伙儿,今天有谁看到咱们家福香没?”梅芸芳一脸焦急地说。
大家都说没看见。
梅芸芳搓了搓手说:“会不会跑到隔壁四队去玩了?”
两个小队离得极近,就隔了一条路,孩子们经常互相穿门。
陈大根说:“我去看看,陈老三你去五队问问,村子里不忙的都出来帮忙找找福香。”
他发动全村的人,将村子里都找了一遍,又去临近的两三个小队问过了,都说没见过陈福香。
这时候天完全黑了,榆树村还没通电,连手电筒都没两把,黑灯瞎火的根本没法找人,可不找到人又不行,天寒地冻的,真在外面冻一夜,就是没冻死也会被冻出病来。
陈大根和村里的男人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有人说:“她会不会去了山上?”
要真这样,那根本没法找,大丘山那么大,又不确定她到底去没去,上哪儿找?
陈大根只得让大家解散。
“老三,明天一早咱们上山找人。”陈大根拍了拍陈老三,“你也别多想了,先回去睡觉吧。”
次日清晨,天刚麻麻亮,连早饭都没吃,陈大根就领着村里的男人们分几队上山找人。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全小队都惊动了,陈老三害怕极了,缩着脖子,像只吓傻了的鹌鹑。
梅芸芳看了就来气:“你怕什么,这个事,烂在肚子里,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闹大才好呢,闹得越大,说明咱们尽心了,回头你那好儿子回来,也挑不出咱们的错处。你快一起上山找人,别露馅了,我在家煮红薯饭,中午让队长他们都在咱们家吃,今天辛苦大家了。”
陈老三战战兢兢地上了山,从头到尾苦着一张脸,大家还以为他是因为担心女儿,完全没想到他是因为心虚。
***
陈福香不知道,因为她的失踪在村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清早,她起床就闻到了炸猪油的香味,循着香味,她找到了老路家的灶房。路嫂子正在锅前忙活,老路在烧火,还有三个小孩子眼巴巴地凑在锅边,盯着锅里的猪油,直流口水,路嫂子赶都赶不走。
“把你们的碗端过来,一人一小勺猪油渣,吃了就赶紧走,别凑在锅边,烫到有你们哭的。”
三个孩子一听有吃的,顿时乐得笑开了花,争先恐后去拿碗。
路嫂子给他们一人一小勺:“好了,都出去玩,别进来凑热闹了,剩下的都是给你们爹送去的。”
把孩子们打发了,路嫂子又招呼陈福香:“福香,你也去拿个碗来,尝尝婶子炸的猪油渣。这是你叔昨晚进城特意托人买的三斤猪板油,炸了打算留一小碗在家用,剩下的给我那两个修水库的儿子送去。修水库可是个力气活,吃的又没什么油水,时间长了,就是再壮的汉子也受不了,回来啊,都得脱层皮,甚至还有累死、饿死的。这猪油拿去给他们拌饭吃,也能补一补。”
听说还有累死、饿死的,陈福香吓懵了,连连摇头:“婶子,我不吃猪油渣了,哪里能买到猪板油和猪肉啊,我也要给我哥哥送去,他肯定累坏了。”
昨晚聊天,路嫂子已经知道他们兄妹俩在家的状况。这兄妹俩都是可怜人,哥哥才十八岁就去修水库了,妹子还被家里给丢了。
但再同情他们,这猪板油也不好买,没票没关系,有钱都买不到。
“别留了,分成三份,给三个孩子送去吧,昨晚也是多亏了那头羊,别人才卖我这么多猪板油的。”老路发了话。
路嫂子有点心疼,舍不得,可看陈福香这副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料想她哥也好不到哪儿去,加上这份猪油还有陈福香的功劳,便答应了。
“成,我另外拿着碗装。”路嫂子想通了,做事也很痛快,一口应下,还提醒陈福香,“你要不要买点鸡蛋煮熟了给你哥送过去?这天气冷,煮鸡蛋能放好几天。”
陈福香知道鸡蛋是好东西,连忙点头:“买,婶子,我买。”
“行,炸好猪油,我去村子里给你买,五分钱一个,你要买多少个?”路嫂子一边翻动铲子,一边问。
陈福香想了想说:“多一点吧。”
她有二十几块钱呢。
最后路嫂子帮她买了二十个鸡蛋,煮好了,连同猪油渣,放在篮子里,上面用一层白布盖上,拎着出了门。
为了省时间,老路从村子里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载陈福香一起去祁家沟。
陈福香这还是第一次坐自行车,觉得新鲜极了,她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自行车的横杠,就这么一个铁疙瘩,怎么骑上就能跑呢,比人都跑得快,也比古代那些上山拜佛的达官贵人的马车跑得快,真神奇。
“叔,这自行车多少钱一辆啊?”陈福香也想拥有一辆自行车。
老路被她的敢想给吓了一跳:“一百多块,这可不光要钱,还得要票,咱们农民不发自行车票,就是城里人也不是谁都能弄到自行车票。”
陈福香垮下了脸,怎么买什么都要票啊,她以前在寺里怎么没听说过,哎!
