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岫隐门的后门口来了一辆马车。管事瞅了一眼,了然一笑,找人把唐苏喊了出来。

    唐苏赶到后门时,就见几个家丁正将马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其中有个年事略高的,见她出来,笑吟吟地迎上去,殷勤地尊了声:“大小姐。”

    唐苏无奈了。

    不必说,这马车是家里来的,送的也不外乎是些吃穿玩意。说来,她入岫隐门七八年后,爹爹生意平顺,便置业安定下来。后又捐了个员外,娶了填房,生了个儿子,如今正在杭州城里住着,离岫隐门不过半日的路程。唐员外有心将女儿接回家,但唐苏几番推搪,终究搁置。唐员外自觉亏欠,又怕女儿受委屈,故隔三岔五就送些东西银钱来。几年下来,唐苏觉得自己大概是岫隐门上下最有钱的人了。

    可惜,这岫隐门既然叫了“岫隐”,自然是深山老林里隐世不出的。真真儿的,有钱也没地儿花,反倒白添了铜臭味。

    唐苏叹着气送走了家人,又看了看车上搬下来的东西。

    银钱冬衣自己留着就是。几盒子阿胶送给掌门夫人。桂花陈酿,自然是孝敬给掌门,不过他老人家未必肯收,若是不要,只好便宜师兄弟们了。胭脂花钿、蜜饯糕饼,跟师姐妹们分一分……至于,这头羊——

    唐苏看着那头羊,那头羊也看着唐苏。许久,还是羊先开了口,“咩”地冲她招呼了一声。

    所以……送头活羊来是要干啥?!想给她加菜就送烧熟的来啊!

    唐苏揉了揉脑袋,正苦恼,就听身后有人笑着唤她:“甜甜。”

    唐苏转头,就见她家二师兄周澈背着手探了过来。

    “嗬,唐员外好大手笔啊。”周澈看了看堆了一地的东西,感慨道。

    唐苏苦笑着答应了一声,道:“师兄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就等你这句话!”周澈笑着,抬手提起了一坛子桂花陈酿。

    唐苏完全不意外。说起这位二师兄,倒是门派中少有的身上沾着烟火气的人物。平日里没事就爱小酌几杯,跟同门扯些当年行走江湖的轶事。可就他这年纪,哪里真的行走过江湖,不过是些道听途说加上吹牛扯淡。为此,掌门也没少责备。可这没正经的性子,终究也改不了。

    唐苏正想着,这位“没正经”的师兄冷不丁跟她说了一句:“烤了吧。”

    “啊?”唐苏回过神,不解。

    “我说,”周澈笑嘻嘻地指着那无辜的羊,“这羊,烤了吧。”

    “啥?”唐苏大惊。

    周澈几步走到她身边,一抬手,手肘正搁上她的肩膀,“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咱们找个地方,把这羊烤了,配上……诶,说起来,这桂花陈酿与羊肉不配,我那里有上好的关外白酒,温上几壶,岂不美哉?”

    唐苏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和周澈,“咱们?”

    周澈也想了想:“也是。咱们两个吃不完。这样吧,不如把要好的师兄弟姐妹都叫来,一起热闹热闹。”

    唐苏构想了一下场景,点头:“好。”

    “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去跟大师兄说一声。”

    周澈说完就要走,却被唐苏一把拉住:“你要请大师兄?!”

    “怎么了?不能请?”周澈问。

    “不是……”唐苏皱紧了眉头,“你,请得动他?”唐苏说这话时,想起这么多年来,每每家里送了东西来,她自然是不忘给沈泓也备一份的。但是,他一次也没收。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嫌弃她啊!更别说请他吃东西……对了,上次那个烤地瓜的事儿怕是还结了仇。如今还烤羊,只怕又惹他教训。

    眼看唐苏的眉毛快要打结,周澈哈哈一笑,揉了揉她的头,“放心,请得动。只不过,我把他请来了,你可别怠慢了人家。”

    不能够!若是能请来大师兄,自然是要美味佳肴好好招待,拼尽全力“化干戈为玉帛”的啊!

    唐苏顿生豪情壮志,重重地往周澈肩膀上一拍:“这顿算我的!靠你了!”

    周澈“哦”了一声,心想:本来就算你的啊,师妹。

    ……

    第二日,唐苏早早就在门派后山腰的亭子里准备起来。亭子四面挂上草帘,防风保暖。里头铺了毡垫,摆了矮几和火炉。羊托了厨房宰好,烤架和餐具也都齐备,另外还请管事帮忙去城里买了各色蘸料来,诚可谓万分周到。

    唐苏一手拿着扇子,一手转着烤架上的全羊,又看了眼旁边咕嘟咕嘟煮着的一大锅羊杂汤,心情万分愉悦。待见师兄弟姐妹们前来,忍不住就学着城里卖烤肉的西域商人吆喝起来:

    “朋友们,好吃的烤羊肉嘞,快来尝一尝嘞!”

