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起热浪,一阵阵地从太阳底下滚来,眼前的景物在热气的熏蒸之下几乎都有些飘渺变形了,连先前隐隐地蝉噪也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那教养嬷嬷要迈进偏殿门槛的时候,身后旁侧却听到有个不疾不徐的声音,缓缓道:“刚刚是谁在说话?”
原来是裕妃娘娘给两个宫女扶着,慢慢地在殿门口出现。
众嬷嬷不免先行止步,回身行礼。
之前开口的那位垂首道:“回娘娘,以为娘娘歇下了,不想竟打扰到了娘娘清静,只是奴婢们职责在身,还请娘娘不要怪罪才好。”
裕妃立在殿门口,淡淡地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眼神略略一变。
今日来丰艳宫的几个宫内的教养嬷嬷,都是宫中资历很高的老人,为首在前的一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心腹罗嬷嬷,在她左手边的那位却更有来头,竟是皇太后宫内的岳嬷嬷,这会儿说话的正是她。
如果只是皇后的人那也罢了,如今还有太后的人,可见这一次必然是事出有因,非同寻常。
裕妃冷冷一笑:“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您老人家,若是这件事太后都已经许了,自然算不上打扰,我也不敢。只不过,我毕竟如今还算是个协理六宫的人,怎么搜检六宫这样的大事我反而不知道?我想太后她老人家整天念佛,皇后娘娘也是好清净的,没来由总不会弄出这种事,何况我也没听说宫内少了什么东西,到底是谁起的头儿?”
几个嬷嬷面面相觑,罗嬷嬷见岳嬷嬷不语,少不得道:“回娘娘的话,其实是皇后娘娘宫内少了几样东西,只是娘娘不愿意生事,所以一直都不言语,今儿太后忽然得知了此事,觉着这并不是可以姑息的小事,她老人家动了念,索性叫我们雷霆火急的查上一通,除了隐患。本来该先告知裕妃娘娘的,只是太后说,若是说出去,少不得有些风吹草动,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又格外的精明,若是让他们知晓了风声,打草惊蛇的反而不美,所以才叫我们悄悄地行事。”
裕妃听了这话,倒也算是合理,便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怎么先前没听说哪个宫内丢东西呢。不过,既然别的宫内没有风声说丢东西,只是皇后那里的事,怎么不只在皇后宫内细细搜检就罢了,闹得六宫皆知,只怕传出去大不成体统。”
“这……”罗嬷嬷犹豫片刻,陪笑道:“娘娘之前正是担心这个所以才不想闹出来,只是太后一定要找出那偷了东西的人,而且奴婢们都是悄悄的行事,不至于闹得人仰马翻就罢了。”
裕妃淡淡道:“若太后执意这样,让她老人家安安心倒也罢了,只不过本宫向来御下甚严,丰艳宫这里的人,从没有个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的,这个本宫是敢打包票的,你们只管去别处查吧,不要在这里耽搁。”
罗嬷嬷微怔,却看向旁边的岳嬷嬷。那老嬷嬷眼珠一动,向着裕妃笑道:“娘娘虽然是个贤明谨慎的人,可这丰艳宫过百的人,难保有个纰漏的地方,何况皇后娘娘那里都搜检了,越过娘娘您这儿去,怕是不好说,太后娘娘那里也没法儿交代。”
裕妃冷看此人,罗嬷嬷又忙道:“娘娘寝居处我们自然不敢出入,只是这些奴婢们,搜一搜大家放心。”
“你们执意要搜的话本宫也不拦着,”裕妃垂眸,眼底多了几分冷意:“只是你们若搜,一定得搜出个结果来,若是搜不出什么赃证,我是不依的。”
罗嬷嬷一阵踌躇,她很知道这位裕妃娘娘是轻易得罪不得的,而且这种差事她本来也不想领,只是没有办法而已。
旁边的岳嬷嬷却笑道:“娘娘这话……有没有到底是要搜一搜才知道的。”
裕妃这话一则是威胁,另外却也是试探,如今目光一动,就看出这岳嬷嬷仿佛是“有备而来”,预备眼神微沉:“那好吧,奉常,陪着他们去搜,好生看着!”
奉常闻言,就明白裕妃是提醒她,留神盯着这些人,别叫他们栽赃,于是垂首答应。
当下罗嬷嬷岳嬷嬷等便挨个屋子搜检起来,之前那赶到偏殿门口的嬷嬷探头往内一看,却见是个宫女跟一个太监,那小太监手中还抱着一只雪白毛长的狮子猫。
这嬷嬷她虽不认得小叶,却看出他身上竟是七品掌案太监的服色,不由一怔。
宫女程嘉上前行礼,低着头,她不擅长虚与委蛇,这会儿脸色忐忑,所以不敢抬头叫人看见。
小叶却泰然自若地笑道:“给您请安了。”
那老嬷嬷打量着他,惊异于他出色的容貌,狐疑问道:“你是这宫内的?”
