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邸报总是慢吞吞的, 没有十天半个月到不了地方。
季修比邸报晚几天出发, 都能赶在它前面回到上廊县。
这时候距离他出门参加乡试,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时间流逝, 季修出门去参加乡试的消息渐渐传遍了上廊县的文人圈子, 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季修出门的事。
自从落榜后, 季修就不太愿意和那些同窗好友交流,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议论着他。
十四岁的秀才入赘苏家, 在当年,也是上廊县一桩让人津津乐道的事。
家世富足的,看不起他自甘堕落, 上门入赘。
家世穷苦的,羡慕他的好命,能得到苏家小姐的垂青。
当然,如果说他们羡慕季修能入赘苏家, 当季修落榜四次之后,这份羡慕也就变成了幸灾乐祸。
听说季修又去参加乡试, 那些没有能力去参加乡试, 或者没钱去乡试的读书人忍不住暗地里发笑,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翘首以盼,等着季修灰溜溜回来,到时候可有热闹好看了。
结果, 就在他们期待得表情都控制不住,每天乐不可支的时候,第一批返乡的秀才回来了。
季修需要参加鹿鸣宴,其他落榜之人却不需要。
这些人带回来一个叫人震惊又不敢想象的消息。
季修中了,不但中了,还是第一名,解元!
心里阴暗看热闹的人:“!!!!!”怎么可能?
没有人愿意相信,那个落榜四次的季修会突然一朝高中,因为这对他们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他们高不成、低不就,连秀才都中不了,家里也无财无势,可谓一事无成。
他们眼红妒忌季修的功名和家世,只能用季修落榜四次作为嘲点,现在连这唯一的嘲点也没有了?
季修乡试高中,成为解元公,他们还停在原地踏步?
几十个读书人不约而同地找上那位带着消息回来的秀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追问季修的情况。
对方耐心十足,不厌其烦,满脸都是激动和兴奋:“是真的,季兄真的成了解元!我一个人有可能记错,可是我们这次可是五个人同去同回,难道我们五个人都记错了?”
上廊县是个小县城,在九江郡名气平平,从未有过如此出风头的日子,这就好比高考的时候省状元出在一个十八线小县城一样,整个县城的读书人都在为此事而自豪。
当然,大部分人自豪,少部分心思阴暗的只会觉得愤恨。
尤其这几十个连秀才功名都拿不到的读书人,只觉得天翻地覆,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怎么也不肯接受现实,脸色难看,艰难地告辞离开。
走出秀才家,他们茫然对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季修就算考不上举人,也是堂堂秀才,还有苏家作为后路。
他们呢?只顾着嘲笑季修,陷入在种种阴暗的心思里。
现在季修高中榜首,他们终于发现自己这几年来的行为有多可笑……
……
外界如此热闹,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苏家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下人们都是不敢置信的。
连苏湘玉都有些不太敢相信,生怕是别人传错了消息,误会一场,结果欢欢喜喜庆祝之后,发现解元另有其人。
阖家上下,只有苏灵儿听说这个消息,毫不犹豫地拍手:“我就知道爹一定能中。”
奶娘心情古怪又复杂,看了她一眼,心道小小姐,难道你忘了前面十多年的时间,你爹是怎么落榜的吗?
不过苏灵儿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奶娘不好打击她,到底没说出来。
她找了借口,派人去外面再打听一遍。
直到打听的人回来,再三确定说,解元公就是他们家姑爷,她才游魂一样不可置信地去找苏湘玉。
苏湘玉这时候也已经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可还是不敢相信,见奶娘过来,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要是真的,当然最好。
可要是假的,等季修回来将会面临怎样的嘲笑?
两个月的时间,潜移默化改变了许多东西。
想象一下那个男人一贯温和的笑容会消失不见,苏湘玉就不自觉地有些烦躁。
奶娘一贯的大气镇定此刻也不见了,犹豫再三,嗫嗫道:“说不定就是姑爷中了呢,无风不起浪,那些读书人总不会乱传谣言。”
是啊,按照常理来推算,有那么多的人证明,季修中举几乎是铁证。
可是这太令人震惊了,没有办法用理智思考,连苏湘玉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理都理不清。
“对了,小姐,这件事要不要通知兴华院?”奶娘想到什么,连忙说,“这件事还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兴华院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苏湘玉一愣,表情凝重地摇头:“不,先不说了,免得爹娘空欢喜一场。你叫人封住兴华院下人的口,这段日子禁止他们出门,禁止其他下人和兴华院传递消息。”
奶娘哎了一声,答好,转身下去忙碌去了。
留苏湘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脸色迷茫又复杂。
难道他真的中举了吗?
