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晨, 陈福香躺在睡梦中,忽地感觉一股暖流冲进她的身体里,让她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泉池中一样, 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
她翻了个身,蹬了一下腿继续睡, 刚合上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蹭地坐了起来,捂住胸口,睡眼惺忪的小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越扩越大。
香火愿力, 肯定是有人在山上烧香拜佛。
陈福香蹭地爬了起来,推开了门,外面雾蒙蒙的, 天还没大亮。刚起床, 还在刷牙的陈阳听到声音, 扭头看向陈福香“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天气冷,再睡一会儿, 做好饭, 我叫你。”
陈福香哪儿睡得着。她笑嘻嘻地说“哥哥, 我不睡了, 我出去转转。”
陈阳提醒她“别跑远了, 一会儿吃早饭。”
“知道了。”陈福香抱着栗子, 像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看得陈阳直摇头,这丫头,越来越疯了。
陈福香一口气冲到了后山,到了平安寺时,天已经大亮了。地上是碎裂的残垣断壁,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陈福香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她踩着碎片上,来到倒塌布满了灰尘的大香炉前,蹲下身,摸了摸香炉,叹了口气。
“吱吱”栗子扯了扯她的袖子。
“栗子,怎么啦”陈福香站了起来。
栗子灵巧地在石头上一蹦一跳,几下就跳到了大槐树下,然后对着树下的位置指了指。
陈福香走过去,在槐树下,看到了好几柱还冒着青烟的香,果然有人一大早上山上香。
虽然没法跟以前相比,但陈福香还是很高兴,又在平安寺溜了一圈,发现后山还没完全毁坏的石壁前也有上过香的痕迹。
她更开心了,这说明也不是完全没有人上香祈福的嘛。那她以后肯定还能收获香火,她高兴地牵着栗子蹦蹦跳跳地下了山。
走到山脚下,正好碰上刚吃过饭,揣着瓜子出门溜达的陈向上。
陈向上偏着头瞅着陈福香“一大早你上山干什么诶,你是不是又长白了”
昨天好像都还没这么白啊。她现在的皮肤白白净净的,而且特别细嫩,就像刚剥开壳的鸡蛋一样。
陈福香摸了摸脸“有吗跟昨天没差啊。”
陈向上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脸颊上就多了个红印子。
陈福香打开他的手“你干嘛。”
陈向上说“还没有,你自己回家照镜子,碰一下就红了。”
以前他们一起玩,磕到她,碰到她,打到她,只要不是很严重也没事啊,哪像现在。
哎,女孩子真是麻烦,越长越娇气,一点都不好玩。
小钢铁直男陈向上嫌弃地看了陈福香一眼。
陈福香没搭理他,哥哥叫她回去吃早饭呢。
饭桌上,陈阳也发现了,怎么好像睡了一觉起来,妹妹就变得更漂亮了呢,皮肤白皙如雪,眼睛亮得像宝石,脸还是那张脸,可怎么瞧怎么好看。
“哥,吃饭啊,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陈福香摸了摸脸,今天哥哥好奇怪啊。
陈阳笑了笑“又过一年,我们福香又长大一岁,是个大姑娘了。”
这次是真的长大了。要是他妈能看到,该多高兴啊。
大过年的,陈阳没提扫兴的话题,转而说“快吃饭,吃了出去玩。”
过年这几天,对小孩子们来说是最幸福的日子。因为不用干家务活,可以尽情的玩,桌子上还有白米饭和肉吃,口袋里瓜子、花生总是有一点的,条件好的,还能揣点水果糖。
不过对大人来说,这种日子就非常短暂了。今年上面规定了,初二就要开始上工了。
不过刚过完年,主要是挖地,平整土地,清理沟渠等杂活,事情不多,陈阳便去了民兵团参加为期半个月的集训。公社武装部派出了两名专干来训练他们,训练任务并不轻松,出操、方步是每天必备的项目,除此之外,还有练习起木仓、肩木仓、放木仓的基本动作,直至熟练以后才会进行射击训练。
陈阳每天都大汗淋漓的回家,根本顾不上家里。
好在陈福香会的越来越多了,至少能把家里的两分自留地和两只母鸡照顾得好好的。这让陈阳放心不少,但新的忧虑上来了,民兵团虽然有值夜补贴,但那得大半年之后去了。
