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午时, 红尘渡的书房内,黑衣侍卫正在向傅尽欢汇报动乱过后的善后工作。
傅尽欢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笔尖蘸饱了墨。小环新沏了一壶茶,搁在他手边。
茶香袅袅,雾气腾空,将他眉眼间的肃冷掩去三分。
侍卫道“除了铁先生踪迹未明,其他的都已经安排妥当。”
“再查。”傅尽欢头也不抬地说道,手腕微动, 笔走龙蛇, 一行工整的字迹呈现于纸上。
“是。”侍卫颔首, 顿了顿, 又问, “大公子, 关押在水牢内的叛徒如何处置”
这些叛徒与当初从岛外掳回来的俘虏不一样, 他们本是烈火教的人, 傅尽欢留着不杀他们, 并非手下留情, 是另有用处。
傅尽欢的笔尖一顿,尚未开口,一名红衣少年双手负于身后,快步从屋外走了进来“大哥。”
“见过二公子。”侍卫冲傅司南微微欠身。
“不必多礼。”傅司南摆摆手。
“二公子瞧着满面春风,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小环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傅尽欢抬头, 目光凝在傅司南的脸上, 傅司南双眼一片灼亮, 眼角眉梢都堆着欢喜。
“确有喜事。”傅司南找了张椅子坐下。
小环给傅司南倒了一盏香茶。
“是何喜事”傅尽欢难得好奇地问了一句。
傅司南拿起果盘里的一只枇杷,抛起又接住“我的喜事。”
傅尽欢“”
“大哥,咱们岛上从未办过喜事,不如趁此机会热闹热闹。”傅司南放下枇杷,接过小环递过来的茶盏,痛饮一口。
“你要办什么喜事”
“我和酒酒的婚事。酒酒说,他们那儿男子娶妻,要有三书六礼,才算明媒正娶。我想娶酒酒为妻,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傅尽欢眉头一皱,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她只是父亲送来的礼物,是你练功的容器。你的妻子,应另有其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礼物,但我想过了,要我娶别人为妻,与别人同睡一张床榻,我的心里很不痛快。除了酒酒,我谁都不要。”
“胡闹,婚姻大事,当由父亲做主,岂容得你随心所欲。”
“大哥你反对,不会是因为你也看上酒酒了吧”傅司南挑了一下眉头,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傅尽欢阴沉着脸不说话。
“你我是双生子,自幼一同长大,看上同一个女人不奇怪,酒酒刚送来时,我提出公平竞争,大哥并未反对,看来是那时早有此意,可是大哥你我早就说好的,谁赢了,酒酒便是谁的,难道你想反悔”傅司南猛地站起身来。
傅尽欢“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搁在桌子上,也没见他使多大的劲,笔从中间部分断成了两截。
小环和黑衣侍卫都吓了一跳。
傅司南酸溜溜地说道“大哥喜欢酒酒,不妨直说,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从小到大,你我都是有福同享,一个女人罢了。”
傅尽欢阴寒着脸问“是谁提出三书六礼的”
“不管是谁提出的,娶酒酒是我的主意。大哥不愿,我修书一封给父亲,父亲那边责问起来,我自己承担。”
“我会向父亲禀明此事。”
“这么说大哥你是答应了”傅司南瞬时展颜。
傅尽欢“嗯”了一声。
“我告诉酒酒去。”傅司南开开心心地走了。
傅司南一走,傅尽欢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登时阴云密布。小环偷偷瞧了他一眼,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黑衣侍卫额前也不由滚下一滴冷汗。
半晌,傅尽欢突然问“何为三书六礼”
他看的书多,但多为药理、武学,很少涉及中原的风土民俗,不知道民间的婚俗也是正常的。
小环也是自幼长在烈火教,不知这些婚俗,张了张口,没答上来。
黑衣侍卫是两年前从烈火教拨过来的,入岛之前,走南闯北,有些见识,低声道“回大公子的话,三书为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则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二公子有句话说得对,有了这三书六礼的流程,才算明媒正娶。”
“这一套流程下来,需耗时多久”
“这”黑衣侍卫犹豫,“这就难说了。不过咱们在这岛上,温姑娘又身份特殊,二公子当真喜欢,礼仪可适当简化。”
傅尽欢没说话,脸色依旧沉得可怕。
傅尽欢极少动怒,一般动怒,也只会憋在心里,似这般表现在脸上,是少有的事情,只能证明,他这回是真的动了怒火。
黑衣侍卫是来汇报善后工作的,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傅尽欢的回应,试探问道“大公子,叛徒的事”
“主谋凌迟,其他人斩首,明日午时执行,通知下去,岛上所有人都必须前往海边观刑。”傅尽欢冷冰冰地开口。
