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您、您醒了,奴婢这就告诉少庄主去。”门口突然响起一道激动的女声,打断了温酒酒的思绪。
温酒酒转头, 瞧见一名侍女满脸惊喜地望着她。
侍女年纪不大, 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脸圆圆的, 眉眼带笑,欢喜地往外跑, 不一会儿, 就带着苏野踏入屋内。
苏野笑吟吟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瞧温姐姐的脸色,应当是没事了。”
温酒酒跳湖的时候, 呛了口水, 那时候脸色苍白冰冷, 没了呼吸, 抱在怀中, 真的像死去了一般, 差点连苏野都骗过了。
“去,将药膳端来。”苏野吩咐道。
圆脸小侍女应了一声,转身跑了。
温酒酒站起身来“这次多谢苏公子出手相助。”
“你我各取所需。”苏野在桌边坐下,“温姐姐与我也算共患难过,又有了此番这样的交情,何必再喊得如此见外,唤我一声阿野即可。”
温酒酒默不作声。
苏野又道“这次终于脱离苦海, 温姐姐可想好了去处”
温酒酒老实摇头“尚未想好。”
“如今烈火教势力复苏, 江湖上处处都是傅氏双生子的走狗, 温姐姐除非换一张脸, 否则哪里也去不了, 一旦现身,必定会被傅氏双生子有所察觉。”
温酒酒也想过这个问题,不得不承认,天地之大,居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傅氏双生子那里要瞒着,苍穹派也回不得,尤其是现下,她刚假死成功,短时间内不能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
“苏野倒有个好主意。”
温酒酒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苏野叹道“温酒酒已经死了,你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
“什么新身份”
“苏明烟。”
温酒酒愣住“你要我假扮你姐姐”
苏野抿了抿唇,提起苏明烟,眼底似乎再无了往日的悲伤,如同提起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全天下知道我阿姊去世的,只有我和凌丝桐,现在凌丝桐也死了,温姐姐与阿姊身量相近,只要温姐姐戴上这张面纱,藏在苏府后宅,一定不会有人发现。”
苏野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白色的面纱。
温酒酒脑海飞快地转动着。苏野说的有道理,她现在需要一个藏身的好地方,暂时避一避风头。苏府的后宅,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苏明烟鲜少在江湖走动,识得她的人不多,就连傅尽欢也以为,当初她和苏野一起逃了。她若能暂借苏明烟的身份,有苏野和神剑山庄的庇护,其他人也不会轻易质疑。
问题是,苏野本身就是一条毒蛇,跟一条毒蛇合作,最后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除了听从我的建议,温姐姐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苏野看出温酒酒的顾虑,轻笑一声,“温姐姐救过苏野的命,这个世上苏野害谁的性命,都不会去害温姐姐的性命。”
他是不会害她的性命,但他会利用她,一面保护她,一面榨干她最后的价值,这才是真正的苏野。
温酒酒从他手中取走面纱。留在神剑山庄是权宜之计,她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说。
见温酒酒取了面纱,苏野笑得更加开心。
“这间屋子从前是阿姊的住处,空着也是空着,温姐姐要扮阿姊的话,就委屈温姐姐先在这里住下了。”
“苏公子言重了,是我占了苏姑娘的屋子。”
苏野唇角一弯“要扮阿姊的话,温姐姐还是尽早改口,同阿姊一样,唤我声阿野吧。”
“阿野。”温酒酒毫不扭捏地唤了一声。
“这间阁楼是我为阿姊造的,阿姊的衣物有一个专门的小房间收着,不过自是不能委屈温姐姐穿阿姊的旧衣裳的。倒是从前为阿姊裁衣裳的布料剩下不少,我叫裁缝替温姐姐按照阿姊从前的风格,裁几身新的。”
住了苏明烟的屋子,已经是过意不去,温酒酒哪有道理再去占用苏明烟的旧物。
“有劳阿野了。”温酒酒道。
