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机会

    司雯淡淡地看着宋音缓慢地挪着步子, 撑着餐桌一步步靠近,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波动。

    反而是白黎一早就被吓到了, 起身想站起来将宋音隔开,却在刚放下筷子的时候再一次被司雯按住手背。

    他看见司雯看向他, 鲜红的嘴唇张合, 说道“别动。你不要管。你就安安静静地、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白黎瞳孔放大,惊恐地看着司雯。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说这样的话, 他想要阻止, 却在司雯的眼神中像是被点了穴,被按着手背, 僵坐在椅子上, 动也动不了。

    喉咙艰涩, 他张着嘴,可说不出一个字。

    宋音似乎看不到外来客白黎了,直直地注视着司雯,水光潋滟的眸子一边掉下眼泪,一边笑着弯起来。

    她站在司雯面前, 语调依旧温柔,带着哄人的意味, 轻声说“小司,你爸爸他又走了。”

    司雯微微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平静地说“嗯, 我看到了。”

    “趁着他还没有走远, 你快点哭, 哭大声一点, 他听到了就会回来了”

    一旁的白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置信地看向宋音。

    司雯眸光微微发颤,抿紧了嘴角。

    刚出生的孩子,没有几个不喜欢哭的。

    但司雯就是个特殊的例子,她很安静,很乖,不吵不闹,只有饿了疼了才会哭。

    那时候的司世悟还是个好父亲,一听到她哭就会从书房赶急赶忙跑到卧室,小心翼翼地抱起司雯,一边轻轻晃动着手臂一边低声哄她。

    宋音就躺在床上,满脸微笑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很快,女儿哭的频率越来越高,司世悟几乎根本在书房待不了,频繁地前往卧室,最后干脆在卧室里摆个书桌办公。

    他不知道为什么乖巧的女儿越来越喜欢哭了,只当做是小孩子的喜怒无常。

    直到他发现女儿后背上的一片小小的淤青。

    只要一不小心碰到,就会哭。

    后来张姨才一脸为难地告诉他,是夫人下的手。

    这件事,也是司雯长大后,无意间听到张姨和其他保姆聊天提到的事情。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每一次宋音打电话给司世悟,都要让她一旁哭。

    哭给谁听为了什么她都明白了。

    只不过司世悟就像是逐渐有了免疫功能,已经可以变得,无动于衷了。

    司雯晃了晃神,眨巴一下干涩的眼睛。

    宋音还在她身前,期待地等着她放声大哭,一如年幼的时候。

    “我长大了。”她动了动嘴角,漠然地凝望着眼前的母亲,“我已经不会哭了。”

    她的眼泪,早在小时候就已经哭完了,甚至是一辈子的哭泣,都已经被提早消耗殆尽。

    “啊,对,你长大了。”宋音恍然大悟地样子,抬手捂住了嘴,“我怎么忘了呢,你都二十五岁了,大人是不会哭的。”

    眼珠转了转,眼白忽然占据了一大部分的眼角。

    宋音斜视着桌子上她为司世悟剥好壳的蟹肉,弯腰抓起一把,递到司雯嘴边。

    “来,吃这个。”她觉得自己想了个很好的主意,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肚子疼么,把这个吃掉,你生了病,你爸爸就会回来看你了。”

    肉质鲜嫩的蟹肉她苍白的手里攥紧,发出黏腻地声音,难听极了。

    她想起以前年幼的司雯可听妈妈的话了。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尤其是装病骗爸爸回家这件事,司雯早就得心应手了。

    可惜的是,后来装病已经不行了,宋音只好让司雯真的生病,比如感冒发烧之类的,才能请的动司世悟。

    不过很快司世悟联系不上了,任由她打多少通电话都不会接。

    慈爱的父亲忍住了内心对女儿的愧疚,第一次不在女儿生病的时候陪着她。

    好在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心里的愧疚也会随着次数的增多而慢慢淡去,再加上工作忙,要出差,赶不回等多种理由,也让他为自己开脱。

    宋音知道生病这件没有用了,但是,但是也还可以试试,指不定呢

    她握紧了手里的蟹肉,又继续朝司雯的嘴边递了过去。

    白黎眼睁睁地看着,眼眶泛红,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握拳,按奈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将宋音的手推开。

    而司雯似乎是知道他的情绪,更加用力地按住了他的手,抽空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在诡异的场景中,白黎居然看懂了她的意思。

    她让他,冷静。

    白黎咬着嘴里的软肉,死死地盯着宋音,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司雯微微往后一仰,侧开脸躲过去。抬起另一只手握住宋音的手腕,说“没用的,等我肚子疼的时候,司世悟早就走远了。”

