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是被饿醒的。
说来也是可怜,几日之前,她染了风寒。怪只怪深秋天气,后山林里地上铺着栗子、树上挂着方柿、溪中爬着螃蟹。更不说山顶上那一对儿千年银杏,雌树满结了黄澄澄的果子,摘下去了皮,放在碳炉上一烤,又香又糯,别提多好吃了。
当然,还不等她享受这些美味,就因为吹了几日的野风,头疼咳嗽起来。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便没正经吃药,谁想就发起了烧。掌门夫人知道之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嗔着她吃了药,又嘱咐了沈泓,一定看住她不许她再乱跑。
其实吧,这病势一起,唐苏是头昏脑胀、手脚无力,哪还有四处乱跑的力气。恹恹睡了一日,到夜里发了汗,退了烧,这才觉得轻松了些。而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唐苏看了看窗外,估摸了一下时辰,怕是已经过了戌时了。她心想忍忍算了,便闭上眼睛继续睡。然而,那肚子的咕噜声一浪强过一浪,终是迫得她起身找东西吃。
都说君子远庖厨,岫隐门的厨房离弟子房自有一段路。是夜圆月皎洁,唐苏便省了灯,只借月色轻悄前行。
片刻,来至厨房,门户已然上锁。但唐苏是谁?虽不好说是因为嘴甜,还是大方,反正这么多年下来早已跟厨房上下打成了一片。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北窗下,翻起一个酱菜坛子,从底下掏出一把钥匙来。
她哼着小调,开了锁,刚一推门,却听身后有人说道:“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唐苏一惊,回头就见沈泓站在不远处,正蹙眉望着她。
要说那时那刻,唐苏也不知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总之,比起惊吓或是害怕,她首先想到的,是她家大师兄的打扮竟如此“随便”:
但见他长发披散,发尾微微有点卷翘。白色中单,并非门派制式,那便是起居自用的了。雪色外袍随意披在肩头,连鞋子也是松松趿着。
入门这么多年,唐苏还未见过这样的沈泓,就好似孤清的明月坠进了粼粼的秋水里,荡漾出诱人狎近的温情。
见唐苏怔怔望着自己,沈泓疑惑道:“我吓着你了?”
唐苏回过神来,用力摇头,道:“没……那个,倒是我,我吵醒师兄了?”
沈泓松了口气,只道:“师娘嘱我看着你。果然,一时没留神,又四处乱跑。”他话到此处,上前了几步,又问,“烧退了?”
唐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道:“嗯,不烫了。”
沈泓点点头,又往厨房里看了一眼,“所以,这是饿了?”
唐苏笑着,轻快地跨进厨房,道:“嗯,随便找点吃的。”
沈泓无话,随她走了进去。
唐苏寻出火折,点了灯,转身去开橱柜。往常,橱柜里多少有点儿剩菜什么的,但今日却是空空如也,惹得唐苏直皱眉。她满心疑惑,又到灶前,揭开锅盖,同样也是空空如也。
“诶?”唐苏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今日是下元。”沈泓道。
“下元?”唐苏心想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倒把日子忘了。今日是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解厄之日。按照规矩,岫隐门上下持斋。厨房不备菜,只做些清粥点心罢了。
怎么偏就是今天呢?
唐苏心里苦。但这世上,办法总比困难多。她略想了想,便笑道:“还好我抓了螃蟹,就养在外头水缸里。蒸几只来吃好了。”她说着,又殷勤地问沈泓道,“师兄也吃一只?”
沈泓浅浅一笑,语带无情:“都说了今日是下元。不宜杀生。早上师娘吩咐,螃蟹都放生了。”
“放生螃蟹???”唐苏心里更苦了。她皱眉又想了想,“没事,放就放了,那我炒点栗子吃,栗子应该还在吧?”
“不是说想吃栗子糕,让厨房替你把栗子都磨成面了么?”沈泓道,“现在做起来,天亮都吃不上吧?”
唐苏对自己无语了。
吃什么栗子糕啊!该!
“那个……”唐苏平复一下心情,“柿子!柿子总还在吧?”
“在。”沈泓有点儿同情她了,“还是涩的,盖在灶台后的稻草下,怕是还要等上两三天。”
唐苏心如死灰地看了一眼灶台,忽见旁边的架子上摆着一篮子白果,她喜笑颜开,道:“那我烤白果吃!”
她刚要举动,沈泓却上前几步,一个旋身将她挡住,道:“白果有毒,不宜多食。病才刚好,别吃出些事来。”
唐苏听罢,垂了头,有气无力地嚷嚷:“好饿啊……”
看她这副模样,沈泓也有些于心不忍。说来也是疏忽了,她这一日不曾起身,谁想到这夜里偏醒了,倒忘了给她留些吃的。他四下看了看,道:“有地瓜,要吃么?”
唐苏一听,来了精神:“吃!在哪儿?”