入秋后天气凉得快,院子里的一株枫树红了个透底,早上起来下了雨,细密的雨丝裹着红彤彤的枫叶,满目皆是殷红的颜色。
雨后,寒意深了一层,连傅司南这样扛冻的,也换了薄衫,加了一层厚衣裳。
傅司南坐在桌前,处理着加急送过来的密信。
自温酒酒死后,傅尽欢心如死灰,整日不言不语,呆如木偶,教中堆积如山的事务不得不由傅司南一人扛下。
大到各地账目结算,小到叛徒处置,几乎事无巨细,都要经过傅司南亲自批示,更有甚者,某个分堂的堂主竟然连修葺分堂的款项也伸手找他要,气得傅司南直接折断一支笔,下了一道命令,这样入不敷出的分堂,若三年内再无盈利就彻底解散。
一上午过去,事情没处理几件,上好的紫竹狼毫被他折了好几支。
傅司南深深地叹了口气,才知从前傅尽欢有多么不容易,他从一堆密信里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窗外。
雨还在下,连前几日盛放的几朵金菊都蔫了许多。
白芷走了进来,提醒道“二公子该用午膳了。”
“大公子午膳用了吗”
傅尽欢身上的伤经过调养好了许多,只是整个人如同没有了灵魂,若不仔细照看着,不吃不喝是常有的事。
现在的傅司南和傅尽欢,彻底调换了一个位置,以前是傅司南没心没肺,傅尽欢妥帖照顾着他的吃穿用度,如今温酒酒没了,傅尽欢的心也跟着死了,傅司南只好振作起来,担负起照顾傅尽欢的责任。
“大公子他”白芷为难,“他一早去了温姑娘的衣冠冢。”
“胡闹,他的身体才刚恢复,外面还下着雨,岂能随意出门。”傅司南一怒之下摔了手中的笔,站起身来往外走,“白芷,给我备车。”
傅司南不是怕雨冻着傅尽欢的身子,是怕傅尽欢见了温酒酒的衣冠冢,又要伤心一场。
马车碾着泥泞,飞快地往深林中驶去,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着车顶。
温酒酒的衣冠冢就立在她葬身的林子里,傅司南掀开车帘,白芷立时撑开一把青竹伞,罩在他头顶。
傅司南抬起头来,隔着重重雨雾,瞧见傅尽欢身着一袭单薄的白衣,站在温酒酒的芳冢前。
小环撑着一把伞,立于他身后。
傅司南松了口气,下了车,往傅尽欢的方向走去。
虽然有伞遮在头顶,下了这么大的雨,又刮了风,傅尽欢在雨中站了许久,衣服的下摆难免被雨珠打湿,就连发尾的部分也沾了几分水汽。
他的一张脸是惨白的,白得几乎透明。
苍白的脸,乌黑的发,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单薄,单薄得仿佛随时能与这满山的烟雨化为一体。
他听见了傅司南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漆黑的眼底像是一个漩涡,看不见一丝光影。
“大哥,听说你来看酒酒了。”傅司南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柔,大夫说,傅尽欢受不得任何刺激。
他脑海中的淤血迟迟未散,这导致他的眼睛一直未曾复明。他昏迷着还好,清醒的时候拒绝大夫的靠近,他武功高强,又识药理,连傅司南也拿他没办法。
傅尽欢没搭理傅司南。
傅司南垂眸,瞧见他手中握着一物。是温酒酒送给他的那根簪子,簪子的断裂处已经被修好了,只是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傅司南想过再买一支一模一样的给傅尽欢,后又作罢,真正碎裂的不是这根簪子,而是傅尽欢的感情。拿一支假的骗人,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雨大了,大哥同我回去吧。”傅司南朝他伸出手,被他避开。
傅司南一顿,沉默片刻,又道“酒酒一个人躺在这里,一定寂寞了,那我就和大哥在这里陪她说说话。”
他说着朝小环伸出手“伞给我。”
小环依照他所言,递出伞,自己走到白芷的伞下。
傅司南拿着伞,小心翼翼地罩着傅尽欢的周身,对她们道“你们去马车里等我。”
小环与白芷双双点头。
她们走后,傅司南低声道“大哥,她们都走了,你有什么话想对酒酒说,就早点说吧。”
傅尽欢自袖中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抚上石碑“这些日子半昏半醒,做了许多梦,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他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嗓音低沉沙哑,像是已经忘了怎么说话,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