    宋音纤细地眉头猛然一皱,喃喃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见效太慢了,太慢了”

    司雯顺势用力将宋音的手推开,让她把蟹肉放回到碗里。

    宋音似乎是想通了,微微松开手,滑到身侧。

    指尖沾到碗里的酱汁,顺着肌肤纹理一点点流下,凝聚在指尖,低落到红色的木质地板上。

    红色变得更加深,像是一滴滴干涸的血液。

    白黎顿时松了一口气,握紧地双手缓缓松开,然而心跳的频率还没有缓下来,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大厅内只有他们三个人了,一时间安静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以及宋音不断拔高音量地喃喃声

    “要找个快一点的办法,要快一点,快一点,要快要快”

    宋音抬起右手,泛着冷光的餐刀被迅速举高,凌厉的风声伴随着她温柔地声音“小司,我们去医院吧他一定会来的”

    那柄餐刀被擦拭的十分干净,却在下一秒沾染上鲜红的血液。

    “雯雯”白黎猛地站起来。

    餐刀掉落在地,震动着发出刺耳的颤音。

    宋音被司雯绊倒,摔倒在地,两手没能撑住,整个人都砸在了地上,脑袋磕出了一片红色。

    司雯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摸了摸左脸那一道划痕,用食指揩去冒出来的血珠,低头抹在洁白的桌布上。

    她看上去没能感觉到疼痛,也并不意外。

    她已经跟在宋音身边那么多年了,宋音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她都已经猜到了。

    只不过若是早点出手,司雯并不要受这样的伤,但她却依旧任由宋音划了一刀。

    这对她而言,象征着解脱。

    白黎慌乱地走到司雯的身边,仔细地看着她的伤口,嘴唇在颤抖,想要触碰的指尖也在颤抖,整个人都不可控的发着抖。

    司雯却朝他笑了笑,脸侧的血流到嘴角,被白黎轻轻擦去。

    她说“去帮我拿个创口贴吧。”

    “好,好,你等我。”白黎连忙点头,走出大厅去找保姆。

    司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走到宋音面前,单膝蹲下。

    “妈妈。”她轻声说。

    宋音长长的睫羽微颤,瞳孔放缩,迟缓地抬起头看向司雯。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妈妈”这两个字了。

    “外婆说,你生我之前,温婉,贤淑,为人和善,是个十分有天赋的音乐家。但是因为生下我之后,得了产后抑郁,基因里潜伏的家族遗传病也一并发作,所以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司雯伸手握住宋音的手,用流着血的左半边脸贴在她的手心,注视着她的双眼,“小时候我同情你,长大后我忍让你,但是我始终无法理解你,更不会原谅你。”

    “我独自出国前,你承诺过,二十五岁之后就不会再管我。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听你的话把爸爸带来了,但是你没能留住他。”

    宋音眼睛蓄满了眼泪,,只在眼眶里颤抖,迟迟没有落下,她摇着头呢喃“不,不是,你要帮我,你没能帮我,你还不够努力,你做的还不够”

    司雯忽然笑了,低低地笑声荡漾开来,她不去回答宋音的话,只是宣判道“今天起,我就不会再来见你了。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要来见我,你就当我死了。”

    “死了死了谁死了为什么”

    “你的女儿死了。”

    宋音茫然地看着司雯,无措地问“女儿死了她为什么死了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死”

    “她被你杀死的。”司雯将脸侧的手移到她的眼前,她的手心里已经沾满了红色鲜血。

    “你看,你杀了她。这是她死的时候流的血。”

    “我,杀了她”宋音惊恐地看着手心,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把手里的血擦在纯白的裙摆上,颤抖着舌尖重复地说,“我没有,不是我,我没有杀她,她那么听话,我怎么可能杀她不是,不是”

    她用力的擦拭着手心的血,裙子被一点点染红。

    司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竟然和宋音微笑的脸重叠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拿上手机和包,不会再回头,往前走。

    白黎从保姆那边提着一盒药箱过来,迎面遇上从大厅门口走出来的司雯。

    他看见司雯脸上的惨状,心疼地皱起眉头,还未等上前,就被司雯拉着手腕往大门走去。

    两人一并上了车,白黎刚坐在副驾驶上,医药箱都还没有打开,车子就发动了。

    车速快得惊人,飞快地离开这一座城堡,飞快地逃离这一片森林。

    路上崎岖坎坷也没有减速,反而越开越快,疾驰的风与汽车的引擎一起呼啸着,像是快乐又自由的欢笑声。

    白黎下意识拉住了扶手,抱紧怀里的医药箱,担忧地看向司雯。

    他看见司雯脸侧的血液顺着她的下巴低落,可她却在笑,笑的弧度很大。

    然而周围缓缓流动的信息素却并没有传达愉快的气息。

    是另一种浓稠的悲伤。

    白黎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伸手抚摸着司雯的头发,指尖没入柔软的长发,轻轻地揉了揉,他嗫嚅地询问道“我们先上药,好不好”