几日后,天色已暗,家家门户紧闭。
季修带着下人乘马车回到上廊县,一路低调,直接到了苏家侧门。
“快来人,帮姑爷搬行李!”徐安跳下马车,咚咚咚地敲门。
门房满脸烦躁地打开门,本想要发怒,看清徐安的脸,再顺着徐安的方向看向后面的马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头,露出季修那张熟悉的脸庞。
门房一窒,咽了咽口水,将想说的话吞了进去,瞬间变脸,露出一脸殷勤的笑:“姑爷回来了。”
徐安迷茫:“……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松涛院的地位一贯很低,连带着徐安都受了不少气,这次季修成为解元,扬眉吐气,他想狐假虎威想要敲打一下门房。
可是,怎么他还没说出这次乡试的结果,门房怎么就变了态度?
季修倒是很快想到了原因,扫了一眼门房,开口淡淡问道:“有人提前从九江府回来了?”
门房露出讨好又试探的笑:“是啊是啊,好几位秀才公都回来了,消息传得人尽皆知,姑爷真是太厉害了。”
“什么啊?”徐安一愣,满脸失望,“他们太过分了,这种大喜事,应该让我们自己回来说的啊。”
本来可以当面打脸,看着那些曾经看不起松涛院的人变色。
现在,他们提早知道消息,虽然也能打脸,打脸的快乐却一下子少去了一半。
黄虎从马车另一端下来,正经严肃道:“少说话,快叫人来搬行李,姑爷如今可是解元公,受不了累。”
徐安回过神,连连点头:“对对对,你……”他转头指着门房,“去多叫几个下人,将行李搬回松涛院去,我们先服侍姑爷进屋休息。”
狐假虎威的感觉真好,徐安有些激动。
门房从徐安和黄虎口中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表情一愣,目光从徐安转移到黄虎身上,再转移到季修身上,目光震惊。
真,真的成解元公了?
季修瞥他一眼,越过他,带着两个下人先回院子,门房深呼吸一口,赶紧送他们,等他们的身影不见了,连忙敲锣打鼓地和苏家上下宣告。
“姑爷回来了!!”
本来已经安静,打算入夜的苏家顿时如同着火一般,灯火通明,喧哗起来。
季修带着下人先一步赶回松涛院,见松涛院整洁一新,并没有因为缺少了下人而变得布满灰尘,眼里流露出些许诧异。
不过他也知道今非昔比,苏家人知道他中举的消息,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忽视冷待他,所以很快冷静下来,叫人送水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打算去正院找苏湘玉,和她说说这一个月来的经过,也安安她的心。
没想到,刚沐浴好,还没等他出门,松涛院门口便来了一群人。
苏湘玉赫然在前面。
“你回来了。”苏湘玉开口,看了一眼,正在往里面搬行李的门房和下人,淡淡蹙眉,“再来几个人,搬快点,别扰了姑爷休息。”
她身后那群跟来的下人里闻声站出来几人,表情殷勤地帮着搬运行李。
很快,季修为数不多的行李全部归置妥善。
季修扫了一眼,收回视线,看向苏湘玉:“我们进屋谈谈?”
苏湘玉点头,心里怦怦地跳,看着季修转身先进屋的背影,修长挺拔,气度温华,忍不住呆了呆,过了许久,才抿紧唇,跟上季修的脚步。
“事情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成功了。”
季修一进屋,就开门见山,直接转身和苏湘玉说了想说的。
苏湘玉一噎,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不过忐忑微妙的心情倒是冷静许多,点点头:“我知道。”
季修一笑:“现在你应该愿意相信我说过的话了。”
苏湘玉低头:“我早就相信了。”
季修打铁趁热,上前一步:“现在你不会赶我出门了吧。”
如果像上一世那样离开苏家,不能插手苏灵儿的事,那一切都是白做工。他如今成了举人,知道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可还是想要从苏湘玉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苏湘玉一愣,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你知道……”知道她要将他送走的事?
