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你是他的父亲?”季祯问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不悦道,“我当然不是,他的爹妈早就死了。”他说这就想上手抢季祯手上的狗蛋。

    季祯哪里让他抢去,自转了半圈躲过去,身旁跟着过来的护卫已经把人拦住,两边一时僵持。

    可挡得住村民们靠近的动作,挡不住他们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

    季祯都没注意什么时候围拢过来这么些人,他们的目光不拐弯地看着季祯和他怀里的小孩。

    有一瞬间季祯他分不清村民们是在看自己还是看自己怀里的狗蛋,可不管在看谁,那目光都贪婪而渴望得有些刺骨。

    远山有氤氲的雾气,近山处的天气似乎总是水雾弥漫,将天幕也染成和山体相近的墨色。

    站在这里,被这样的目光紧盯着,季祯既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又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风卷残云般朝着自己奔涌而来。太古怪了,季祯的心跳不断加快,低压的云层近似盖在人的头顶,形成数不清的光怪陆离的形状。

    季祯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若华,本以为若华会怕,可没想到若华神色如常,压根没什么感觉。

    中年男人那边似乎是怕季祯将狗蛋带走,后面围拢上来不少村民,“这是我们村的孩子,你怎么能动?”

    这一句话的粗呵将季祯拉回现实,他再看一眼淡雾和云,形状如常。季祯皱起眉来,也不懂怀里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怎么这么要紧。如果真的是很要紧的孩子,怎么会这样放任他挨饿受冻躺在地上快死的样子?

    见季祯面色冷峻没有放手的意思,中年男人又问他,“你们是哪里来的,不是本地人,是哪个门派的修士吗?”

    “我才不是什么修士。”季祯恨屋及乌,马上开口撇清。

    中年男人略微犹豫地看着他,似乎在辨别季祯说的话的可信度。

    季祯有些火气上蹿,他没想到不过是在地上捡一个可怜孩子,会莫名其妙和本地村民对峙起来。他片刻之间有些后悔刚才没有说自己是修士,毕竟修士这身份在很多村民眼里其实比富商巨贾都有用许多。

    “站在这里干什么?”一道声音打破人群中的哄闹声,是灵草园的秦管事带着人挤开人群走了过来。

    秦闵早认出季祯的马车,只是没想到季祯会提前下车。他虽然一直在边城,可也知道这灵草园的正经主子是季祯,更知道这位爷看着不担事,可实实在在是季家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些村民都是粗人,唯恐他们伤到季祯,秦闵一把年纪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人群跑过来。

    村民们倒是都认识他,也很敬重。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都是靠山吃山,多年前这里的山头都属了季家以后,许多村民本来担心会失去生计,不过好在季家做事并不绝,依旧允划分出一块区域供他们打野味弄山货,本地村民多少都带着感激。

    “秦大老爷,”中年男人见到秦闵,立时怯怯地向他笨手笨脚地行礼,丝毫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秦闵却来不及理他,自己转头去向季祯行礼,“秦闵见过三爷。”

    季祯观察方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大汉对秦闵的态度,他略一颔首省去了客套和虚礼,对秦闵道,“你替我告诉他们,我不过是要给这孩子暖暖,再喂点吃的,他们这么围上来是想做什么?”

    秦闵转头看向那个中年男人,“赵松桂,这么点事,你想做什么?”

    赵松桂红着脸有些局促地说,“我还以为他是拐子咧。”

    “放屁!”秦闵骂道,“三爷这样的人,到你们这儿拐这么个埋汰娃娃?”

    “三,三爷?”赵松桂小声询问。

    秦闵如果不是看季祯在旁边,他是真想抬手就给赵松桂一个大耳刮子。季祯这才刚来就闹这么一出,万一要是不随这位爷的意了,他自个儿的饭碗能不能保住都没个准数。

    “宜城来的季三爷,你们指着吃饭的山头可都是他的!”秦闵暗暗警告。

    赵松桂又是担心又是松了一口气般,“原来是季三爷,请您饶恕…”其他村民在他的后退下也跟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此时季祯再看他们,男女老少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只是畏惧。有几个老头老太太还念了几句经文,模样满是慈悲心。称得方才季祯的所感更像是幻觉。

