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地瀌瀌。
沈府上下聚蚁门前,恭迎朝廷来的贵客。但马步停下后,有阵子无人说话。
半晌,面前终于响起一个冷淡女声。
“见过沈国公。”
这是谁?
沈青昭悄抬一眼,只见家府门口停得驻军,兵胄煞亮,那女子正坐在白马上,睥睨众人。
她戴得银狐面具,一身傲气,不知为何竟以黑发披肩,耳脖皆被遮挡,只在背后稍微挽了一鬓,好似以示“合了礼制”。幸而有此,才叫远观落得几分妩媚。
“卫大人,许久不见了。”
家父的语气听上去隐有敬重,沈青昭不免疑惑起来。
“请四小姐上马。”
这白衣女子未回答,她的话近乎都是命令,无一字多余。
怎有人敢用这样的态度对爹说话?沈青昭很吃惊,开始打量起此人来。
她一身北狐厂官衣,清清冷冷。
可发间插那一支细腻花穗簪,又显得心思玲珑。
世上有人生来命通阴阳,能见鬼邪,有人修道问仙,有人拿钱办事,后一种叫镇邪师。
北狐厂招揽此中奇才,却多被同行厌鄙,老话是这么说,有的事一旦沾了皇饷,就没劲了。许多人认为他们败坏了风气,只要前头站着个影子,摇一摇铃,各个就会恶犬扑食。
管他妈是人还是仙。
沈青昭是这么听说的,并不懂虚实。
民间把他们叫作“鬼厂”,很显然,在鬼差里头穿这身的,可不就是白无常么?
沈青昭一想到这唇角轻勾,赶紧埋低了头。
幸好爹随之开口道:“卫大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小女到底何时才能回府?”
“不用太久。”
那女子语气平静,说得毫无用处。突然,她顿了顿——“我会送她回来。”
谁送?
沈青昭恍惚抬头,撞见对视。
年轻的女子坐在马背上,她看着自己,脸被藏在面具之下,上头有一层极强的结界,无法窥探。
无聊得紧。沈青昭失望撇开,却没发现在这之后,白衣女子眼底一抹涟漪稍纵即逝。
突然一声厉斥穿透花门:“你们必须把她平安送回来!”
沈青昭回头,正是老祖母。
只见一个白发妇人怒杵柺杖,咚咚敲地,她正是当朝国公生母,脾性不好,最疼孙女。有人说她再长二十岁,就算痴傻了,也仍然记得一闷棍打下来。
“我孙女养在深闺,平日最怕见血,你们朝廷说她天眼厉害,要带去辨凶案,这我也就忍了,但要是路上她出一点差池,我后半生怎办?”
对面官员道:“祖宗莫气,这是皇帝亲自下令,四小姐这双眼睛世上罕见,慧辨正邪,神鬼无影,五十年难出一人,若能揪出真凶,那真是积福事。”
“能用上这双眼的,对方得是有多厉害?”老祖母也不依不饶。
“啊,这……”众人交头接耳。
“休想糊弄我,今日有官员被妖邪所害,你们请我家姑娘帮忙,都用上了北狐厂来保护,可却一诺不许就要带人走,这算怎回事?”
爹只好劝道:“您放心罢,卫大人在,正是太后对青姑娘最好的担保。”
“卫大人?谁?我孙女有事她会跟着赔命?”
“她一向快人快语,莫耽搁了,青姑娘,你你,你快过去。”
他指错了人,于是老祖母嫌弃一声:“人都认错,我不信你。青姑娘,回来。”
爹的笑容僵硬脸上,官员都已惊讶得忘了打圆场!两边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场面一时难进难退。
那白马上的女子却淡淡地:“上马车。”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沈青昭心道:好大的架子。
这女子气宇非凡,犹似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纵使通身北狐厂常衣,也贵气得发紧。
迈下石阶。
“四姑娘……”
老祖母在她背后轻唤,但她内心却一面感动,一面愧疚,这满府官吏,哪一个不知她底细?也就老祖母相信她大门不出。
沈青昭心道:好祖母,莫说了莫说了,回来给您磕一百个响头,这再细问下去……爹都要打探出她在外头的德性了!