“属下领命。”黑衣侍卫毫不意外会是这个结果。傅尽欢留着那些叛徒,是为了杀鸡儆猴。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冲傅尽欢低声说了句“告辞”,转身离开了傅尽欢的书房。
小环疑惑地看向傅尽欢。
她明明记得,昨晚傅尽欢言辞间透露出的意思的是,岛上刚恢复平静,那些叛徒暗地处置便可,不该再惊到旁人。这个旁人,据小环默默观察,应特指温酒酒。
傅尽欢回来后,对温酒酒似换了个态度,若非知道是傅司南赢了赌局,几乎叫人以为,温酒酒成了傅尽欢的女人,才叫他将所有好东西都扒拉出来,以赏赐的名义,送到温酒酒的跟前,就连留仙居都给了她。
今日又突然改了主意,叫所有人观刑。此举的确是为了杀鸡儆猴,儆的莫非是温酒酒
早就知道傅尽欢喜怒无常,想到这个可能,小环还是不由得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温酒酒换了个新住处,连带着床铺被褥都焕然一新,刚准备躺下,睡个好觉,红尘渡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明日处置叛徒,岛上所有人需前往观刑。
温酒酒多嘴问了句,如何处置
传话的人面无表情地回道“主谋凌迟,其他人斩首。”
因着这句话,温酒酒的困意消失了一大半。
这些人都是烈火教的信徒,没有坚持本心,受了铁先生的蛊惑,背叛自己的主子,本该是罪有应得,听到这个消息后,温酒酒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她是从文明社会穿过来的,她的认知里,不管是什么人犯了错,都有法律制裁,不像这里,掌权者可随意动用私刑处置,人命如草芥般不知情。
她的脑海中不禁浮起,上次那个刺客被傅尽欢一箭射死的一幕,血花“嘭”地炸开,漫天都是红艳艳的颜色,刺得她眼睛都疼了。
就算经历了铁先生的叛变,见惯生死,温酒酒还是无法做到,像双生子这般漠视生命。
温酒酒心尖上浮着一股寒意,机械地脱了衣裳,躺倒在床上。
她现在走的每一步,如行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她别无选择,她已经踏出了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傅尽欢命所有人都必须前往海边观刑,岛上的人不敢怠慢,早早地去了。温酒酒起了个大早,用了点早膳,午饭没吃,她怕她吃了,待会儿见了血腥场面,会忍不住吐出来。
凌迟,那可是只在史书里见过的刑罚。
今日大风,天气阴沉沉的,似要下雨,温酒酒怕冷,特意披了一件披风在身上。
平日出门她都会精心装扮,今天她不描眉眼,不施红妆,只将脸色扑白了些,乌黑长发挽起一半,用一根古朴的木簪子簪住。衣服也是从里到外都是素色,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温酒酒的心脏砰砰乱跳个不停,心底腾起一股不安,慢吞吞地往海边走去。
海风扑面而来,海浪卷上海岸,化作银色的波涛。远远望去,湛蓝的天空下,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人影。
这些人都是岛上买回来的奴仆,负责岛上的衣食住行各项事务,为了维持岛上的正常运转,铁先生控制整个伏魔岛后,并没有伤他们的性命,而是依旧叫他们各司其职。双方混战时,这些人也不敢掺和战局,是以,大部分都在两场大战中幸免于难。
倒是烈火教的教徒损失惨重,忠于双生子的,为双生子战死,背叛双生子的,要么死于战场,要么即将死于今天的刑场。
能幸存下来的,都是双生子的心腹,比如小环、魅姬等人,她们提前得知双生子的安排,知晓傅尽欢要借此一战,揪出不忠者,饶是如此,魅姬还是不慎折损一臂。
伏魔岛的刑台设立在海边,是方便涨潮时,清洗掉台上的血迹。若有犯错者,被困在刑台上,潮水漫过来时,会一点点将受刑者淹没。
原书酒酒的一百鞭笞,就是在这个刑台上挨的,不过她被绑的位置稍高一些,涨潮时,海水只漫到了她的胸部。
酒酒自幼在内陆长大,几乎没有出过海,三日的潮涨潮落,对她的心理冲击很大,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见了这个刑台都会手脚僵硬,说不出话来。
温酒酒没有经历这些剧情,乍一见到这个刑台,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不会游泳的人,见了大海,难免心生畏惧。
她裹紧身上的披风,站在人群中,朝台上望去。
午时将近,受刑者被侍卫押上刑台。约莫有二十余人,个个遭受了严刑拷打,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除了侍卫统领飞鹰,其他人温酒酒都没见过。
傅尽欢和傅司南二人站在观刑台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极为显目。傅尽欢面无表情,好似一尊没有感情的冰雕,傅司南眉眼稍稍柔和一些,看到她的时候,眼角带了点温柔之色。
傅尽欢也看了过来,眸光沉沉。
温酒酒愈发觉得冷了,连忙收回目光,不敢看他。
凌迟耗费时间长,三千刀下去,刀刀不致命,至少要到傍晚才割完,斩首简单许多,一刀下去,头颅落地。
刽子手扛着大刀,走上刑台,嘴里含了一口烈酒,喷向闪着凛冽寒光的刀锋。
喝完酒后,刽子手举起手中的刀。
温酒酒不敢见血,转过脑袋,合起双眼。耳畔传来咔嚓数声,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声,海风送来浓烈的血腥味。
