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本是做戏的老手, 应付各种场面都得心应手。
可是对着季修锐利的目光, 却莫名心虚, 哈哈干笑地打岔:“季兄,你看我干什么?秋娘子可等你好几天了, 我们快走吧, 别耽误了时间。”
说着,他就要上前拉季修。
季修负手而立,刚好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站在台阶上, 淡淡问道:“张平,我那夜喝多了,早早便赶回了家,不记得你所说的秋娘子是何人?”
“什么?”张平脸色微变。
秋娘子是他重要的一步棋, 虽然上了年纪, 美貌不再, 却有一身温柔才气。
那一夜, 季修见到她之后, 明明非常心动, 怎么过了三天, 就翻脸不认人了?
张平心内恼怒,十分不甘心, 却又不能在季修面前暴露出来,只能咬牙压下心里情绪,若无其事道:“没事没事, 秋娘子对季兄非常仰慕,正在花舫上等你大驾光临,我们再认识一次也是佳话。”
“不了。”季修冷酷拒绝,“今年是乡试年,季某打算参加八月乡试,需要在家静心读书,没时间出门喝酒玩乐。”
张平再次变色。
要说刚才季修忘了秋娘子,他还能强作镇定,再来一次。可是现在季修说要修身养性,他就镇定不了了。
这两年来,他跟着季修后面,吃喝玩乐,出手大方,还能有自己的小弟,什么都不用愁,日子爽快潇洒,早就回不去以前靠恭维讨好别人为生的日子。
要是季修抛下他,他现在的风光和气派,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型。
别看刚才他发怒,一句话就让小弟们噤若寒蝉,可要是他不能给小弟们吃饱喝足,还有银两打赏,这些人瞬间便会抛下他去攀附另一个老大。
而他,也只能屁颠屁颠地再回去做那个马屁精,讨好大哥和其他家的少爷。
“季兄,你这是什么话?”张平心乱如麻,一着急,口不择言地开口劝,“乡试那么难,何必为难自己,我们喝喝酒听听曲不好吗?反正你再怎么考也考不上,再落榜一次,苏家人到时候更嫌弃你,与其辛苦一场,还不如和我们……”
“你说什么!”
季修打断他,双眸瞪着他,流露出厌恶和痛恨:“原来你也和苏家人一样看不起我!”
张平一愣,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连忙讨好解释:“不是的!”
“住嘴!”季修眼神通红,满是怨恨,“苏家人看不起我,我知道,可是我认你们是朋友,结果你们也看不起我!好啊,张平,我告诉你,我们恩断义绝,以后你最好别再来找我——你找我一次,我打你一次!”
说罢,季修目光阴狠地瞪他一眼,甩袖进了苏家。
张平着急要跟上去,被门房拦住。
门房早就看不惯季修和外面的人天天喝酒,浪费苏家的银子,看季修要和张平恩断义绝,哪里还会让张平进来,上前推搡:“走走走,我家姑爷都说了不想见你,你识趣点,别逼我动手。”
张平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季修的背影不见。
他心里恼羞成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地甩开门房:“放手,我自己走!”
转身从苏家台阶下去,看着荫凉处的小弟们,他咬牙切齿,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恼怒脸色:“走,去花舫!”
秋娘子那个无用的女人,都给了她季修的诗作,还留不住季修的心,倒激发了季修继续科举的心,废物一个!
张平越想越气,气势汹汹地带着小弟们到了秦淮河的某一艘花舫上。
秋娘子正在焚香调琴,抬头看过来,没看见季修,露出诧异脸色:“人呢?”
“啪!”张平一耳光扇过去,“废物!”
秋娘子脸上浮现五个指印,表情茫然又仓皇:“你打我干什么?”