今年他挣的工分会明显减少,也没功夫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得想其他办法挣钱。
靠着大山,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打猎。此后,隔几天,陈阳就会上山一趟,抓只野鸡或是野兔之类的小野物,拿到公社去卖给食堂或是供销社。
他把这个度控制得很好,一个月大概卖个次,能有个六七块钱补贴家用就行。饶是这样,时间长了,公社也知道民兵团里有个打猎很厉害的小伙子。
生活步上了正轨,转眼间就过了元宵。
今年的元宵节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庆祝,只是家里稍微宽裕的人家会吃的好一点。
过了元宵,在农村,这个年是彻底过去了,地里开始忙活起来,孩子们也要上学念书了。
正月十七,是开学的日子。家长们吃过早饭后都会领着孩子去学校报名交学费。
陈阳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饭后,先把刚长出来的胡茬给刮了,又换上了自己补丁最少的那件衣服,最后还不放心地整着衣领问陈福香“哥哥这样好看吗”
陈福香星星眼“好看,哥哥最好看。”
“嘴真甜,吃饭,吃完了,哥哥送你去上学,咱们家福香也要进学堂了。”陈阳摸了一下她的头。
吃过饭,陈福香也穿上了路婶送的那件棉袄,背上她自己做的小书包,跟着陈阳去了公社小学,直接去找校长。
这时候乡下入学并不严,八九十岁才上一年级的也不少。不过校长了解了陈福香的情况后还是有些犯难。
一是她的年龄,17岁,都到说亲的年龄了,再来念小学,跟一堆鼻涕娃混在一起总觉得不合适。
再一个,陈福香以前从未上过学,没有基础,安排她上哪个年纪也是问题。这么大的姑娘了,总不能送到小学一年级吧。
看出校长的为难,陈阳说“校长,我妹妹在家自学了好几个月,小学五六年级课本上的字差不多都认识,字也练过了。算数这块,我教过她一些,她还跟村子里其他小孩也学过,有一定的基础。只是那些年,家里穷,我妈走得早,后来父亲又另娶,我也只上到了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福香完全没机会上学。现在我成人了,挣了点钱,手里相对宽裕了,就想让我妹妹来念点书,也不求她能有多大的出息,就希望她能多学点知识,明事理。”
校长秒懂,敢情这孩子是被家里面的大人耽搁了,妈死得早,爹不给钱让她念书啊。
哎,真是可怜的一对兄妹,看着陈福香嫩生生的小脸和澄净入水的眼睛,校长同情心泛滥。
加上作为一名教书育人者,校长最喜欢好学的孩子了。听说陈福香自学过,来了精神“那我考考,这儿有我们上学期四年级期末考试的试卷一份,让你妹妹做完,摸摸她的底。”
“成,谢谢校长。”陈阳答应了。
校长把他们留在办公室,丢了两份试卷给陈福香就出去了。
陈阳怕打扰到陈福香,也到外面,站在屋檐下等。
同村来报名的家长看到他,都觉得很奇怪“陈阳,你咋在这里”
陈阳指了指办公室说“我带福香来报名,校长说先让她做套卷子摸摸底,看看哪个年级更合适。”
“你要送福香上学”同村的都很惊讶,福香都那么大了啊,同龄的姑娘都开始说婆家了,她还跟一群小孩子凑在一起上小学,这不是惹人笑话吗以后还说不说亲了。
陈阳点头“她很喜欢读书。我小时候没念成,不能让福香也留下我这样的遗憾。”
陈阳把让妹妹读书说成去圆自己的梦,是自己的心愿,免得回头村里这些多事的人又在福香面前念叨花钱,劝她别读书之类的。
这倒是能解释得过去。村民们点点头,当面没说什么,回头就却少不了议论。
大多都说陈阳不会过日子的,送那么大的傻子妹妹去学堂,浪费钱。也有讨论陈阳到底有多会挣钱的,这才建了砖瓦房,又送妹妹去念书,哪样不花钱啊。
“你们在说什么要花钱”梅芸芳给陈小鹏报完了名,去供销社买了两盒洋火,回来就看到同村的几个人,她追了上去,正好听到最后一句。
几个村民知道她跟陈阳彻底撕破了脸,大年三十那天都差点闹起来。不想去触她的霉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梅芸芳见他们一个个面色不自然,又不吭声。有点不高兴,觉得这些人是特意瞒着她,语气尖酸了些“怎么,还不能说啊怕我没钱问你们借啊。”
她这么一说,几人心里都不舒服。
刚给孙子报完名的三花婶撇了撇嘴道“我们说陈阳啦。刚才在小学那边看到他也在,说是来给福香报名,想让福香上学。”
梅芸芳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这个继子,钱多烧得慌,给傻子念书也不孝敬父母,帮扶帮扶兄弟,脑子真是有毛病。
