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漆黑的天幕像是陡然被撕裂,闪电当空,瞬间将整个宫殿照的亮如白昼。

    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滚雷嗡鸣。

    恬期被这道雷声吵醒,从床上睁开眼睛坐起身,窗外电闪雷鸣,水声哗哗作响,不用出门,就知道外头是怎样瓢泼大雨。

    哗啦一声巨响,窗户被吹开,深秋的冷风呼地一下子刮进来,恬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自幼身子不好,风一吹准风寒,当即伸手拿起褂子,披在身上准备去关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却有人先行一步将窗子关上了,那人转过来,恬期看清是明华殿的大宫女红玉,他道:“多谢。”

    “娘娘客气。”红玉福身:“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恬期摇了摇头,门外却忽然一阵响动,有人跑去开了门,很快,珠帘外响起了天子近侍的声音:“陛下夜晚惊醒,想请恬妃娘娘过去说话。”

    狗皇帝。

    恬期轻声回应:“中贵人稍等。”

    “哎。”侯玉烛听着他的声音,只觉得有些低,又有些软,虽不似宫里莺莺燕燕一般的清脆,却自别有一番风味。

    恬期很快收拾妥当走出来,侯玉烛立刻转身撑起雨伞,引人上了步辇。

    恬期刚满十七,身量单薄纤瘦,穿着纯白色的裙裳,裙摆厚重层层叠叠,越发显得腰肢不盈一握,明明看上去并不畏怯,但当那双眼睛盈盈转过来的时候,却偏偏有一种惹人生怜的味道。

    说是未经世事,可比那些正儿八经学过的还要勾人。

    也难怪陛下一眼瞧见,就爱不释手,午夜被雷声惊醒,冒着大雨也要派人来寻。

    抬着步辇的宫人都穿了蓑衣,恬期坐上上面往下看,仍有人被过分粗暴的雨水给淋湿,他年轻气盛,这会儿瞧在眼中,想着这老不死的狗皇帝居然为了一己之私,这般折腾下人,心中难免又生了几分厌恶来。

    好在他坐的高,这会儿月高风黑,哪怕寒了面孔,也无人瞧见。

    一路到了永寿宫,侯玉烛亲自撑了伞过来把他从步辇上接下,恬期没有停顿,飞快的走了进去。

    淳明皇帝年轻时候长得俊俏,因为爱美人,也曾是个风流人物,但再长得好,这年纪大了,继续保留着这个喜好,仍然显得十分不检点。

    恬期一眼见到他,就想到中午被摸手的感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面上却不显,只略作犹豫,便抬步上前:“陛下……”

    他还未行礼,就被对方笑着摆摆手拦住“来,坐这儿。”

    恬期犹豫更甚,淳明见此,想到他的‘心理阴影’,体贴的朝里头让了让,道:“朕不碰你,你就坐这儿,让朕瞧着你。”

    不光昏庸,还有脑疾。

    大半夜的把人喊过来,物品似的摆在床头,就为了给你瞧着玩?难怪这皇位人人都想做。

    恬期垂下睫毛,满身不自在的在床边坐下,拢了拢袖子,无意识的揪着手指。

    他感觉淳明在看他,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出窑的瓷器,细细的,慢慢的,让人头皮发麻。

    淳明的目光落在他精致的手指上,看着他细细的手指蜷缩勾弄,明明只是单纯的不安,可瞧在人眼里,那手指一缩一伸,却活像在戳着男人的心。

    他伸手拉住了恬期的手,后者浑身一僵,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陛,陛下……”

    淳明叹了口气,安抚道:“朕不会伤你。”

    恬期看了他一眼,呐呐道:“我,我知道,就是,有点,怕……”

    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他手背滑动,恬期心里一阵阵的激灵,他眼圈微红,抬手按了按胸口,眉头又拧了起来。

    淳明担心他心疾又犯,终于缩回手,恬期当即要跪,又被他喊住:“罢了,朕不碰你。”

    他眼神遗憾,可怜这等尤物竟被歹人唐突,留下这种阴影来,若叫他来,定舍不得惊吓了美人。

    恬期垂着脑袋,做出懵懂胆怯的模样,没有坚持要跪。

    淳明又与他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个‘陪·睡’的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儿,对方竟然真的睡着了。

    恬期掀起眼皮看他,老实说,如果不是淳明对他抱有荒唐的心思,客观来讲,身为老人,他长得还是挺慈祥的。

    他蹭了蹭自己的手背,轻声喊道:“陛下?”

    没有动静。

    真的睡着了?

