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苍穹, 明月皎皎。
青石大街的尽头,春风小酒馆的门口围满了人。
他们都是春风小酒馆的伙计。
今日酒馆内来了一位客人,客人是个红衣少年, 少年生得一副薄情寡义的美人相, 腰间悬着一把凶煞的弯刀,一进门,就要赶走所有的客人。有客人不服,与他理论,被他一脚踹成了重伤。
少年原来是个练家子。客人再不敢招惹,连钱都没来得及付, 一下子都跑光了。
酒馆的老板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当即招呼了酒馆内所有的伙计, 想要将少年擒住送去官府。
哪知少年一顿发威,将伙计都丢出了酒馆,他本是要杀人的,刀都了, 抵在老板的脖子上, 眉间杀气腾腾的, 不知又想到什么, 恼怒地将刀推回刀鞘, 也将老板丢出了门外。
可怜屋子里的东西都被他砸了个稀巴烂, 每砸一下,老板的心都跟着抽一下, 尤其是老板珍藏的那些好酒, 顷刻之间就全部被他拿来洗了地板, 整个酒馆里都是浓烈的酒气。
红衣少年发完了火, 径自上了楼, 登上屋顶,叫他们将剩下的酒都送上屋顶。老板见识到少年的手段,哪里敢违抗命令,连忙叫伙计将酒送上屋顶。
红衣少年似乎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在屋顶上坐了一下午,明月都升上了空,也没下来。好酒是一壶一壶往上送,老板心疼得滴血。
“拿酒来。”夜风送来少年的声音,嗓音低沉喑哑,已经显出几分醉意。
老板使了个眼色,伙计只好认命地再去地窖取酒,为免那煞星糟蹋好酒,老板特意叮嘱他们,每回只送一壶。伙计们怕极了他,每次上楼腿都是软的,其中一个更是吓得直接从楼上滚了下来。
“也不知这魔头几时走。”伙计挠了挠脑袋,嘀咕一句。
这年头各大江湖门派林立,官府已经不大乐意插手门派之争,本来有个蝴蝶山庄可以罩着他们,可惜这个月蝴蝶山庄为烈火教攻破,彻底成了烈火教的阶下囚,如今连那叶老庄主和叶大小姐都不知所踪。
这小魔头不走,恐怕是没人能将他请走。
老板和伙计正愁着,长街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抬头就见一队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而来。当先的是个白衣墨发的少年,少年座下的神驹威风凛凛,四蹄高高扬起,踏破月色,转眼就到了酒馆前。
老板与伙计用力揉着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白衣少年与屋顶上的红衣小魔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骏马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将老板与伙计的神思唤了回来。傅尽欢翻身下马,冷声问“人呢”
他没有点名道姓,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红衣小魔头,齐声答道“在屋顶。”
傅尽欢踏入酒馆内。
“诶,这位公子”老板回过神来。
一名黑衣侍卫拦在他面前,递出一沓银票“这个酒馆我们大公子买下了。”
老板眼角一抽。
酒馆内到处都是傅司南留下的刀痕。傅尽欢踩着堆满杂物的地面,朝着楼上走去,他的鼻端嗅到浓烈的酒气,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傅司南跑出去前,发了好大一通火,本以为会有人跟着无辜遭殃,这个破坏程度,却是出乎傅尽欢的意料。
看得出来,傅司南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
以傅司南的武功,他真的想发火,整栋楼都能被他夷为平地。
这回居然只砸了些不值钱的桌椅,和几坛子浊酒,地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傅尽欢颇感意外,傅司南不仅在温酒酒那里学会了嫉妒,也学会了克制。温酒酒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无时无刻不在禁锢着他。
木制楼梯是通往屋顶的,楼高三层,越接近屋顶,楼梯修得越窄。
傅尽欢的身影出现在屋顶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弯皎洁的明月,明月下方坐着个红衣少年,少年身后东倒西歪堆了不少酒壶。
淡淡的酒气在风中流散。
傅尽欢朝他走近。
傅司南的耳尖动了动,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傅尽欢掀起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傅司南怀里抱着一件红嫁衣。傅尽欢认得这嫁衣,嫁衣是傅司南叫人裁给温酒酒的,上面绣的珍珠还是傅司南从他这儿花言巧语讨去的。
他这次出岛,带了两件和温酒酒有关的东西,同心结和嫁衣。
傅司南手中的酒壶空了,他将酒壶扔了,伸手去取剩下的,摸了个空,转头看见傅尽欢手中多了个酒壶。
傅司南怒了,伸手将酒壶抢了过来“傅尽欢,连这个你也要跟我抢。”
傅尽欢不说话。
“你是来嘲笑我的吧”傅司南猛灌一口酒,他喝得急,不小心呛了一口,呛得眼角发红,“这下你高兴了,酒酒喜欢的是你。”
要是温酒酒喜欢的是别人,他大可以将那人杀了,以泄心中的怒气,偏偏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与他血浓于水的大哥。
先前他恼恨傅尽欢插足他与温酒酒,还可理直气壮地恨他,现在他连恨傅尽欢的底气都没有了。
温酒酒是个骗子,骗了他们兄弟俩,可为什么明明他们是一样的,温酒酒最终却喜欢上了傅尽欢。
傅司南呛得满口辛辣,眼角隐隐有泪意。
“你当真以为她喜欢我”傅尽欢的声音散在风里,听起来比他头顶的明月还要寂寥,“司南,我们谁都没有赢。”