张平认准了是秋娘子害得自己人财两失,劈头盖脸又是几巴掌:“废物,贱人,昨天就叫你和季修睡一觉,将他彻底绑牢了。你非要自矜身份,留什么神秘感,说读书人就吃这一口。现在好了,季修回去读书了,不肯再来,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
秋娘子知道张平有暴力倾向,但是以前张平动手,顶多也就一两下,怕伤了她的脸皮,卖不出好价钱,现在倒好,十几个耳光下来,她不成人形,连哭都哭不出来。
花舫的妈妈听见动静跑来,带人将张平赶下船,揪着张平要银子赔偿。
张平理直气壮地指着秋娘子:“你找她要去。”
秋娘子只会伏地哭泣,说不出话。
花舫妈妈冷笑,一拍手,叫出两排打手:“到底给不给?”
张平这才后悔,朝着秋娘子喊话,语气强压着不耐:“娘子,你快和妈妈说一声。”
秋娘子抽噎着,抹泪抬头,想要说什么。
花舫妈妈一挥手,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叫丫鬟将她架去了里面,继续拦着张平,要他赔钱。
张平脸色铁青,看看花舫的两排打手,想走也走不了,无奈掏光了身上的银子,才勉强凑出赔偿,从花舫妈妈手上脱身,怒气冲冲地离开。
花舫妈妈唾了一口,扭身回花舫。
进到里面,找到秋娘子,将银子塞到她手上,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良人哪是那么好找的,你是眼瞎了,才会将那样一个冲着女人逞威风的无能废物当成良人!”
秋娘子被触碰到了伤心事,哭得越发难过,身上的痛不及心里痛苦的一成。
“呜呜呜,妈妈,我错了……”
十几日后,张平手上的银子都花光了,找了季修几回,却怎么也见不到人。
无奈之下,眉头不耐地来找秋娘子。
“这位客人,上花舫先交十两银子,这是我们的规矩。”
“什么?秋娘子呢,你让她出来,我张平来这里多少次,没见过你这样不长眼的丫鬟。”
“客人,这是秋娘子交代的,她说了不再通融任何人,我们也是按照吩咐办事。”
张平愣住,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等他千辛万苦从小弟手上凑出来十两银子,上到花舫,却看见秋娘子跟在花舫妈妈身后,笑容满面地招呼客人,见到他来,很快移开了目光,神情冷淡,眼神里再没有以前的爱意。
心里的感觉,更加不妙了。
……
季修那日做戏打发了张平,回书房看书。
后来门房又来找他通报过一次,被他借机训斥了一顿,让门房不要什么无名之辈都来通报。
想是记恨在心,门房再也没有通报过一次张平的事。
季修不知道后面张平有没有再来,不过想想也能猜到,面对衣食父母,张平不会轻易放弃,八成守着侧门等他出去。
为了自己的安生日子,季修很是在家里宅了一段时间,每日准时陪着苏灵儿说话用膳,在书房里折腾看书,偶尔锻炼身体。
直到笔墨用完了,才找账房支了银子,出门去书铺买笔墨纸砚。
这时候距离张平那日出现,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季修在侧门没有看见张平的身影,去书铺买完需要的东西,特意去以前常去的酒楼溜达了一圈,听了些关于张平的消息。
张平以前借着季修的银子,交游广阔,在这一片很有几分名声。
现在没有了季修的支援,树倒猢狲散,他那些狐朋狗友,包括一众小弟,也如前世对待原身一样,飞快地散去了。
据说张平现在落魄得又回去给各家少爷牵马奉水,讨好他那位身为嫡子的大哥去了——卑躬屈膝,地位底下,忙得连个门都出不来,再也不复前两年的风光,甚至因为离开了两年,大哥身边有了更得用的庶弟,对他有些看不上眼,时常嫌弃。
一句话总结,比以前过得还要不如。
季修听到这里,打听了一句秋娘子的近况。
得知秋娘子和张平分道扬镳,他略微诧异,不过很快放下不管,颔首道谢,带着东西起身离开。
知道张平过得不好,他就满意了。
至于那名和张平联合起来设计他的秋娘子,前世被张平抛弃,落水而死,今生另有机缘,脱离苦海,也是个苦命人,他懒得多管。
他今天出门,除了采买笔墨纸砚,还另外要事。
经过一个月时间,季修已经将原身的记忆和书籍知识都融会贯通,对四书五经等要义都有了解和涉猎,可是原身的记忆要是有用,也不用等到现在他来,早就可以通过乡试了。
季修遍览原身记忆,觉得还是得另外找良师益友。
这趟出门,他便打算去县学看看。
原身是秀才,身为科举生员,拥有入读县学、府学的资格。在原身还没放弃科举之前,经常会去县学听课。
县学里有两位举人先生,还有数位年事已高的秀才,都可以给原身指点。
不过原身属于那种记忆力很好,但是悟性极差的学生,先生所教的知识,叫他背诵,他可以轻松记住,可要他举一反三,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却经常出错。