季修眯了眯眼:“嗯?”
苏湘玉狐疑,盯着他的双眸看了看,立刻镇定。
看样子季修应该不知道,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碰上了。
她放下心,松了口气,别扭道:“当然不会,你在想什么,现在你可是解元公,整个上廊县的读书人都以你为傲,我苏家一个小小商户,可不敢得罪读书人。”
读书人的笔是刀,平时没什么,可是有些时候,却是能杀人的。
苏家安分守己做生意,十分看重名声,不想惹上麻烦,也绝对不会和读书人作对。
季修露出笑意,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知道你不舍得我,总是嘴硬,喜欢用别的借口留下我。”
苏湘玉耳尖微红,没有否认。
她习惯了有季修陪伴的晚膳,分离一个月,现在连吃饭都不香了。
以前想要将季修送走,也是为了女儿的名声考虑,事实上,她对于季修这个人并无嫌弃之意。
要是嫌弃的话,早就和离了。
苏老爷和苏夫人两年来不知道撺掇她多少次,让她和离,她都没有理会。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季修讲述自己这一趟的经过,等到大致说完,夜色已深,苏湘玉许久没有和季修亲近,看看时辰,一度想留在松涛院。
可是看季修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有些恼羞,到底没有开口说出那句话,带着下人转身走了。
季修送她出门,也回屋休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松涛院的院门就被人敲响。
恰好季修在院子里活动身体,靠近门口,顺手开了门。
“爹!”苏灵儿满脸兴奋,抬头看见季修,一下子扑上来,“爹,你好厉害啊!”
季修接住她:“这么高兴?”
苏灵儿不好意思:“爹中举了,成了解元公,灵儿为爹高兴。”
季修拍了拍她的脑袋,露出笑意:“和爹一起用早膳吧。”
父女俩用了早膳,又迎来了苏湘玉的造访。
苏湘玉今天空出一天时间,不去外面巡视铺子了,打算陪着季修去季家祭祖。
季修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虽然是赘婿,却也是季家的血脉,这种大喜事,自然应该通知地下的季爹季娘。
季修昨夜和她提起这件事时,她一口答应下来同去。
“走吧,东西都准备好了,别耽误了时间。”苏湘玉侧过身子,露出身后一排下人手上捧着的东西。
季修抬眼望去,颔首应好。
一家三口在下人的簇拥下出门,上了马车,驶出城门,到了城外的一处族坟中。
季修先下马车,举目望向那两座熟悉的坟茔,露出怔忪的表情。
这是原身的心结。
十五年前,原身荣获秀才功名,春风得意,意气风发,无意得罪了县令之子,害得爹娘下狱,在牢狱里吃了很多苦头。
原身当年那么骄傲的人,为了父母,不惜入赘书家,自卖己身,恳求苏家出手帮助。
可是季爹季娘救回来后,也并没有活多久,便因为在牢狱里吃了太多苦,身体变弱,在数年后的冬日里染上风寒过世了。
那时刚好是原身第一次落榜不久。
失去父母和科举失败的双重打击,让原身痛下决心,搬出内院,躲进松涛院里刻苦读书。
而他之所以舍弃新婚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也要如此行事的原因,则关乎一个他从未和外人说起的心愿。
他想报仇。
明明只是口舌之争,可是县令之子却滥用权利,陷害他父母下狱。
他状告县令之子,县令徇私枉法,没有调查案情,还想要将他一起压入牢狱。
要不是他身上有秀才功名,可以见官不跪,且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拘禁,他怕是早就和父母一起死在牢狱里了。
他想报仇,想要报复县令父子,让他们也尝尝他的痛苦。
只是,当年的县令在上廊县做官三年后,已经被调去了其他地方,原身要想报仇,唯有参加科举,在官途上走到比县令更高的位置,才有可能有机会。
原身急功近利,为了中举,有些心态失衡,因此反而连续四次落榜。
这一打击太过沉重。
原身想报仇,却地位卑微无能为力,作为商户的苏家也帮不了他,他一方面怨恨自己没用,一方面觉得对不起亡故的父母,自暴自弃,每日借酒消愁,逃避现实,不肯再清醒,最终走上了上辈子那条路。
如今,距离原身上次过来祭拜,已经过去了三年。