小叶道:“奴婢其实是珍禽园的,因送来的鹦鹉有些病症,裕妃娘娘传奴婢过来给看看呢。”
“哦……”老嬷嬷见他言语伶俐,相貌可喜,且不是丰艳宫的人,想必没有嫌疑,便只带了人又去搜了搜这殿内了事。
不多会儿,罗嬷嬷岳嬷嬷等已经搜过了,奉常亲自跟随,把她们的种种行径一一看的明白,早看出来岳嬷嬷在搜到了宫女房中的时候格外的仔细,尤其是在程嘉的床铺上,搜的比别处越发细致,简直要把程嘉的床都翻个儿,果然是有备而来。
东西自然是找不到的,岳嬷嬷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
罗嬷嬷见机行事:“这儿已经搜完了,并没有什么赃物,果然都是干干净净毫无嫌疑的。”
岳嬷嬷眼神闪烁,竟答不上话来。奉常看在眼中,嘴角露出几分冷笑。
于是大家来到外头,罗嬷嬷先向着裕妃娘娘赔礼,正要离开了事,岳嬷嬷却很不死心,左顾右盼,忽然间瞧见偏殿门口站着的程嘉,她的眼神一动:“这里可查过了吗?”
罗嬷嬷回头:“您说什么?”
岳嬷嬷盯着程嘉,她是个精明的人,当然看出程嘉的脸色不对,当下道:“难道有人提前知道了风声,藏在身上……”
奉常此刻冷笑道:“嬷嬷,先前你们是说怕走漏了风声,才不告诉一个人就雷厉风行的来了,现在又说有人提前知道了风声,敢情我们这儿的人是千里眼顺风耳?搜屋子不成,如今要改搜人了?那请问若是搜人不成,又将怎么样?”
岳嬷嬷给她嘲讽了几句,微红着脸对裕妃道:“这个宫女看着很可疑,娘娘,还请特许我搜一搜。”
裕妃早也看出程嘉的模样不对,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好啊,你搜她也成,可像是奉常说的,你搜屋子不成就搜奴婢,搜了奴婢不成呢,是不是要搜本宫了?”
岳嬷嬷陪笑道:“这个奴婢当然不敢。”
裕妃盯着她道:“我看你很敢。你是太后的人,就算是搜皇后都是使得的,何况是本宫呢。”
说话间扫了眼程嘉,发现她身边的小叶已经不见。
裕妃心头一动:“不过嘛,你是奉命行事,本宫自然配合,程嘉你过来,让嬷嬷好好地搜一遍。”
奉常很意外,又有些担心地皱紧了眉。
程嘉慢慢地走到跟前,仍是不敢抬头,夏天的衣衫本就单薄,其实也没必要搜的很彻底,只要看一看就知道藏没藏东西,但是岳嬷嬷求成心切,仍是上前把程嘉的双臂跟身上、从头到脚地竟摸了一遍!
她很快失望了,因为程嘉身上除了一个荷包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可疑。
一而再都不得,岳嬷嬷失魂落魄,心里很乱。
罗嬷嬷见程嘉给翻得衣衫凌乱,实在不像话,而裕妃的眼神好像也逐渐不对,她很知道裕妃是个什么脾性的人,该趁着现在能收场的时候赶紧收场。
正要开口,却听宫门处有人道:“你是谁?这里不许随意出入。”
众人惊动纷纷回头,却看到是一个小太监似乎正要出宫去。
岳嬷嬷道:“那是谁?给我站住!”
小叶似乎受了惊吓,手一抖,怀中抱的那只猫一跃而下,跳出门槛,跑向宫门外了。
之前询问过小叶的那嬷嬷忙告知他的来历,只说不是这宫内的。
岳嬷嬷却道:“非常时刻,只要是在这宫内就有嫌疑。”
她只顾贪功,完全没留意身后裕妃变得凌厉的眼神。
这边小叶转身,展露出笑脸道:“嬷嬷是在唤奴才吗?奴才的确是珍禽园的掌案,奉命来给鹦哥儿看病的,因刚刚看没我什么事儿,就要回去呢,不知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岳嬷嬷因连连碰壁,脸色很不好,咬牙扫了小叶一遍,正想也给他搜一搜身,忽然目光一动盯着他的袖子口:“你袖子里藏的什么?”
毕竟是宫内经验老到的嬷嬷,眼神非常的锐利,就连罗嬷嬷等也看到了小叶左手袖子里有些鼓鼓的坠着东西。
岳嬷嬷一搜再搜都不成,早绝了望,此刻见状自以为找到了端地,便不容别人动手,自己快步上前,得意地笑道:“原来藏在你这里!”
她一把抓住小叶的手腕高高擎起,探手过去,果然从内掏出了一样东西出来。
就在岳嬷嬷突然发难的时候,旁边奉常等人都忍不住也变了脸色,可又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岳嬷嬷把那东西拿了出来,只有裕妃的脸色从头到尾都冷漠非常。
岳嬷嬷狂喜不禁,见是个帕子包着的,当下急忙拆开那手帕,可是当看到里头包裹的东西之时,岳嬷嬷呆若木鸡,旁观的众人也都瞠目结舌。
原来这手帕中竟包了几枚点心果子,如今有几个滚落在地上。
情形急转直下,岳嬷嬷一时茫然,罗嬷嬷哭笑不得,裕妃见状,唇角才多了几分很淡的笑意。
小叶及时地跪倒在地:“求娘娘恕罪!”