    想当年,唐苏跟着爹爹东南西北地做生意,各地的口音学了不少,这几句吆喝学得极像,进门的师兄弟姐妹们皆忍俊不禁。

    一见大家笑,唐苏愈发来劲,又手舞足蹈地吆喝了几句,直逗得人前仰后合。欢闹之际,草帘一挑间,冷风轻入,沈泓走了进来。

    众人一瞬安静,唐苏深觉尴尬,又生怕如周澈所言怠慢了她大师兄,忙厚着脸皮又吆喝一句:“这位朋友!要不要来一块烤羊肉嘞!香喷喷滴嘞!”

    沈泓愣了愣,头一低,笑了出来。

    笑了!

    唐苏感动万分,就差给自己顾掌了。然后,她就如愿听见了鼓掌声。

    周澈拍着手走过来,配合地说道:“老板来一块!”

    “好嘞!”唐苏应完,提了一旁的小刀,挑了块烤得差不多的切下,戳在刀上递给周澈。

    周澈也不客气,直接一口咬进嘴里,竖着拇指含糊不清地道:“不错不错……”

    就是这时,沈泓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澈的咀嚼突兀地停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沈泓,囫囵咽下了口中的羊肉,到一旁拿了碗,讪笑着道:“我先喝个汤。”说完,他舀了汤,退到一旁坐下,老老实实地喝起来。

    这反应奇怪,但唐苏也懒得多想,自去取了盘子,又切上一块羊肉,双手呈到沈泓面前,谄媚道:“大师兄,您尝一块吧。”

    沈泓道了声谢,接过了羊肉。

    唐苏见他接下,愈发感动,又去一旁取了蘸料碟子来,道:“大师兄,这儿有孜然、花椒和韭花酱。”

    “好。”沈泓点头答应了一声,随后席地坐下。他看了看矮几上摆着的餐具,一色纯银,除却碗碟,并无筷子,只有十几把银制小刀,倒是颇有西域风情。他挑了一把在手,将盘中羊肉切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

    那一刻,唐苏觉得,这个天下,能将烤羊肉吃得如此优雅的,怕也只有她家大师兄了。但见那修长手指间银刀翻转,只纵横两下,羊肉便被利落地切作小块。银刃在唇齿间一没,一口,不多不少,咀嚼亦不动声色。

    唐苏看得出神,不防沈泓抬了头,蹙眉问她一句:“怎么了?”

    说真的,唐苏最怕他皱眉头,忙掩饰道:“没,就想问师兄好吃么?”

    得此一句,沈泓眉头一展,应她:“好吃。”

    唐苏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能令人如此欢喜。一时间,她对自己烤羊肉的手艺分外自信,深觉以后得让爹爹再送几头羊来,切不能辜负这天赋!

    她正志得意满,却听一众师兄弟姐妹都咳嗽了起来。她抬头,见众人都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当即领悟道:“噢,我这就给大家切,先坐先坐!”

    众人皆是一脸无奈,只好顺着她的话坐下。但再多无奈,不多时也随着烤肉和温酒散去。众人闲谈说笑,更行起了酒令,亭子里一片和乐融融。

    唐苏见众人开心,自己也开心,跑前跑后地切肉添酒,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她不知几次给沈泓加肉的时候,他开了口,道:“你也歇歇,吃点东西。”

    唐苏转头,看了看差不多切完的烤羊,点头道:“好,我先去洗个手。”说完便跑出了亭子。

    沈泓叹了口气,起身随她走了出去。

    亭子外头,正是一涧山泉。唐苏哼着小曲儿走到水边,蹲下身洗手,却不想挽好的袖子滑落了下来,险些就要沾水。方才一番忙碌,她的手上又是碳灰又是油腻,碰在衣服上只怕难洗。而这个天气,若湿了衣袖,又不免难过。一番思索后,她把手凑到嘴边,咬住袖子,试着挽起来。

    沈泓走到泉边,正看见这一幕。他走到她身后,微微俯身,扯过她呲牙咧嘴咬住的袖子,替她挽到了手肘处。

    唐苏吓了一跳,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身体还久久僵硬。

    “另一只手。”沈泓如此说道。

    唐苏仰头,神色纠结地望着他,许久,迟疑着抬起了另一只手。

    沈泓无话,认真地替她挽着袖子。他的动作轻巧,手指每每触碰她的肌肤便小心退开,只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微温。

    唐苏依旧仰着头。一缕发丝自他肩头滑落,正垂在她的眼前,晃晃悠悠的,让她不禁有了想吹一下的冲动,但到底没这熊心豹子胆,忍了。

    她略回了神,又见沈泓的面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绯色,朦胧似邈远的烟霞。大约,是因浅浅的几杯关外白酒……

    唐苏想到什么,开口问他:“师兄,我有几坛桂花陈酿,你要吗?”