    他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像是快急哭了。

    司雯缓缓回过神来,嘴角都已经笑得有些僵硬,收不回来,她抬脚慢慢踩下了刹车。

    车子逐渐停了下来,前方快要抵达高速入口。

    司雯抬手揉了揉嘴角,沉静地转过头,看向垂首手忙脚乱从医药箱里拿出碘酒和棉签的白黎。

    她问“你害怕吗”

    白黎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摇了摇头,“我怕她伤害你。”

    说完他举着沾好碘酒的棉签凑上前,红着眼眶将司雯伤口处理好。

    碘酒处理伤口并不疼,司雯也不是个怕疼的人,整个过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白黎觉得可疼可疼了,一边擦除伤口周围的血迹一边给她吹吹。

    他凑的很近,鼻间的呼吸都扑洒在她脸侧,能闻到他身上裹挟而来的青柠味,干净又温馨。

    她垂眸注视着他脸上的紧张的神情,抿了抿嘴角,脑海里许多想说的话全都凌乱了。

    贴好医用纱布之后,司雯继续开车。

    车内气氛低沉,白黎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特别安静地坐好,不去打扰她。

    车速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恢复到平稳的状态。司雯的情绪似乎也平和下来,信息素不再那么浓烈。

    半个小时候,车子停在公交站附近。

    司雯拉好手刹,解开白黎的保险带,平静地望向白黎。

    白黎低头看了眼滑开的保险带,不解地迎上她的视线,忍不住地紧张起来,扣着手指等她开口说话。

    “你也看到了,我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司雯缓缓地开口,“我家里,没一个正常的人。包括我,我也不正常。”

    这个开头让白黎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母亲那边上几代有人和匹配度低于5的人结婚了,之后身下的孩子虽然寿命没有受到影响,但是基因里却带了精神类的疾病。严重还是不严重,什么时候会发作,有没有可能医治好,这都是不是确定的。所以他们试图和完美适配度的人在一起,希望能改善基因。”

    司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秒,定定地看着白黎,问“我的父母匹配度在91以上,是完美适配度对象。但是他们并不相爱,在互相折磨,在互相厌弃。今天你也看到了具体是个什么样子,那么你还认为完美适配度的人就是天生一对,就是命中注定,就是最适合的吗”

    白黎被这个问题问到哑口无言,眼眸里的水光一直在颤抖,最终摇了摇头。

    他一直笃定的,社会上一直报道的,都被司雯的父母颠覆了。这令他脑子里一团乱,难受极了。

    “所以你看,你不必执着于我。如果我们都不一定会喜欢上对方,那么强制匹配,只能带来灾难。”

    司雯伸手,握住白黎的手腕,指尖勾住手腕上那根发绳。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其实不喜欢被国家强制匹配。不仅仅是因为我父母的原因,还有就是我的基因里也带了精神类疾病。”

    白黎猛然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含着泪抽搭了一下,低声说“怎么会”

    “我没骗你。我会经常头疼,也会在某一个时间控制不了我的信息素。比如,昨天中午你来见我的时候,我那个时候就是犯病了。如果对你造成了什么伤害,我道歉,对不起。”

    司雯的手掌立刻被握住,微凉的肌肤被炙热包裹着,她看见白黎哭了,哭得肩膀一直发抖。

    他执拗地不肯眨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司雯,语气都带着固执的意味“会治好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有办法的这样,我去转专业,我去学医,我当医生,我来治好你。”

    司雯轻轻地笑了。

    明明他说过会因为很害怕救不了人,害怕面对死亡的那个过程,所以不去学医。

    但是现在又为了她,说出这样的话。

    司雯蜷缩着手指,没有像之前他哭的时候给他擦眼泪哄他,反而是继续说“基因带的病是无法医治的。我可能会在一年后,一个月后,一天后,或者是下一秒,就变成了和我母亲一样的人,而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你就会逐渐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白黎,你别哭。你先好好回想,刚刚那场生日宴会发生了什么,好好回想我那可怕的母亲和懦弱的父亲。”

    司雯背过手打开车锁,抽回手,为白黎打开车门。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是冷漠,说道“我给你个机会。现在,快点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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