傅司南一怔。
“她说那些话,不过是在哄我开心。”傅尽欢将傅司南手中的酒壶抢过来,灌了一口,“假如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的那些话,的确能将我哄得很开心。”
“给我留点。”傅司南见傅尽欢喝了好几口,又将酒壶从傅尽欢手中夺了回来。
“司南,我们都该清醒了。”傅尽欢静静地看着他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傅司南将空酒壶扔了下去,红着眼睛怒吼了一声“再拿酒来”
傅尽欢说得对,他们都该清醒了。
他们是双生子,从小性子迥异,喜好也全然不同,唯独在情爱上,都是初通情窍,栽了个大跟头。
连傅尽欢这般素来冷静自持的,都被温酒酒哄得晕头转向,更何况是傅司南。
傅司南是个容易走极端的性子,爱憎界限分明,他若喜欢一个人,便是一腔赤诚,掏心掏肺,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喜欢温酒酒时,眼底心底都是温酒酒,不是温酒酒给他灌了迷魂汤,是他自己给自己灌了迷魂汤。
“该清醒了,的确该清醒了。”傅司南低声笑了起来。
楼下的伙计赶紧又送了几壶酒上来。傅尽欢给了老板很多银子,足够买下三个这样的酒馆,老板也不再吝啬酒窖里的那些好酒,叫伙计多送了几壶。
傅尽欢与傅司南各自取了一壶,谁也不用抢谁的。
这还是傅司南印象中,第一次和傅尽欢坐在屋顶喝酒。傅尽欢自律,鲜少沾酒,即便是亲密如傅司南,也不知他的酒量深浅。
“大哥,你少喝点,我可不想待会扛个醉鬼下去。”傅司南见傅尽欢仰头狂饮,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我又没你那么笨。”傅尽欢眼角眉梢堆着淡淡的酒意。
“我哪里笨了”傅司南脸一黑。
“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还不够笨吗”
“你不还是一样。”
傅尽欢沉默了。
“你我真不愧是双生子,连栽跟头都栽在同一个女人的手里。”傅司南用自己的酒壶,轻轻碰了一下傅尽欢的酒壶,“大哥以为我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酒酒想跑的心思。”
正是知道温酒酒的心思,即使他鬼迷心窍,心底犹存了一丝警觉,离岛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温酒酒。
那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他一遍遍给自己灌着迷魂汤,明知温酒酒心怀不轨,沾染上她的情爱,犹如自戳双目,什么也不愿看见。即使看见了什么,他也会出于自我保护,自己将不合理的圆回来。
“对不起,大哥,司徒雁翎跳海那回,是我包庇了酒酒。”傅司南叹了口气,回想起这些日子的举动,深觉自己痴傻得可怜,“要是那回我能清醒过来,你我也不会受她哄骗,陷得如此之深。”
“旧事不必再提。”
“那就不提了。”傅司南痛饮了一口,“今日就暂且忘了这个小骗子,待我明日酒醒后,再去收拾她。”
“你想如何收拾她”
“还没想好。”傅司南呛得嗓子疼,他边咳,眼角边飙泪,“想我傅司南,从小到大,何时这般落魄过,我不会放过她的,骗子,绝不放过”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脑袋栽进傅尽欢的怀中。
傅尽欢将他扶起。
傅司南醉了。
他满脸潮红,一脸醉态,双眼朦朦胧胧,无法聚焦的眼底映着傅尽欢的影子。
傅尽欢看见他眼角的泪痕,怔住。
他和傅司南一起长大,从未见傅司南掉过眼泪,哪怕从前他不小心折了双腿,身上尽是刀伤剑痕,痛得浑身冒冷汗,也只是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傅尽欢抬手擦着傅司南眼角的泪痕,嗤笑了一声“没出息。”
傅司南醉得糊涂,偏这一句听清了。他打了个酒嗝,拍了拍傅尽欢的脸,不服气地反驳“难道你就没哭过”
“我没有。”
“对,你没哭,你就是偷偷躲起来,吐了几口血。”傅司南翻了个白眼。他太了解他的这位双生哥哥了,他什么事都不表露在脸上,只会偷偷自己扛,伤得深了,吐吐血。
傅尽欢不置可否。
傅司南忽觉胸腔内一阵翻滚,推开傅尽欢,趴在一旁干呕起来。
他一下午就坐在屋顶上喝酒,什么都没吃,吐来吐去,都是些酒水,最后连胃汁都吐出来了。
吐完后,傅司南趴着一动不动。
傅尽欢将他提起,才发现他睡着了。
街头的人影渐渐散尽,家家户户的灯烛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守在酒馆的那些伙计,早已扛不住,打着呵欠去睡了,只有初一尽忠职守地守在楼下。
傅尽欢背着傅司南下楼。
傅司南狠狠掐着他的脖子撒酒疯,在他耳边唤着“酒酒,酒酒。”
傅尽欢被他掐得额头青筋直冒,他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这是唯一的弟弟,扔了就没了”,忍住没有将傅司南丢了出去。
“大公子。”初一迎上来,低声开口,“刚收到消息,穆云岚逃了。可要颁布追杀令”
“不必了。”傅尽欢的神色辨不出喜怒,“备辆车。”
“属下这就去。”
傅尽欢背着傅司南站在长廊下。夜风寒凉,徐徐拂面而来。
傅司南在他耳边打着酒嗝,口中喃喃低语,唤来唤去,都是温酒酒的名字,许是到了伤心处,傅尽欢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后颈,一片滚烫。
傅尽欢抬头,眸底映着满街的灯火,光影斑驳。
“司南,我们再也不用争了,我保证,以后她只会属于我们两个。”他眼中残留的一点余温逐渐冷却下来,幽深的眸子敛着苍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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