“傻子念什么书,白费钱。”梅芸芳恼火地说。
三花婶几人交换了个目光,不想得罪她,附和道“可不是,闺女家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又那么大了。”
陈建永他妈看不出去梅芸芳那副肉疼的表情,故意说“这也是人家陈阳有本事,自己能挣钱。咱们一家供个学生娃都困难,人家陈阳一个人又是建砖瓦房,又是供妹妹读书的,生活还比咱们开得好。哎,我们家那三个连人家一半儿都比不上。别人不说吧,就咱们家建永,每天训练回来就躺在床上,吃了就睡,什么都不干。”
说到最后带了几分真情实意,也引起了其他大婶大妈的共鸣“岂止是你们家,就咱们村也找不出几个比陈阳能干勤快的。他每天在公社训练完,回来还要给菜地浇水,上山捡柴打猎。福香遇上这么个哥哥,真的是上辈子积了德,苦尽甘来了。”
最后一句明显有点打梅芸芳的脸。
梅芸芳的脸色更难看了,想发作,那边三花婶已经把话题转到另外一边了“更有福的不是陈阳未来的媳妇吗以后谁嫁给他,这辈子肯定差不了。”
“可不是,陈阳长得精神,又这么能干,还这么会疼人,家里又没”顾忌着梅芸芳在,那大妈住了口,忽地问建永妈,“陈阳跟你们家建永关系好,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建永妈不想掺和这事“这我哪清楚啊。不过我听建永说,陈阳这建房子花了不少钱,手里头比较紧,这一两年恐怕没钱操办婚事。”
“操办婚事能花多少钱啊,钱多有钱多的办法,钱少有钱少的办法,这些都不是事。”看得出来这个大妈对陈阳实在很满意,所以连听说他没钱结婚都不在意。
梅芸芳的心啊就跟浸在泡菜坛子里一样,快酸死了“他哪是没钱操办婚事啊,是这钱都拿去供傻子读书了。以后谁嫁给他啊,得跟着他,一起替傻子操一辈子的心。”
这话虽然有挑拨的嫌疑,不过说的也是实话。瞧陈阳对妹子这么好,恐怕这辈子是不打算把她嫁出去了,那岂不是得养她一辈子。
三花婶见气氛有点僵硬,怕吵起来,赶紧说“哎呀,这些事也不用咱们操心。咱们还是操心那几个娃娃吧,交了这么多钱给他们念书,一个个考试都不及,真是气死我了。”
说到孩子的学习,家长有一肚子的怨言,就连建永妈也抱怨大孙子不认真。几个妇女你一言我一语,都说现在的孩子不惜福。她们小时候想念书都念不成,可现在的小孩,送他们去上学,还不好好念。
这个话题说不完,到村子大家都还在抱怨。
梅芸芳一直没插话,黑着脸回了家。
到家里就看到陈燕红的房屋门还紧闭着,早上的碗没收拾,泡在木盆里的衣服也没洗。
她不大高兴,朝女儿的房间大喊道“燕红,燕红在家什么都不做,我养了个老太爷啊。”
陈燕红闷在被窝里,小声地抽泣。她已经哭了半天了。
今天吃过饭,她很高兴地背着书包准备去学校,结果她妈竟然告诉她,家里没钱,让她别上学了。
陈燕红当时就愣住了。
其实她早都察觉到了,自分家后,家里的伙食都比以前差了,父母也经常为了点小事吵架。她猜到,她恐怕没法去县里面念高中,但她没想到,初中最后一学期也不让她念。
陈燕红当然不答应,她哭着哀求梅芸芳“妈,我就只差这一学期了,你就让我念完,拿个初中毕业证吧,好不好”
梅芸芳瞪了她一眼“念什么念,饭都吃不饱,还念书。”
陈燕红看着睡眼惺忪,满脸不情愿的陈小鹏,恼火地戳穿了她“那小鹏怎么可以去念书他每次考试都不及都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行他不想念,让我去念啊
啪
梅芸芳给了她一巴掌“你跟小鹏比,小鹏比你小,是你弟弟。你当姐姐的不知道让着弟弟,还跟他争,像什么话”
“不是他比我小,而是他是个儿子,是你跟爸亲生的,你就是偏心。”陈燕红哭着伤心地说。
梅芸芳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我是偏心小鹏,他长大了要给我养老,给老陈家传宗接代。你能做什么燕红啊,别说妈对不起你,你看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还有几个在念书的妈让你念到这么大,已经不错了,现在家里困难,你也要体谅我们当父母的。我也是没办法,要是有钱,怎么会不让你去读书”
“妈,就半年,你就让我念完这半年,等我拿到初中毕业证,就可以去工作了,以后我的工资都交给你,肯定比这一学期的学费多。妈,你就相信我这一回。”陈燕红不死心,苦苦哀求。
但梅芸芳不吃她这一套“别做白日梦了,燕红啊,你看村里念了高中的也要回家种地,还有那些知青,读了那么多书,家里本来就是城里的,还要下乡干活呢。你一个没有门路的初中生,能找到什么工作,别想了。回家跟妈妈学学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下地挣点工分,你不小了,到说亲的年纪了,什么都不会,以后去了婆家,要受嫌弃的。”