裕妃瞧着他:“哦?恕什么罪?”
小叶诚恳道:“娘娘开恩赐了奴婢雪泡梅花水,奴婢喝了汤水,又觉着这些果子好吃的很,比奴婢之前吃的都好,所以就大胆拿了这几个包在手帕里,本是想带回去慢慢吃的,……奴婢该死,我实在不该贪嘴,以后再也不敢了!”
裕妃唇边笑意更盛:“平日里看你办事儿还是很机灵的,可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识,几个点心果子值什么,这也用偷偷摸摸的!既然是赐你吃的,你就整盘子拿走都罢了,值什么?不过幸好你只拿了这几个东西,要是拿点儿别的,给人诬赖成贼,那岂不是白白冤枉了。”
岳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如何下这个台阶。
而裕妃轻描淡写地看向她:“您老搜了一个又一个,可尽兴了吗?”
岳嬷嬷笑也笑不出了:“这……是奴婢有些造次了,请娘娘勿怪。”
裕妃啧了声,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怎么不知道本宫的脾气。我起初念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才忍气吞声的,你却变本加厉,蹬鼻子上脸,可见是本宫修身养性的太久了,什么狗儿猫儿也敢在丰艳宫里撒野了。”说着眼皮一垂:“奉常,咱们丰艳宫的规矩是什么?”
奉常也忍了半天了,闻言微震,却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当奴婢的无主犯上,杖责十板子。”
裕妃道:“那还等什么?”
岳嬷嬷闻言虽惊,但她仗着是太后的人,料定裕妃只是恐吓罢了,未必敢对自己动手。
不料裕妃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太监走了上来,岳嬷嬷见架势不对,惊道:“娘娘,我是太后的人,是奉命行事……”
“要不是奉命行事,岂容你在这里跳了这么久?”裕妃淡然道:“你奉你的命,我打我的人,各行其道,两全齐美。”
罗嬷嬷才要求情,旁边一个女官向她使了个眼色。
裕妃果然又看向她:“嬷嬷,你只管回去回禀太后跟皇后,本宫做事从不藏掖,但谁敢跑到我跟前撒野,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太后若要降罪也使得,可要等我打死了这奴婢后,再来领受。”
这会儿几个太监早押住了岳嬷嬷,就推到了丰艳宫的门口,板子纷飞,啪啪作响。
都是宫中经验丰富的,板子的声音轻重大家听的明白,一听这声响沉钝,岳嬷嬷的叫声又高亢凄厉,就知道太监没有放水,这板子虽是打在臀上,用的却是暗力,震在五脏六腑。
这么打下去,恐怕很快要出人命了。
罗嬷嬷的脸色都变了,忙跟几个人求道:“娘娘,且看在太后的面上……还留她一条命吧。”
裕妃脸色淡然:“你们回去吧,等会儿的情形可就不好看了。”
罗嬷嬷众人心底森寒,知道裕妃是动真格儿的,这是在杀一儆百,没想到仍是裕妃这么狠,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转身往宫门外而行,路过岳嬷嬷身旁,见臀上早已经透出血渍,那叫声也更凄惨,只是没先前那么高亢有力了,透出几分痛到极限的喑哑,很快,这丰艳宫门口的地上就又要洒落鲜血了。
正如裕妃所说,她的确修身养性太久了,所以就算是罗嬷嬷这些宫内的老人几乎都淡忘了,十三年前这丰艳宫门口也有过一次鲜血染地的场景。
那正是在庆王意外受伤之后,那些跟随庆王的近身的太监宫女,足足是九个人,都给裕妃命人在宫门处活活地杖杀了,事后裕妃给太后罚了禁足,从贵妃降了一级,也是从那之后,裕妃才有些收心,没有再杀过人,直到今天。
离开丰艳宫的小叶当然不知道底下发生的事情,他只顾快步远离这是非之地,过了晏泗门,他略住了脚,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吓死老子了……”
话音未落,却听到头顶有个略带怪异的声音同样说:“你这臭丫头,好大的胆子!”
小叶猛然仰头,却正对上一个圆溜溜毛茸茸的头。
狮子猫蹲在门首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来,那一黄一蓝的两只眼睛盯着小叶道:“你竟敢把那个脏东西放在本大爷身上,看俺不抓花你的脸!”
猫,好像在说话。
……竟然还是一口正宗的山东腔。
小叶直直地看了狮子猫半天:“你、你……”
就在此时,一队人马从宫道上走来,前呼后拥,煊赫非常。
那只猫登高望远的,很知道来人不好惹,便“喵”的一声:“给俺等着!大爷改天找你算账!”
轻轻一跃,从墙头上窜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小叶还在痴痴地仰头呆看,如坠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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