沈泓侧身,抬手指了指。唐苏探头,就见灶台下一角果然堆着许多地瓜。她笑逐颜开,跑过去挑了两个最大的,又颠颠儿找了砧板和刀,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削了皮切了块,而后打水生火不在话下,待将地瓜煮上,她笑盈盈地拍干净手,对沈泓道:“一会儿就能吃了。”
沈泓望着她,却是一叹:“功课上也能有这般麻利就好了。”
唐苏厚着脸皮,嘿嘿笑着,扯开话题道:“我看那地瓜黄皮红瓤,想必香甜,可惜没有桂花蜜,到底美中不足。”
沈泓又叹一声,也懒得接她的话了,径自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
唐苏见状,也不好意思随意搭话。她专心守着灶,时不时添把柴,约莫一刻功夫,便有香气四溢。她起身揭开锅盖,拿勺子戳了戳,确定地瓜熟了,便取了糖罐子来,满满舀了几勺下去。待糖完全溶化,她盛起一碗,毕恭毕敬地递到沈泓面前,道:“师兄,地瓜甜汤,趁热吃。”
“不用。你自己吃。”沈泓摇了头。
“诶?”唐苏满心疑惑,“师兄等这么些时候,不是为了吃?”
沈泓顿生无奈。
等这么些时候,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吃。这个时辰擅自动用厨房,他本该阻止的。但念着她病刚好些,便纵容她这一回。天干物燥,自该小心用火,他多少有些不放心,才在旁看着。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只是那些理由,一条条的,皆都合情不合礼,让人纠结且又烦躁。然而,不管是哪一条理由,他都不想说给唐苏听。
“我等你吃完锁门。”沈泓答得生硬,“钥匙我也得收走。”
唐苏扁了扁嘴,苦着脸在他旁边坐下。她搅了搅碗里的地瓜汤,嘟哝着道:“不就一把钥匙嘛,小气。”
沈泓听在耳中,沉声道:“你说大声些。”
唐苏哪里有这个胆子,讪笑着抬头,“我说这地瓜汤好烫,我得小心地吹吹气再吃。”她说罢,舀了一勺,鼓着腮帮子吹凉。
要说这吹凉的动作,未免太过浮夸,即便是沈泓,也禁不住想笑。就在他的唇角扬起弧度时,唐苏呼吸一滞,腮帮子还鼓着,只是忘了吹。
眼前的人,隔着一层氤氲的热气,豆大的灯火微微轻晃,在他眉宇投下浮跃的光。记忆里似乎有个差不多的情景,也是这般距离、这般光影、这般温柔……
唐苏正陷在回忆里,就听沈泓没好气地嗔她:“看什么,快吃。”
唐苏只觉自己的回忆裂了一条缝,恍惚间,那些温柔光影似乎都是幻觉。她无可奈何地低头,一口吞下勺中的地瓜。然后,毫无防备地被烫着了。但唐苏就是唐苏,这般情况之下,她抽着气飞快地嚼了几下,硬生生把地瓜咽了下去。
眼见她满面通红、双目含泪,沈泓气急:“你倒是吐出来啊!”
唐苏抬手给舌头扇着风,委屈道:“这不是一急就咽下去了么……”
沈泓重重叹了一声,起身倒了杯凉水过来,“总是这般毛毛躁躁的,若真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唐苏接过水,啜了一口含在嘴里,待舌头上的灼痛消了些方才咽下。抬头,就见沈泓眉头紧皱,分明不悦。她捧着水杯,思索片刻,讪笑道:“师兄教训的是,我下次会小心的。看在我是个病人的份儿上,就别跟我生气了呗。”
唐苏话里带着几分撒娇的和软,沈泓也不好再与她计较了。他重又坐下,叹道:“我没生气。”
唐苏想了想他方才的反应,哪里能信这一句。她低头看看水杯,犹豫再三,开了口:“那个啊,师兄,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沈泓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一时愣住了。
唐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道:“诚如师兄所言,我平日里毛毛躁躁的,或许是不经意间冒犯了师兄。”她说着说着,脑筋一转,笑了起来,“今日是下元节,水官巡查世间善恶功过,与人排忧解难。不如我们也趁今日把什么仇呀怨呀算一算,就一笔勾销了呗?”
仇怨?
沈泓理了理情绪,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你觉得我跟你有仇?”
“有的……吧?”唐苏没底气。
“比如呢?”沈泓扶额,如此问道。
“比如……”唐苏努力想了想,“比如,对我特别凶。”
“具体呢?”
“呃,喊我的时候连名带姓的,可吓人了。”
沈泓看她一眼,反驳:“我喊谁不是连名带姓?”
他这么一说,唐苏陷入了沉思。
是了,除了对长辈、孩童和客人之外,其余同门似乎都是一个待遇。就算是跟他青梅竹马还天生一对的顾沄,也没在他口中听过“沄儿”“沄沄”“沄妹妹”诸如此类的。要说折中的“某师妹”或是“某师弟”也不曾听过。如此想来,倒是刚正公平啊。
唐苏已然挫败,但怎么也想再挣扎一下,“常言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直呼其名,终归不太好嘛。”
“你有字吗?”沈泓不客气地反问。
唐苏悔不当初,深恨自己瞎起了话题,如今连下台的梯子都没了。但到底脸皮厚,她强笑一声,道:“虽没有字,但换个别的称呼也好啊……”
要说这会儿,唐苏心想着捞一声“唐师妹”也算不亏了。谁想,沈泓略略一忖,头一点,唤了一声:
“甜儿?”
在这一声之前,唐苏从未发觉自己的小名竟如此旖旎。似是唇齿摩擦出的一丝微浊,又似是气息吞吐间的半寸轻浮,这两个字便夹杂在这轻浊之间沉浮,飘飘然地撩过心弦,将已经退下去的热度又引了上来。
唐苏自觉脸颊又红了起来,一时又羞又愧:
“师兄!我错了!求您还叫我唐苏吧!”
片刻静默后,她如愿以偿——
“唐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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