也就是说,她不但不能上学,以后还要下地上工,天天在家洗衣做饭,最后再被她妈收一笔彩礼嫁出去。然后像村子里的姑娘们一样,不停地生孩子,操持家务,下地挣工分,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了。
她不要这样过陈燕红伤心地跑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梅芸芳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也没当回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燕红,我得走了,待会儿你把家里收拾干净。”
结果她回来了,家里还是老样子。
梅芸芳很不高兴,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只好自己去洗碗。
结果她在灶房里碗都还没洗干净,陈燕红就忽然跑了过来,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看着她“妈,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收拾一下,都是要嫁人的大闺女了,披头散发的,睡到太阳晒屁股,像什么话”梅芸芳不满地抱怨道,“中午了,我要做饭,你去把衣服洗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不做事,以后婆家都不好找。”
陈燕红咬住下唇,吸了吸鼻子,眼睛通红地质问道“你就说,陈福香今天是不是去报名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梅芸芳眼神闪了闪,顾左右而言他。现在闺女正在气头上,要是知道傻子都去念书了,肯定要不依不饶的。
但陈燕红跟她做了十几年的母女,还不了解她吗看她的神情就猜出来了“她们说的是真的,那傻子都去念书了,你却不让我去念书。”
“叫什么叫谁让那傻子命好,摊上个好哥哥呢。你没这个命,怨谁呢”梅芸芳火大地说。
陈燕红死死盯着她“也就是说,那个傻子真的去上学了”
“还要考试呢,谁知道人家学校收不收她。”梅芸芳没好气地说。
也就是说,她承认了这个事。
陈燕红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嘴里呢喃“一个傻子能都去上学,我却不能,哈哈哈,真的是太好笑了”
她一直那么努力读书,结果呢,却还是像班里的女孩们一样,说辍学就辍学了。
梅芸芳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像是在嘲讽她。她心里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被陈燕红这一刺激,火气越少越旺,啪地将抹布丢进了锅里“我把你养这么大,供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我还错了现在家里实在是困难,不让你念书了,你就这么对我的”
“家里困难,那你过年还给舅舅他们送了一条鱼,一斤肉,两斤白面陈小鹏还三两天头吃鸡蛋”陈燕红抹干了眼泪,“妈,究竟是真困难,还是假困难,你心里清楚。”
学费一学期就四块钱,分的肉和鱼不吃,卖了省一省,不就有了,说到底,只不过是她这个女儿没那么重要而已。要是换了陈小鹏,他们砸锅卖铁也会让他念,只要他想。
梅芸芳被女儿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你跟小鹏比,你咋不跟陈阳比同样是大的,你看他怎么做的”
陈燕红心灰意冷“你别说了,这个学,我不上了。”
说罢,她就径自出了院子,连脸都没洗。
等梅芸芳追出去时,她已经出了村。
梅芸芳气得跳脚“就没一个省心的,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再使性子,可没人管你。”
陈燕红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就像梅芸芳所说一样,她没有地方去。
这次这么狼狈的样子,她连同学家也不好去。而且同学们今天都要上学了,她去人家家里也没用。