温酒酒的心尖颤了一颤,不用猜,现在刑台上定是满覆着血色。
刽子手砍完了人,走过去,将地上的头颅捡起,悬挂起来。
温酒酒刚转回目光,就见齐刷刷一排滴着血的脑袋,高高悬于半空,双腿软了几分,险些没有站稳。
小桐及时扶住了她,眼底隐隐有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出身天海帮,从前混迹于江湖,见过不少杀戮,这些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此刻见温酒酒吓成这样,心中很是快意。
站在观刑台上的傅尽欢对小环说了句什么,小环颔首,下了观刑台,穿过人群,走到温酒酒面前,恭声道“温姑娘,大公子请您上台观刑。”
“我、我在这里便可。”温酒酒弱弱道。
“温姑娘,请别让奴婢为难。”
温酒酒只好咬紧牙关,往观刑台的方向走去。
她不去,傅尽欢有一百种方法让她过去。她不想看,他亦可以逼着她看,不如顺他的意,少吃些苦头。
不济还有傅司南在。
温酒酒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头略安,傅司南在这里,傅尽欢不会太过分。
她一步步上了台阶,宽大的袖摆被海风灌满,更显得她腰肢纤细,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
温酒酒走到二人身前“大公子,二公子。”
说到“二公子”的时候,她的语气顿了一顿。
“脸色怎么这么白”傅司南温声问。
温酒酒扶了扶额头“酒酒身子弱,大概是在风里站久了。”
“过来,站在我身后,我替你挡风。”傅司南向她招了招手。
温酒酒看向傅尽欢,犹豫了一瞬,朝着傅司南挪去。
傅司南果真站在她身前,替她挡风。
温酒酒裹紧身上的披风,迎着海风,朝着刑台上望去。
飞鹰在大战中被傅司南斩断了双臂,他被绑在刑台中央,面色狰狞地瞪着双生子二人,张着双唇,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温酒酒眼尖地发现他的舌头被拔去了,口中空空如也。
她的脸色白了白,惊呼“他的舌头”
傅司南冷笑一声“他想咬牙自尽,索性就拔了他的舌头。背叛烈火教,还想死得如此便宜,做梦。”
温酒酒的腿又软了,她赶紧在在心中默念,他们落得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没想要谁的命,她只想好好活着,她骗傅尽欢和傅司南,是迫不得已。
一名瘦小的老头走到飞鹰身前,小童双手捧上一个木箱子,打开木箱子后,可见其间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尖利的刀子。这些刀子有大有小,有薄有厚,每一把上面都贴着标签,按照序列排好,看着就叫人胆战心惊。
“他以前是个大夫,救治了不少病人,有一次给村长儿子治病,没治好,那群刁民就将他绑了起来,要活活烧死他。是父亲路过出手救了他,从此以后,他就入了烈火教,用自己的一身本领报答父亲的救命之恩。”傅司南的声音飘入温酒酒的耳中。
为报答救命之恩,从一个医者,变成了屠夫。烈火教里都是疯子,难怪会培养出原书里双生子这对反派。
老头从木箱子里取出一把刀,那把刀的刀片极薄,刀尖闪着寒光。
温酒酒以前看过科普,说凌迟是将人零刀碎割,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技术精湛者,受刑者能熬上几日,受尽折磨才死掉,那滋味堪比人间炼狱。
老头举起刀,扒开飞鹰的衣裳,动作利落地在他胸前划了一刀。
飞鹰口不能言,脸上表情扭曲了起来,奋力地挣动着,将捆着他周身的链子砸得当当响。
温酒酒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根本不敢看。
“好看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温酒酒后颈汗毛倒竖。傅尽欢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阴森森的一道目光将她盯着。
温酒酒声音发抖“不、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
“他、他的表情太可怕了。”温酒酒牙齿打颤,浑身罩着一层寒意,瑟瑟发抖。
老头已经下了第二刀。
“将犯人的脸遮起来。”傅尽欢下了个命令。
“士可杀不可辱,大公子,一刀杀了他吧。”温酒酒仰起苍白的脸颊,低声道。
“你在为他求情”
“他叛主杀人,罪有应得,他已经受到惩罚了,大公子不如给他一个痛快。”温酒酒咬了咬牙。
温酒酒站在石台上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飞鹰是受她连累,傅尽欢做这些,都是给她看的。
飞鹰背叛主人,如果不是双生子武功高强,死的是双生子,成王败寇,他现在这个下场是罪有应得,但他的所作所为,不该被千刀万剐。
“既然你同情他,就亲手结束他的痛苦。”傅尽欢云淡风轻地说道,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如惊雷一般,响在温酒酒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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