县试府试和院试,统称童生试,只需要能背诵四书五经就可以通过。再往上的乡试,需要的却是原身没有的悟性和理解能力。
原身卡在乡试上足足十二年。
不过,原身也不是卡在这里最久的,除了他之外,多的是少年成为秀才,却到头发胡子花白,也通不过乡试的读书人。
县学的几位秀才先生,便是如此。
同为读书人,彼此更能相互理解。
看到季修出现在县学,让县学里的几位先生又惊又喜。
这两年的风风雨雨,县学里的几人有所耳闻,很是为季修可惜。
要是普通家庭,季修考上秀才,已经足够光宗耀祖,可惜他入的是苏家,苏家那样的家世,对秀才这个功名还真看不上。
季修落榜四次的压力,他们感同身受,对他自暴自弃的行为,痛心又无奈。
现在季修来县学,看起来眼神清明,表情如常,似乎从失败的挫折中走了过来,他们比自己通过乡试还要高兴。
“景之,你来了。”
景之是季修的字,读书人来往之间都是如此称呼。
季修笑了笑,和几位先生打完招呼,寒暄了一番近日的情况,感谢他们的关心,然后和他们一起去教室里听课。
他特意算着日子来的,两位举人先生每十天会各自来县学讲课一次,今天正好是他们来的日子。
这一天,县学里的学生会特别多,都是为了举人先生而来,连几位老秀才,也会在底下听课。
季修早就做好了遇见熟人的准备。
说话间,教室里进来了一位年轻的举人先生,开始检查大家的进度,抽查背诵。
抽到季修时,不等季修开口,先生先愣住了。
这位举人先生当年曾是季修的同窗,名叫殷项,字明睿,有天赋有勤奋有机缘,在六年前成为举人。
原身心里自卑敏感,羞愧见到从前的朋友,从没有上过他的课。
如此一来,也怪不得殷项看见他,会愣了愣。
季修微笑,神情如常地站起来,按照殷项的抽背要求,背诵了一段课本。
殷项盯着季修看,两人视线交错。
季修依旧微笑,殷项微愣,很快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似乎明白这位旧日的同窗已经解开了心结。
接下来,他照常上课。
季修也照常听课,仿若无事。
不得不说,殷项能中举,自身确有几分才华和实力。只一个时辰的课程,他就接受到了许多原身记忆里没有的知识。
下课后,殷项没有走,而是冲着季修使了个眼神,才拿着书本和教条离开。
季修一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趁着教室里闹哄哄无人注意的时候,跟了出去。
“景之,你总算想通了。”殷项在门口等他,表情高兴。
季修轻笑,不答反问:“我打算参加八月的乡试,不知道明睿能不能帮我一把。”
殷项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走,去我家,我们好好聊一聊。”
季修欣然答应。
两人一起离开县学,边走边叙旧,到了殷家。
殷家是书香之家,殷父也是举人,父子两代举人,家世殷实,自小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殷项能在二十三岁那年成为举人,一点也不意外。
殷项好客,对着季修这位少年同窗十分热情,带着他进了书房,招呼他喝茶说话,接着将自己这些年的书籍和批注都拿了出来,递给季修:“你先看看能不能用,能用的话带回去看看,要是碰上不懂的,再来问我。”
季修翻了两页,看着上面有两行批注,其中一行较新,墨迹清晰,字迹像是殷项的,另一行比较久远,墨迹略微逸散,至少是二十年以上的批注,猜到这是殷父所注,心里涌上几分感动。
现代的时候,学生看书,每个文言文底下都有备注,让人感觉不到读书的困难。但是在古代,这些备注和释义,都是不传之秘,只在至交好友之间交流,或者传给后代子孙,绝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这也是古代农家子很难突破阶级,通过科举,成为人上人的原因。
封锁知识,阶级固化,世家大族们掌握着知识,绝不肯轻易交出给外人。
可是殷项,却在知道季修还想要参加乡试的时候,轻易交付了这般珍贵的资料。
就算季修和殷项没有真正地交流来往过,只在记忆里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此时此刻,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了。
“多谢明睿!”季修握着手上的书籍,正色拱手行礼,“我一定尽快看完,将东西还回来。”
殷项大笑:“不急,你慢慢看就是,其实我早就想给你看这些了,只是你一直避着我,我也找不到机会。”
季修一顿,竟然有这一回事吗?
