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司南是追着傅尽欢前来的。
他的轻功比傅尽欢稍微逊了一点, 因此落了他一段路,他远远瞧见傅尽欢张开双臂去抱跌落下来的“温酒酒”。
“温酒酒”推开了他,接着, “温酒酒”的身体宛如烟花一般,在他们的面前“嘭”地炸开了。
强烈的白光撕开浓烈的黑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刺痛着傅司南的耳膜。傅司南被这股气浪掀翻,飞了出去,砸落在地上。
爆炸过后,天地重归黑暗。不远处,爆炸引起的大火吞噬着山林。
傅司南恍恍惚惚地躺在地上,睁开双眼,脑海中晕眩不已。他不知自己晕了多久, 等他撑着双臂, 费尽浑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时间像是过去了百年那么长久。
他的眼睛被白光刺激得一片模糊,耳朵被爆炸声夺走所有的听觉, 他睁大着眼睛, 跌跌撞撞朝着爆炸的地点奔去。
“酒酒酒酒”他应该是在哭,温热的泪痕顺着他的眼角流淌,糊了他满脸。
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所以他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焦黑的土地覆满鲜红的血色,他满脸泪痕地抚着地上的血痕。
他亲眼所见,这满地都是温酒酒的碎片。
她在他面前, 化作了一地的碎片。
她死了,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给他。
傅司南流着眼泪, 双手在地上摸索着。他想像从前一样, 握一握温酒酒的手。
他抓到了一块烧焦的衣角, 那衣角一片乌黑,沾满斑驳的血色,依稀能分辨出来,这是嫁衣的碎片,上面还用金线绣出了凤凰。
是傅尽欢命绣娘为温酒酒裁的嫁衣。
温酒酒想穿嫁衣,他就满心欢喜地为她裁了一身嫁衣。在绣娘将嫁衣送到画舫前,傅司南偷偷瞧了一眼嫁衣,那嫁衣真美,温酒酒穿上一定美若天仙。
他心有不甘,想跑过来看一看温酒酒穿上嫁衣的样子。他想,等他偿了这次的心愿,他就抹去对温酒酒的怨和恨,重新追求温酒酒。
这次,他变成她欢喜的少年模样,用所有女孩子都喜欢的方式,将她追回来。
“酒酒”傅司南喉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头如万剑凌迟,痛极之下,“哇”地呕出一口浓烈的鲜血。
这一口血吐出后,他的意识清醒了不少,他想起什么,抬起眼睛,四处张望。
枯木燃起火焰,火光深处,红色的血液蜿蜒流淌。
他的目光滞了一瞬。
“大哥。”傅司南踉跄着朝躺在地上的傅尽欢爬去。
爆炸的瞬间,傅尽欢凭着本能,往旁边掠去,却还是被气浪波及,撞了出去,脑袋磕在地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鲜红的血色自他身下漫开,将他洁白无瑕的衣裳染得一片暗红,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衣摆处被火焰舔舐,泛着焦黑。
“大哥,你醒醒。”傅司南跪倒在傅尽欢的身前,手指颤抖地去探傅尽欢的鼻息。
傅尽欢双目紧闭,长发披散,脸上覆满鲜红的血点,神情安详地躺在血泊里。一根断成两截的羊脂玉簪子,裹着鲜血,沾满泥土草屑,被傅尽欢紧紧抓在手里。
看来是他昏迷前,用仅存的意识,从血泊里抓住了这根断簪。
无数杂乱的脚步声朝着傅司南涌来“大公子,二公子”
“快,去请大夫。”傅司南的耳朵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他的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仿佛一下子丧失所有思考的能力,只能如孩童一般,抓着初一的手腕,大声吼着,“快救他。听见没有,快去找大夫救他”
“二公子冷静,属下这就去请大夫。”初一道。
傅司南神情恍惚地盯着傅尽欢的面颊。
亲眼看着温酒酒化作碎片的瞬间,傅司南对傅尽欢恨极,恨他将温酒酒逼迫至此。可当他看着傅尽欢冷冰冰地躺在他身前,胸前毫无起伏,他的一颗心又坠入了无底深渊。
傅尽欢被初一他们送进了附近最近的医馆,镇上几乎所有的大夫,都被初一和小环给请了过来。
傅司南脸色惨白地站在长廊中,看着丫鬟捧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走。那些血都是傅尽欢的,他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大哥,现在就躺在屋里的床上,命悬一线。
傅司南从来没想到,傅尽欢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上次傅尽欢故意伤在他的刀下,即使虚弱地歪坐在床头,满身裹着药味,气势上也是压过他一头的。
他一向如神明般高贵强大。
傅司南突然意识到,原来神明也会倒下。
“大公子怎么样”傅司南焦急地拦住一名侍女。他的听觉在慢慢地恢复,现在已经能听见三米以内的声音了。
“回二公子的话,大夫正在诊治。”侍女恭敬答道。
傅司南怔然地松开她,望了望她手中的银盆,血色似乎又深了一层。
屋里都是大夫和伺候的丫头,傅司南本想进去看一看,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他不懂医术,也不懂伺候人,去了,也是跟着添乱。
“二公子。”一名腰间悬着弯刀的侍从,手捧着木托盘出现在傅司南的身后,“已经照着二公子的吩咐,收敛温姑娘的遗骨,温姑娘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傅司南的目光凝在漆黑的托盘上,窒了一瞬。
“二公子”侍从担忧地望着他煞白的面颊。
“都在这里了”傅司南张了张唇,声音喑哑酸涩,飘飘忽忽,不像他自己的。
“都在这里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朝着傅司南的双眼涌来,他茫然地睁大双眼,往前踏了一步,颤抖着双手,想去拿侍从手中的托盘,却踏了个空。
天和地都骤然颠倒过来,而他一脚踏进了无间地狱。
“二公子,二公子”耳边传来侍从焦灼的声音。