不知不觉,陈燕红走到了初中外面。她不敢进去,就站在外面,盯着熟悉的校园,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擦了擦眼泪,再睁开眼,竟然看到陈阳领着陈福香出来。
他们兄妹怎么在这儿他们不是去小学了吗三花婶明明说他们去小学报名的。
陈阳和陈福香走出门口也看到了哭得眼睛红通通的陈燕红。
四目相对,陈燕红觉得很难堪,低垂着头收回了目光,默默地往另外一条小路走了。
陈福香抬头问陈阳“哥哥,她她为什么哭啊”
陈阳沉默了两秒,选择了说实话“梅芸芳可能不会让她继续念书了。”
没了他挣钱,梅芸芳两口子挣的那点工分,分的粮食恐怕都不够他们吃,更别两个孩子上学了。儿子跟女儿,她会选谁还用说吗
陈阳对陈燕红没太大的怨言。她虽然也抢占了他们兄妹俩不少资源,但身为梅芸芳带过来的子女,她的身份在那个家里其实也挺尴尬的,陈燕红比较聪明,除了偶尔指使福香干活以外,倒是没做太过分的事。
上一代的恩怨归上一代,陈阳不会迁怒到她身上。但同样,他也不是什么大圣人,不可能不计前嫌去帮她。再说,她今天受的这点委屈,比起他们兄妹曾经受到,又算得了什么
“看来她很想念书。”陈福香叹了口气,“其实她的成绩比陈小鹏好。她比较喜欢读书,陈小鹏不喜欢读书,放学回家从不摸课本。”
陈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好了,别叹气了,叹气就成小老太婆了。这是他们的事,跟咱们没关系。而且这个忙,咱们也不能帮,一是咱们家也没多少钱,二来你知道梅芸芳的性,要是我们但凡心软,帮一次,她以后就会缠上我们。而且如果梅芸芳舍得掏老本,也不是不能送她上学。”
陈福香眨眼“哥哥想多了,你这么辛苦,我才舍不得拿你挣的钱去给她交学费呢”
“好,是哥哥想多了。哥哥只是怕你太善良,太心软,这样很容易吃亏。记住了,善良也要分人。”陈阳借机又给她上了一课,然后说,“想不想去食堂看看,哥哥中午都吃什么”
在公社训练的时候,陈阳中午都不回去,而是在食堂吃午饭。
陈福香对哥哥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连忙笑着点头答应了“好啊。”
兄妹俩兴致勃勃地转身去了公社食堂。
等他们走远了,陈燕红才慢吞吞地出来,羡慕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本来陈燕红是不打算去学校的,可她见陈阳兄妹从里面出来,实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守在外面,等有个认识的同学出来后,立即拉着她问“我刚才看到有个年轻男人,十八\\九的样子,带着一个皮肤很白,看起来很天真的陌生女孩从咱们学校出来,是新来的吗”
年后的这个学期,学校不会招收新生。初中总共就两个年级,一个年级两个班,人不多,基本上大家都认识,一旦有生面孔就很惹眼。
所以陈燕红一提,那女同学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听说是来报名的,好像插班念初一吧,我看见初一一班的老师跟她说了会儿话。带她来报名的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好温柔啊,是她的哥哥吗哎,别人家的兄弟咋这么好呢”
是啊,别人家的兄弟怎么那么好呢
陈燕红笑得很勉强“我也不知道,我先回去了。”
那女同学看到陈燕红眼睛红肿,说话还带着鼻音,今天又没来报名,依稀猜到了缘由,很是惋惜的说“燕红,你成绩挺好的,是班上最有希望考高中的学生之一,就这么不上,太可惜了,再跟家里争取一下吧。”
“嗯。”陈燕红咬住下唇,才克制住流泪的冲动,“那个,我先走了。”
陈燕红一转身,眼泪就涌了出来。
但这次她没闹,在外面转了一圈后,中午就乖乖回了家。
见她没出去多久就回来了,梅芸芳觉得她是服了软,说话也很不好听“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翅膀长硬了,要飞了呢”
陈燕红没有吭声,默默地端着碗,坐到了桌子上,梅芸芳还在喋喋不休的抱怨。陈老三跟以前一样,不搭话,没有什么存在感,陈小鹏只顾着抢好吃的。
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对她来说,一切又都变了。
陈燕红似乎能体会到当初陈福香的感受。因为她现在的待遇就跟陈福香那时候很像,她现在有些明白,陈阳为什么非要闹着分家了。