马背上的年轻女子看着她,微微一笑。
“大人好。”
沈青昭柔柔福身,把方才的担忧抛之脑后,在外随师父粗糙野居,在内装得一副知书达理,楚楚可怜。
她已在两种人前游刃有余。
“请带我去北狐厂。”话音刚落,她抬起头,左眼骤银。
这正是罕见的灵视,打开时,正如那个官员所言,鬼飞绝,人踪灭,他们的灵肉无处躲藏。所以镇邪时,一旦被玄妙之眼盯上,妖邪还真难逃其掌。
短暂一瞥。北狐厂各个身怀异色,他们擅长的领域都一一对应。
等等这是……
沈青昭惊讶地发现那个女子与众不同,她体内的气魂精通复杂,揉和极好,近乎刚柔并济,就似雪山那般,上是寒风凛然,下有平原绿苏。当她出现时,眼中只容得下这一个人。
灵视停止,暗怀沉默。
这几日跟随破案的东西,都陆续被捆入队伍中,沈青昭与女子擦肩而过,没走几步,老祖母忽道:“哎,忘了忘了,快把这个东西拿给四小姐——”
“这是?”沈青昭看着下人捧它经过,老祖母凝重答:“是传家玉,你戴去护身吧。”
“娘你……你糊涂了?它可是爹留下来的!”
“这么危险的事情,我给好孙女戴怎么了?”
“太国公?”那女子道。许是无人料到她会说话,一时也没有敢回。附近人不停搬动箱子,发出磕碰作响,沈青昭只好强笑一声:“多谢祖母美意。”
说完她一溜烟踏出大门。
“娘啊,您这是溺宠,怎么可以把这种东西拿出来?”
“怎么了?刚刚有人被妖邪所害,我替她担忧,你倒好,偏生把自己女儿往外头赶!”
坐上马车,爹和老祖母的争执声小了下去。
沈青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只盼北狐厂赶紧动身,今天因为这桩命案,这群人突然上门险些揭穿了她的面具,实在令人心悸。
在京城人眼中,沈青昭,是国公府一位病弱的娇娇小姐。
她一不出门,二不见人,渐渐地名门姑娘都快忘了她,只知她是“那谁的姐姐或妹妹”。
在老祖母眼中,沈青昭只是不爱琴棋书画,更好鬼神,她在一流符师江家内修习,每日出门,如同学棋一般。
去得久了,也只当她和那些人远门祈福,毕竟她回来,倘若一身污泥,脱掉,再换个打扮就可如大家闺秀一般出门请安。
她一直戴着两种面具生活。
快走吧,快走吧……沈青昭暗道催促,不久,在离她帘子十分近的地方却响起女声,恍若给这里带来归寂——
“夫人,此等神玉灵气太重,北狐厂是抓凶归案,不是除邪,恕不能带走。”
她声音真好听。沈青昭心道:想听俩人吵架。
老祖母两手一拍:“瞧,被我套出来了吧。你们说只带她去辨认凶案,还不是要她留下来,忙前忙后,直至捉拿凶手才行?”
“您……”爹在背后红着脸道,“您怎能拿传家宝来使诈?”
“我是怕人分不清谁是珍宝。”
老祖母说完,转头对向那个马上的白衣女子。
“你们骗人在先,我兵不厌诈。更何况,我一个老婆子求孙女出行平安又有何妨?那边才死了一个人,血都是热的,你们突然就要带我孙女走——扪心自问,谁一大清晨不生气!”
“对不住。”
“你就没甚可说的?”
“没有。”
“哎唷……”老祖母捂了一下心脏,仿佛乱拳砸在闷棉上,“行了行了,北狐厂若这般笃定无事,太国公的孙女就交给你了。”
一声轻笑。是那白马上的女子,此时她黑影映在帘子上,终于不再遥远,才发现那声仔细听来清冽无比,似雪相化于溪中,冷暖掺半。
女子稍稍倾身。
“她定无事。”
这一声后,老祖母彻底无话可说。
沈青昭看着仅一帘之隔的黑影,心绪混乱。
她何时神不知鬼不觉过来的?
马蹄声渐渐远去,那年轻女子归向原位。行装就打理完毕,只听扬鞭数声重合,所有马车一齐朝着红墙奔去。
“太国公夫人原是这个脾气?”
“好险好险,差点儿以为请不出人了。”
几个宦官调侃着。
沈青昭趁着大家注意力分散,试探起抬了帘子一角,只隐约看见近处女子的背影,她白袂黑发,生得好似明月光下的深湖。
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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