傅司南没有打断他。
“先前我嫉妒穆云岚,又恼酒酒事情败露后依旧想着骗我的感情,就逼着酒酒亲自动手杀了穆云岚。那时穆云岚是断了气的,我探过他的脉象,的确是死人的脉象,可我心中一点也不觉得痛快,反而震惊酒酒的无情,心底生寒。”
傅尽欢轻轻地抚着石碑,空茫的眼底看不出丝毫情绪“但仔细想想,却觉得哪里不对劲,酒酒良善,纵使对穆云岚已无情意,也不可能伤他性命。我命人将穆云岚送回苍穹派,果真如我所料,穆云岚在路上被一伙神秘人劫走。”
“大哥的意思是穆云岚没死”
傅尽欢颔首“我读过一些典籍,这世上有一门功夫,能敛藏气息,进入假死状态,穆云岚当时用的应当是这门功夫,酒酒是和他做了一场戏。”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傅司南疑惑。
“我将酒酒从湖里捞上来后,探过她的脉象,那时她已经没了气息。后来那黑衣人将酒酒劫走,我一路紧追,霹雳弹爆炸的瞬间,酒酒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还对我说了一句话。那时我已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从口型来看,是快走二字。”
“酒酒是穆云岚的师妹,或许,穆云岚早已教过她这门假死的功夫。”傅司南恍若明白了什么,脸色“刷”的一下苍白。
“酒酒跳入湖中的瞬间,我不明白,酒酒一向对生死看得很重,为何突然求死,那时我只当她是恨透了我,宁愿自尽,也不肯死在我的手里。直到今时今日我才想通,酒酒跳湖,不为求死,只为求生。”
“不为求死,只为求生”这八个字,字字都是最尖利的刀子,照着傅尽欢心口捅下去。傅尽欢说到最后,口中似乎尝到了腥甜的气息。
“大哥的意思是,酒酒原是打算利用这门功夫跳入湖中假死,只是只是”傅司南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他猛地抓住石碑,指甲泛出惨白的颜色,“制造此次爆炸事件的,定是对我们极为熟悉之人,也是与我们有仇之人,他们深知酒酒对我们有多重要,偏偏当着我们的面,害得酒酒尸骨无存。”
说来说去,他们都是害了温酒酒的罪魁祸首。
若是他们不逼迫温酒酒,温酒酒也不会出此下策,以求死换得求生,让他们的仇人有机可趁。
烈火教重出江湖,他们两个作恶多端,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是温酒酒做了他们的替罪羔羊。
“大哥,真正该躺在这里的是我们。”傅司南低声喃喃,眼角余光瞥见傅尽欢紧紧咬着牙关,双眼发直,浑身不可抑制地抖动着,似是陷入了魔怔当中。
“大哥大哥”傅司南接连唤了好几声,他皆无任何反应。
鲜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滑下。
“大哥。”傅司南唯恐他体内真气乱走,连忙抬手在他后颈敲了一下。
傅尽欢晕倒在他怀中。
傅司南将傅尽欢背起,回了马车,往蝴蝶山庄赶去。
刚到山庄门口,还未下马车,侍从递上一封密信“二公子,这是刚从总教快马加鞭递过来的。”
傅司南拆开信粗略浏览了一遍,神色大变。
小环正在替傅尽欢擦着身上的雨珠,见他如此,不由担忧问道“二公子,出了何事”
“父亲今夜就会抵达蝴蝶山庄。”
这下小环脸色也变了,她放下手中的帕子,一脸郑重地在傅司南面前跪下“二公子。”
傅司南讶然“小环,你这是做什么”
“从前二公子任性,私自离岛,闯下大祸,都是大公子背后一力承担。此番大公子伤势未愈,要是教主追责起来,恐怕无力应对。”
“你的意思我明白,先前都是大哥在保护我,这回该换我保护大哥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
“小环代大公子先谢过二公子了。”小环双手交握,贴在前额,掌心向下,深深朝傅司南跪拜了下去。
傅司南将小环扶起,目光落在傅尽欢的睡颜上。
温酒酒的死,夺走了傅尽欢的灵魂,也让傅司南撕裂伤口,一夜成长。他们两个总有一个需要承担责任,这份责任太重,从前是傅尽欢扛着,这次就由他扛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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