傅司南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傍晚。他一动也不动,睁着双眼,透过朱红色的窗棂,呆呆地望着铺满晚霞的天空。
晚霞是红的,血一般的颜色,在风的吹拂下,缓缓地流动着。一如他那日所见,满眼都是流动的血色。
侍女捧着托盘推门进来,发现傅司南已经醒了,欢喜地唤道“二公子”
傅司南机械地坐着,由着侍女帮他套上衣裳。
“二公子,大夫说,今夜大公子约莫能醒来。”侍女见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颓败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傅司南终于有了反应,他掀了掀眼皮,瞧了侍女一眼。
这名侍女是在碧落海内贴身伺候他的,名唤白芷,这次傅尽欢出岛,特意带了碧落海从前伺候的,白芷自告奋勇,跟着出岛了。
碧落海内众人都畏惧傅司南,唯独她不怕。
她是傅司南救下的,傅司南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她初上岛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被人欺负,不慎掉进海里。她大声喊着救命,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来救她时,傅司南一袭翩翩红衣,足尖一点,将她拎了上来,轻飘飘地丢在岸边,只留给她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从那时起,那道红色的背影就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心底。
“二公子,药凉了。”白芷端起搁在桌子上的药碗,递到傅司南面前。
傅司南抬手,一把将药碗打翻,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白芷连忙跟上“二公子,大夫说您受了内伤,需要好好调养。”
傅司南脚步一顿,想起什么,满脸茫然地问“酒酒的尸骨呢”
他似乎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尸骨”二字。说到“尸骨”二字,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几乎用的是哭腔。
白芷察觉到,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眶明显地红了几分。
“没有二公子和大公子的吩咐,奴婢们不敢擅作主张。”白芷垂下眼睑。
傅司南抬步离开。
白芷抬起脑袋,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夕阳下。
傅尽欢的屋里都是药味和血腥气。
傅司南推开屋门,拂开珠帘,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缓缓飘到床畔。
傅尽欢平静地躺在床上,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若非胸前微弱的起伏,傅司南还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一具死去的尸体。
傅司南在傅尽欢的床头坐下。
夕阳隐没踪迹过后,天色一点点黑沉下来,秋日的晚风里,裹挟着萧瑟和清寂,拂开幔帐,冷飕飕的。
侍女们捧着灯烛走进来,掀开绘着美人图的灯罩,将屋里的琉璃灯点亮。
傅司南转头,窗外已经升起一弯弦月。
“二公子。”白芷行至傅司南身前,双手奉上断裂的羊脂玉簪,“这是大公子昏迷前握在手里的簪子。”
簪子已经被清洗干净,白芷心细,就连花纹处的血污都被清理干净了,只是断裂处如何也拼接不回原来的模样。
傅司南拿起簪子。这是温酒酒送给傅尽欢的第一件礼物,他的傻大哥当宝贝似的,日日带在身边,这回居然舍得用来束发。
傅司南在傅尽欢的房间一直守到深夜。
万籁俱寂,灯花偶尔爆开,发出“啪”的声音。
傅司南坐在桌前,用手支着脑袋,双目阖起,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一抹弧度。
他陷入了深深的梦境中,梦里的温酒酒身穿嫁衣,站在艳红的烛光里,温柔地对他笑着。
她嫁衣上的珍珠是他从傅尽欢那里讨来的,一共九十九颗,讨个吉利的数字,又应了她的名字,长长久久。
他还从傅尽欢那里讨来一颗夜明珠,洞房花烛夜,他变戏法似的拿出夜明珠,逗得她双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酒酒,酒酒。”傅司南低声唤着,眼前的温酒酒倏然化作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傅司南伸手想要抓住她,抓了空。
“酒酒”傅司南陡然睁开双眼,一束烛光映入他的眼底,眼前哪里还有梦里的洞房花烛,只有一盏琉璃灯,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医馆里的小药童被一阵翻来覆去的腹痛惊醒,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提着灯笼,急急忙忙朝着茅厕赶去。
漆黑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冰冷的弦月,一阵寒风扑面而来,风里隐隐飘来几声呜咽,断断续续的,听来令人五内俱崩。
医馆里生老病死之事常有,到了晚上,阴气极盛。前两日还送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公子,几乎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要是今夜再醒不过来,怕是神仙在世,也难妙手回春了。
莫不是地府的鬼差来收人了吧小药童打了个激灵,赶紧加快脚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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