那倒是可惜了。
原身的记忆力强悍,要是早点从殷项这里拿到批注,说不定还真的能通过乡试。
可惜那时候原身已经经历了三次落榜,自信心受到重大打击,对着殷项避而不见,错过了这份机缘。
只能说,每个人的人生际遇差别,和性格的差异脱不了干系。
……
季修从殷项手上拿到了资料,再三道谢,便打算告辞离开。
他出来得急,还要赶回去和苏灵儿共用午膳。
殷项不知道内情,挽留了几句,见实在挽留不动,表情可惜:“好吧,景之你在家好好看书,等你有空再来我家做客,家父一直很想见见你。”
“见我?”
殷项笑了笑:“当年家父也是十几岁成为秀才,之后屡试不第,直到三十来岁才成为举人。他觉得你现在的情况,和他当年很相似,一直想开导你两句,让你耐心一点,只是我没用,邀请不来你。”
季修再次感受到了殷家的善意,微微一愣,微笑答道:“帮我谢过令尊,我抽空一定上门正式拜访。”
殷项点头:“好说。”
接着送季修出门。
季修和殷项道别,从殷家离开,因为手里抱着一叠珍贵的手抄本,怕和人碰撞,索性避开了热闹的大街,抄小路回苏家。
走到一条巷子里时,碰上一个陌生少年。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捧着两本书,面容清秀,从拐角处出来,差点和季修撞上。
季修避开,提醒道:“小心点。”
少年一愣,连忙道歉:“我下次注意,抱歉。”
季修点头,越过少年继续回家。
少年的目光盯着他手上的书籍,眼里流露出渴望的目光,直到季修的身影不见了,才抿紧唇,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他七拐八拐,到了很偏僻的一个小院子里。
“爹、娘、妹妹,我回来了。”
屋子里面很快迎出来几个身影,将少年接进屋里。
“你又去抄书了是不是,说了让你不要那么辛苦,爹娘赚钱给你读书就是了。”
“妹妹的身体不是很好,我想多赚些钱给她买药。”
“唉……”
……
季修并不知道刚才萍水相逢的少年有多垂涎他手上的书,也不知道他离开后少年去了哪里。
不过,殷家的这份书籍确实珍贵。
古代的造纸技术没有那么发达,书籍很难完善保存,稍不留意就可能损坏。尤其他身上的书籍,还是殷父二十年前传下来的。
他的书房里也有一些名家批注的手抄本,可是用钱买来的和朋友赠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回到苏家,季修翻出来一个木盒,小心翼翼地将书籍放妥,才松了口气。
抬头看了眼书房里的水漏,快到午膳时间,他可惜地看了一眼书籍,离开书房,打算先去内院陪苏灵儿用午膳,下午再来看书。
“爹,你来了!”苏灵儿露出大大的笑容,毫无阴霾,灿烂的像个小太阳。
季修看见她的笑容,便觉得心情好,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回答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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