季修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那两座熟悉的坟茔面前,定定地看着。
旁边下人十分有眼色地送上黄表纸和点燃的香。
季修凝视坟茔片刻,接过香,跪下低头三拜,将香插在坟茔前。
苏湘玉带着苏灵儿也一起上来拜祭。
一家三口都沉默着,苏湘玉知道季修此刻的心情肯定很难受,搂着苏灵儿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坟茔,关切地望向季修。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拜祭。
当年季家父母突然过世,季修遭遇打击,有些回不过神,整个人失魂落魄,全靠苏湘玉带着苏家的下人将葬礼办妥,才没有拖延了入土的日子。
也是因为这个事,原身的内心一直对苏湘玉有一份斩不断的情意和歉意。
他对苏家的下人和苏老爷、苏夫人感情复杂,觉得他们捧高踩低,太过功利。
唯独不厌恶苏湘玉。
这个女子曾经陪着他送走了他的父母,在他最难受最难捱的日子里,陪在他身边。
可是他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十四岁成为秀才,却连乡试都通不过。再看到苏湘玉那样出色,他就越发感觉自己没用,于是躲开苏湘玉,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在在两年的酒液腐蚀下,自甘堕落,投入了烟花女子的怀中。
季修为原身叹了一声可惜,摇摇头,站起来,接着扶苏湘玉和苏灵儿站起来。
“走吧,回去吧。”
原身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和父母团聚了,他会时不时来看看他们,给他们上一炷香,可是要他像原身那样难受几个时辰,不太可能。
与其留在这里,还不如早点回去。
苏湘玉点头,拉着苏灵儿一起跟上他的脚步,一家三口上马车回去。
季家数代单传,没有旁的亲戚需要拜访,拜见过季家父母之后,季修等人就回了苏家。
到了苏家门口,季修转身扶着苏湘玉下马车。
奶娘匆匆忙忙地跑出来,看见他们,一拍大腿:“小姐,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
苏湘玉脸色一沉:“怎么了?”
难道她只离开了一天,店里就出事了?
“不是店里出事。”奶娘一看苏湘玉的脸色,就知道她想岔了,慌忙解释,唉声叹气,“小姐你忘了,前几天姑爷中举的消息传来,你怕真假难辨,严令大家不要告诉兴华院。”
“刚才你们出门,下人们太兴奋了,在角落里讨论,兴华院的下人路过,捅到老爷夫人那里去了。他们很生气,让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请你去兴华院一趟。”
苏湘玉表情一僵,这才发现自己这一天来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不是错觉。
她忘了和兴华院说一声季修的事。
“我现在过去。”苏湘玉深呼吸一口气,下了马车,整理衣裳,脸色冷静下来,带着下人要走。
“等等,还有我。”季修将苏灵儿抱下来,慢条斯理道,一脸随意的神情,“我陪你一起去。”
苏灵儿左看看右看看,露出试探的表情:“我陪爹娘一起去。”
苏湘玉愣住,看着父女俩,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动。
这对父女,明明最是厌烦兴华院,可是这个时候却愿意陪她一起过去。
虽然她不觉得爹娘能拿她怎么样,可是有人陪着的感觉又不一样。
“好,我们一起去。”
苏湘玉放松下来,露出淡淡的笑:“走吧。”
一家三口在下人的簇拥下又到了兴华院。
兴华院的下人们都守在院子里,不敢进屋,噤若寒蝉,无形中有股压力弥漫出来。
看见苏湘玉,露出高兴的表情:“小姐,你总算来了,老爷和夫人发了好大的火。”
苏湘玉脸色一冷:“还不是你们不懂事,什么事都要说到老爷夫人面前去,要是你们不多事,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
下人们自知理亏,立刻低下了头。
苏湘玉冷哼一声,带着季修和苏灵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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