老路的自行车骑得不慢,但整整五十里地,又都是不平整的泥土路,还是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骑到祁家沟。
到了地方,陈福香发现,这片地方极为广阔,但更让人震惊的是,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被人用手硬生生地挖出了一个两三丈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坑。
无数的青壮年男人们弯腰弓背拿凿子敲打着地下坚硬的岩石,然后用扁担挑着竹筐,将这些石头和泥土运出去。大冬天的,他们只穿了一件秋衣都热出了一身的汗,背都打湿了。
这么多人,哪一个是哥哥?
还是老路有经验,领着陈福香直接去了伙食团,问清楚了每个公社用餐的范围,再去找人就轻松多了。
“他们现在在干活,那边石头多,比较危险,咱们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等着,很快就要开午饭了,他们一会儿就回来。”老路把陈福香留在了前进公社吃饭的桌子前,自己去东风公社等儿子了。
陈福香坐在简易木板拼凑的桌子旁,等啊等,等得她望眼欲穿了,终于一大群满身都是汗的男人冲了进来。
“于大妈,今天中午吃什么?”
打饭的大妈嗓门很大:“好菜,白菜豆腐。”
一听有豆腐吃,小伙子们都老激动了,争先恐后地拿着饭盒去打饭。
陈福香找啊找,找了半天,终于看到她哥进门,她立即招手,欢快地喊道:“哥,哥……”
陈阳听到声音,循声望来,见到陈福香,惊呆了,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赶紧揉了揉眼睛,见妹子还在,立马将饭盒塞给身后的陈建永,拔腿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陈福香:“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见到最亲的人,陈福香笑得眉眼弯弯。
“傻丫头。”陈阳抬起手想摸她的头,瞧见自己手上裂开的口子,又讪讪地锁回了手,“福香,你坐这儿等哥,哥给你打饭,今天有豆腐吃。”
说完,他又噔噔噔地跑回了排队的队伍。
排了约十来分钟,陈阳和陈建永端着饭盒回来,坐在她身边。陈建永诧异地看着陈福香:“这么远,福香怎么来了?”
“我来看哥哥。”陈福香还是那句话。
陈阳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嘴角也漾开一抹笑,将饭盒推到她面前:“别说话,先吃饭,天气冷饭凉得快。”
陈福香接过饭盒,很自然地拿起筷子,埋头吃了起来。见她吃得香,陈阳简直比自己吃了还开心,就那么盯着她看,哎,自家妹子又瘦了。
陈建永在一旁见了简直不忍直视。他提醒陈阳:“你下午还要干活。”不吃饱哪有力气,每个人每顿的伙食都是有定量的,他把饭让给了他妹子,他吃什么?
陈阳还是笑:“没事。”
陈建永没脾气了,瞪了陈福香一眼,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个姑娘是个傻的,哪懂这些。没辙,他把自己的铝皮饭盒盖子挪过来,拨了三分之一的饭菜,推到陈阳面前:“凑合吃吧,还有一下午呢。”
陈阳也知道,不吃他下午没力气,接过饭盒盖:“谢了,晚上我帮你洗衣服。”
陈阳把饭盒盖上的饭吃完了,那边陈福香也吃饱了。她留了左边半饭盒的饭,推给陈阳:“哥,你吃。”
陈阳接过饭盒,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刚扒了两口,忽然,一只白白嫩嫩的鸡蛋掉进了他的饭盒里。
他吃惊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陈福香。
陈福香眨了眨眼:“哥,快吃啊,你说的,饭要冷了。”
“你哪儿来的鸡蛋?”陈阳问,他可是很清楚,他那个好继母不可能这么好心给他捎鸡蛋过来。
陈福香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鸡蛋,推给了陈建永:“建永哥,你也吃。”
这下连陈建永也吓得不轻,一只不够,又来一只,还送给他,她一个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阔绰了?
见两人都呆呆愣愣地望着她,陈福香拿起篮子,催促他们:“快吃啊,吃完还有呢。”
陈阳这才反应过来,手伸过去掀起白布的一角,看清楚篮子里密密麻麻的鸡蛋,他的心脏都差点停了。
他以为他妹子是在家里受欺负了来投奔他的,结果却是给他送温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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