    季祯觉得心头毛毛。

    赵松桂看了一眼季祯怀里的狗蛋,犹豫着又说,“能被三爷搭救是他的福分,但这是我们村里的孩子,上过族谱的…”他这意思还是怕季祯将人带走了。

    若华在旁边忍不住说,“既然是上了族谱的,你们就这么糟践这孩子,也不怕祖宗怪罪!”她心软,看着狗蛋又瘦又小连说话都没力气的样子,心里都揪着。

    季祯说:“我带他走做什么,”他顿了顿又强调,“可别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村民们一愣,有些不知怎么回季祯这话。他们见过不少自诩善人的乡绅,却是头一回有人专说自己不是好人。

    加之在上了年纪的村民眼里,季祯还稚气未脱少年莽撞,这话反而让人想笑,并不当真。

    头前还对季祯的身份有点忧虑,却被季祯这认真的自我人品强调给打散了。

    赵松桂放下心,几个村民也慢慢带着人散开了,只留下几个孩子远远向季祯这边偷看。

    大恶人季祯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狗蛋,用毯子将他裹得更紧了点。狗蛋身上实在脏,一股子混合着不知什么东西的味道,虽然是冬天也直冲着人的鼻子来。

    秦闵见季祯抱着狗蛋,连忙上前伸手想要接过。不过季祯却没有放,他将狗蛋放到自己车上去。这周围的房子破败,季祯的马车都比村民的房子挡风些。

    他让秦闵差人去弄了热水来,让若华他们在车上帮着狗蛋洗了洗。一通热水折腾下来,狗蛋看着活泛不少。不过还是虚,季祯将车上放着的糕点泡了水给他吃,好在还有力气吃。

    季祯亲自喂了狗蛋小半碗,而后止住不让狗蛋再吃。他怕狗蛋太久没吃过东西,一口气吃撑了反而坏事。

    他要和秦闵去灵草园巡视,便没立刻把狗蛋送回去,让他就呆在车里暖着。半个时辰后又给他吃了点,狗蛋的精神气就好了很多,直接在车里睡着了。

    马车外面下起大雨来,雨声嘈杂几乎扰人。季祯的车马已经开始回程,此时可以看见远处狗蛋的村子,一会儿就要将他放回去。

    季祯看着狗蛋睡着,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狗蛋的脸,却没想到狗蛋竟然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季祯。

    相比村民,洗干净狗后的狗蛋小小一个,脆弱可爱。

    季祯也看他,本来以为狗蛋不会说话,毕竟从开始到现在都没听狗蛋吱唔一声,哪里想到狗蛋忽然盯着他喊了一声:“爹!”

    若华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会攀亲戚。”

    狗蛋傻乎乎跟着笑了,小手抓住季祯的一根手指。

    季祯任由他抓着,扬声问外头赶车的二毛,“快到了没有?”

    “快了。”二毛的声音隔着雨幕不太清晰。

    “让马跑慢点。”季祯不想太快送狗蛋回去。

    外面的雨声猛烈地打在窗边,就像是无数手在扣窗。季祯推开点窗户缝往外看,本想看看离村还有多远,奈何雨太大,远处景物根本看不起清,唯一一眼能看见的东西唯有几丈外的一颗半死不活的大树。

    季祯似乎看见树下站着几个黑黢黢的人形东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脑袋上看不见五官,似乎浑身上下扔到墨水里染过,根本分不清他们的前后。

    季祯本想再看,然而雨势太急了,他不过是开了一条小缝就有无数雨点朝着他扑来。水滴溅落进季祯的眼睛里,使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模糊了一瞬。等他用力眨眼甩掉雨珠,随着马车前进再往那边看时,发现刚才黑色的人形东西,只不过是那棵大树被雷劈后燃烧剩下的半边焦黑。

    季祯飞快用力关上窗,隔绝了外头的大雨和怪异。

    等将狗蛋送回去,狗蛋也乖乖没有哭闹,倒是村民似乎早早等在原地。如获至宝般将狗蛋接了过去。

    季祯仔细看他们的神色,皆是憨厚纯朴。

    前后奇怪,季祯心里有疑惑。思来想去有找个人剖白的念头。纵使季祯不太情愿,他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江熠。

    别的不说,边城的魔物最后是他平的,江熠应该懂这些怪事吧?