这个所谓的家,她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陈福香拿着小学毕业证,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哥哥,我也是读书人啦”
村子里一大半的人都是文盲,小学毕业不说文化人吧,但总也不至于是个文盲,文化知识已经超过绝大部分人了。
陈阳揉了揉她的头“对,我们福香很厉害啊,一天学都没上就能拿到小学毕业证。”
在小学,陈福香做完了四年级的题,两科都在八十分以上,连校长都有些吃惊。又拿了两套毕业班的卷子给她做。
她同样都得了八十分以上。
这个时候,上个夜校,扫盲班,只要考核合,都能拿到相应的证书。陈福香虽然没上过学,但文化水平已经达到了小学毕业,再加上她年龄不小了,放到小学也不合适,所以陈阳一通说情之后,校长终于答应给陈福香一个小学毕业证,这样她就能去上初中了。
这也是他们后来出现在初中的原因。
陈福香拿着毕业证晃了晃说“那哥哥什么时候去考个小学毕业证回来啊”
陈阳
怎么又拐到他头上了
他可没福香这种天赋,书本看两遍就会了。
再说,他一个大男人,都这么大了,还去跟一群小萝卜头考试,像什么话。
“这个,哥哥工作忙,还有很多不会,以后再说吧。”陈阳推脱。
可他低估了陈福香对读书的执着。
“还不会啊,那以后我早点做饭,捡柴、打猎的事也我去做吧,哥哥回家吃了饭,洗过澡就开始读书写字吧,多花点时间,勤能补拙。”陈福香认真地说。
别的都好说,打猎的事陈阳不放心“这个,你经常去山上被人看到不好。”
陈福香摆手“这个哥哥不用担心,我会把猎物藏在背篓里,不会让人看到的。怎么,哥哥还怕我打不到猎物吗”
不是怕你打不到,是怕你打太多啊。
陈阳拗不过她,只能妥协“好吧,那你少打点,一次只能打一只,不要被人看见了。”
陈福香把栗子抓了过来“有栗子在呢,哥哥你少操些心吧,再这样下去都要成唠叨的糟老头了。”
“谁教你的,都编排起哥哥了。”陈阳捏她的鼻子。
陈福香推开他的手“跟哥哥学的啦。”
“好的不学,净学坏的。”陈阳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妹妹越来越机灵了,也越来越难糊弄了。他总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大好过。
陈阳还真是没猜错。
为了让陈阳今年六月能去跟毕业生们一起参加考试,拿毕业证,陈福香卯足了劲儿,赶在陈阳回家前把家里的事都做好,吃过饭,就把他推到桌子前,教他读书认字,直到熄灯睡觉为止。
搞得陈阳睡着了都还梦见自己在读书。
陈建永几次来找他,看到他都在读书,不由得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你也有今天,福香干得好。”
他还在一旁鼓动陈福香给陈阳加大学习的强度。
气得陈阳第二天拉着他在公社的院子里切磋了一顿。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春天已经走到了尾巴,陈福香17岁的生日也到了。不过那天陈阳接到了武装部那边派给他的一个任务,去县城接一个人。
“接人接谁啊”陈福香好奇地问。
陈阳摇头“我也不知道,闫部长今天接到的电报。听说是从部队里退下来的,好像受了伤,到咱们这儿来养伤。”
“城里不是有医院吗他为什么跑到咱们这儿来养伤”陈福香纳闷,不是都说城里好吗
陈阳想“会不会是去找四队的房老爷子”
房老爷子今年八十多了,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年轻那会儿走南闯北,据说给不少达官贵人看过病,后来还做过军医,解放后,他年纪大了,就回到了家乡荣养天年。
这附近很多人生了病,不去卫生院,都去找他。
陈福香也知道房老爷子。三队和四队紧挨着,离得极近,两个队里的小孩经常一块儿玩,陈福香以前也去过。
“房爷爷是个好人,他给过我糖吃。”
“嗯,老爷子确实是个好人。福香想吃什么糖,明天你生日,哥哥从县城里给你带回来。”陈阳觉得没陪妹子,挺愧疚的,想好好补偿妹妹。
陈福香很好说话“哥哥买的我都喜欢。不过如果哥哥今年也能拿到小学毕业证,我就更开心了。”
“小滑头,又拿哥哥的话来堵哥哥。”陈阳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又不放心地叮咛,“我走了记得反锁好门,还有明天早上记得煮颗鸡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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