    “不要。”沈泓答得轻快。

    “呃……”唐苏并不气馁,再接再厉道,“那,松仁饼你吃吗?”

    “不吃。”

    唐苏心一横,最后问了一句:“要不来块阿胶?”

    沈泓没再答话。袖子挽好,他的指尖轻轻一抹,抚平褶皱,对她道:“好了。”

    果然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她送的,他到底不收。她带着些许失落,道了声“谢谢”,俯身洗手。而后,冰凉山泉激得她连抽了几口气,当即就把自己被嫌弃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只后悔自己没备热水。

    沈泓看着她被山泉冻红的手,道:“折腾这大半日,图什么?”

    唐苏听他这话,直觉他不高兴。细细一想,他跟出来,怎么也不可能是特地来帮她挽袖子,莫不是来教训她的?既问了“图什么”,是责备她撺掇着师兄弟姐妹一起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哇,这罪名好大,担不起啊!

    她忙起身,认真地替自己解释:“那个,我是看最近天冷,羊肉温补,就想请大家吃一顿,暖暖身子嘛。”

    “自己倒没吃上。”沈泓蹙眉,道。

    这是讽刺她???

    唐苏想了想,继续辩解:“没有啊,我吃了啊,一边烤一边吃的。”

    这一问一答,沈泓又不可自抑地开始烦躁起来。到底是他说的话不达意,还是她总是曲解?为何几句话下来,就惹她这般抗拒。或者说,是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唐员外为人慷慨,又惯于生意场上人情往来,每每给唐苏送东西来,也有暗示她馈赠同门的意思。掌门与他也曾谈过此事,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若随便收下,或令唐员外会错了意,日后成了例就不好了。所以,倒不如不收的好。

    虽这么说,但到底架不住唐家人天生大方,也阻不了那些乐得占便宜的弟子们。譬如今日,周澈说唐苏做东烤全羊,他就知道准没好事。问他,想来本意也不是要请他,不过是怕不说一声闹出些动静,惹他诫斥。但他既然知道了,索性就来看上一看。然后,不出他所料,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顾不上自己冷暖饥饱,倒乐得演起烤肉摊老板来……

    也罢,管不了。管多了自己心烦。

    他重重叹了口气,对她道:“外头冷,赶紧进去。我盘子里留的肉,你吃吧。先走了。”

    一听他要走,唐苏不免惶恐。

    果然还是怠慢了他?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绕到他身前,将他拦下,道:“师兄等等,我给你留了好东西,好歹吃了再走。”

    沈泓听罢,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应她:“好。”

    唐苏欢喜不已,殷勤地替他引路。

    待二人进了亭内,本在说笑的一众同门立时噤声,突兀的安静中透着几分尴尬。

    沈泓眉头一蹙,直接望向了周澈。周澈手里拿着个羊腿,无辜地冲他直摇头。

    唐苏浑然不觉,径直走到一边,看了看角落的火炉上烤制的东西。见火候差不多,她笑吟吟地取了盘子盛起,献宝似地端到沈泓面前,道:“大师兄,这个,我特地给你留的!”

    沈泓低头一看,就见银盘中间的,是一副羊腰子。

    “我爹说啦,这羊腰子最补了!”唐苏补充。

    一时间,亭内的师兄弟姐妹齐声咳嗽,场面甚是诡异。

    看样子,管事买的花椒有点儿冲啊。

    唐苏给了自己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转头继续对沈泓道:

    “师兄你别不信,我看过医书啦,这个羊腰子吧,能补虚损,阴弱,壮阝……”

    不等唐苏把后面的字说完,沈泓伸手掠起一旁的银刀,锋刃纵横,似有杀气闪过。唐苏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忽觉嘴里被塞进了东西,满满当当,正堵住她的话。

    “既然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吧。”沈泓手中的银刀一转,悄然落在银盘里,如他的话音稳稳落定。他也无二话,转身走了出去。

    唐苏苦着脸看他离开,正郁闷自己一番好意怎么就是不能如愿时,周澈挪了过来,道:“师妹,有的时候吧,我真的是挺佩服你的。嗯。”

    “唔?”唐苏冤枉。不过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她努力动了动舌头,腾出些空间,咀嚼了一下口中的东西。

    嗯,外酥里嫩,烤得不错,就是,有点儿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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