    想到这里,季祯有了点归心似箭的意思。

    马车回到城里,茶馆酒肆往来客人,伞与蓑衣在雨中穿梭着。从郊野回归闹市,街道两边的人声,让季祯心里踏实不少。

    还是热闹好啊。

    季祯坐在车里闲了一会儿又算起账来,闷不吭气地怪起江熠还有素未谋面的太子。

    昨天差点着了魔物的道,那梦魇没死之前他都得提心吊胆。今天出门也是怪事连连,想来古怪。

    这怪谁?当然是主要怪江熠还有太子。前世今生一笔一笔他都记着,日后等他事成,就清算搓磨江熠。

    季祯算好账,也到了地方下马车。原本只有自家守卫的院子门口,忽然多了些人。他再仔细一看,那些人分明是官家规制。

    季祯心里有了个猜想。脚步不由加快了些,不料却在门前被拦住,还要他自报姓名。

    “如今这院子的使用暂时在我名下,我进去还得自报姓名?”季祯一听这些人的官腔官调,前面的猜想已经落实,新仇旧恨嘴上带刀,“这摆的是什么天皇老子的谱?”

    太子亲卫听见这话脸色不好看,但季祯说这院子使用在他名下,侍卫也立刻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的确不敢对他强硬。

    细节见真章,这王八羔子上来就演鸠占鹊巢这出,太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祯话音刚落,门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江熠,另一个他原以为自己没见过的脸却竟然也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前面他出城时候那个失礼的促狭鬼。

    这是…

    两人一起看向季祯,季祯也看他们,脑袋里百转千回把事情连起来了。

    这人的身份虽然不言而喻,但是季祯的愕然照样来不及收。

    梁冷也意外极了,他压根没料到之前以为不会再见的人不过半天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那句脆生生的“摆天皇老子的谱”还正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可真是不怕杀头的张狂了。

    想到先前自己想的,下次纵使见面,这人也只会随大流唯唯诺诺,梁冷一时竟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失算,竟然又多少觉得事情发展离奇而滑稽。

    那有些让他愉悦的一面之缘,竟然是和季祯。

    他竟然就是季祯。

    “殿下。”侍卫见到梁冷,立刻行礼,又露出为难之色。

    “你是季祯?”梁冷就像是没听见季祯失礼的话,他面露笑容,语气宽和。

    如果不是季祯早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会儿非得信了太子的表象,以为太子是什么面慈心善的大菩萨。

    呸呸呸。

    季祯虽然想上去一人给一脚,不过深知自己沉得住气,须得有勇有谋。

    季祯因此平静地点点头认下自己身份,又给太子面子,“季祯见过殿下,方才这守卫不让我进去。”

    话说得平稳,季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

    暗暗想,江熠和梁冷站在一起,活脱脱是一对毙人。

    梁冷进城的时间季祯清楚。捋一捋时间,基本是刚进城不到半天就立刻找到了这里,兴许比半天更短,怎么让人不怀疑?季祯脑子里的词语一个一个往外蹦跶,什么暗通款曲,暗渡陈仓,无媒苟合,苟且偷生,生不带死不带去!

    想法一旦放任奔腾,那就什么猜想都会变得合理。季祯觉得他在城外担惊受怕的时候,只怕这两人在家里欢天喜地,你侬我侬吧!

    果真天造地设一对狗男男。

    季祯的思绪如脱缰野马跑出去的时候,梁冷接着刚才他的话看向那侍卫,侍卫立刻向季祯告罪。

    季祯不置可否。

    梁冷笑着对季祯说,“以后不会了,稍后我会将这些人撤走。”他表情堪称天衣无缝,季祯都不由佩服。

    不过季祯现在更好奇的是他们似乎要出去。

    “江,”季祯顿了顿,忍住直呼其名的冲动,“江重光,你们要出去?”

    “嗯,”江熠颔首,惜字如金。

    梁冷在旁温和地注视着季祯。

    两个人成双成对在台阶上,季祯独自一人在台阶下,季祯觉着这个站位充满了隐喻。

    外加江熠淡淡的神态语气,太子的假笑表情,都直冲季祯脑壳。

    两人步下台阶,季祯大步向前,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季祯牙痒差点没忍住。

    等一气儿回了房间,季祯坐到软榻上缓缓吐息。

    若华端茶进来,见状问季祯,“爷,你怎么了?”

    季祯睁开眼睛,缓缓深沉道:“我本来想做个好人,现在我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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