    恬期眼神凉了下去,他伸手,轻轻捏住对方花白的胡子,刚要狠狠拔下,外头忽然传来动静。

    恬期立刻缩手,柔柔弱弱的坐在床头,掩唇咳嗽了一声。

    侯玉烛凑过来,看了看沉睡的帝王,暗道看来钦天监说的没错,有美人相伴,陛下果然能睡个好觉了。他又看了一眼恬期,对方当即咳得更厉害,鼻头都泛起红来,越发可怜兮兮。

    侯玉烛只好道:“恬妃莫坐着了,那边小塌睡一下吧。”

    恬期正有此意,他可不打算真坐在床边儿陪着老皇帝一夜。

    “我这身份,能得陛下青眼是天大的福分……从小,从来没有人尊重我的想法。”卖过可怜,恬期又看了一眼老皇帝,满眼真诚道:“若我坐这儿能让他睡个好觉,莫说一夜,往后夜夜又何妨?”

    真是个纯良的好姑娘。

    侯玉烛心下低叹,那厢,恬期好像刚回过神,道:“我,我是不是又多嘴了?”

    他满脸不安,侯玉烛急忙安抚,道:“娘娘多虑,若陛下知道娘娘如此痴心,定会高兴。”

    “我,我不喜欢他。”恬期的反驳听在侯玉烛耳中,不光没斥责他大逆不道,反而觉得他十分单纯可爱,毕竟陛下年事已高,这恬妃若一面就爱上,那才是不正常,他笑着道:“是。娘娘身子也弱,今日大雨,若得了风寒,陛下定会心疼的。”

    恬期还是迟疑,侯玉烛给他吃定心丸:“陛下绝对不会责怪你的。”

    恬期这才转身,去榻上之前,还道:“若陛下醒了,记得喊我。”

    “臣遵旨。”

    恬期上了榻,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听着侯玉烛出门去,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怎么救父亲,渐渐头昏脑涨的睡了过去。

    清晨,雨停。

    城门口奔来了一队快马,马上侍卫各个精壮勇猛,虽穿着蓑衣,但浑身却都被水淋湿,明显是连夜冒雨回来的。

    目光落在城门口硕大的‘亓京’二字上,众人纷纷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终于到了,不知晏家姑娘如何了。”

    “嘘。”文琳琅让他噤声,自己调转马头来到马车旁,道:“王爷,是否先行回府?”

    “入宫。”

    简明扼要的两个字,掷地有声,文琳琅心知劝不住,只得道:“省事三,你先带人回府,我送王爷入宫。”

    省事三担忧道:“千万小心。”

    这个小心,是要小心车里的人在皇宫犯病,伤了天子。

    文琳琅点了点头。

    车内,深黑色的袖中,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无声的转动着拇指上的象牙扳指,那扳指宽厚,有些纹路,明显是极善挽弓之人所用。

    车外,侍卫队一分为二,一波入宫,一波回王府安置。

    恬期是被人吵醒的,大清早的,外头忽然传来声音,十分仓皇紧迫:“不好了,陛下,陛下!”

    “何事如此慌张?”说话的是侯玉烛,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吵到天子。

    那声音道:“不好了,慎王殿下,他,他在宫门口杀人了!”

    恬期耳朵微微一动,那厢,龙床上也有了动静,天子还算稳重:“不是说下午才能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奴才不知……不过慎王如今已经快到永寿宫了,看样子是来求见陛下的。”

    “那就让他进来。”

    龙床上的人下了床,恬期也急忙坐起来揉眼睛,淳明扭头看到他,皱起来的眉头微微缓解,道:“你若还困,就再睡会儿。”

    恬期倒是想睡,但皇帝都起来了,他哪有继续躺着的道理。

    他摇摇头,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毛巾擦脸,不经意抬眼,却见周围窗户人影晃动。

    都说慎王有失心疯,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今上爱子,不忍关他,便在身边常备十八护卫,以防不测。

    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慎王不是刚刚战胜了北地蛮夷,理应是志得意满之时,怎么突然又犯了病?

    恬期心头古怪,又听外头脚步声传来,偷偷探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宽敞的永寿宫外,一时之间,铁甲卫聚集,立于两侧,严阵以待。

    他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这知道的是疯子见老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要谋权篡位呢。

    铁甲簇拥出来的过道间,传来木轮椅轧地的声音,轱辘,轱辘,很重,一点一点的碾动,有些沉闷压抑。

    恬期退到天子后方,耳听着那轧地声越来越近,心头忽然打起鼓来。

    轱辘声在寝区外停了下来,恬期听到了一个清冽低沉的声音:“儿臣见过父皇。”

    侯玉烛道:“陛下还在梳洗,劳慎王……”

    他的话被那声音打断:“儿臣有急事要奏。”

    这态度,着实有些过于强硬了,恬期偷看天子,却见他将毛巾放在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没有开口呵斥,反而十分和蔼:“进来吧。”

    隔断被掀开,慎王垂首而入,恬期终于看清了对方。

    他坐在木轮椅上,眼眸漆黑,头发灰白,脸却很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昳丽,但并不显得女气,反而有几分犀利阴森的肃杀之气。

    那双眼睛,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跟恬期对上了。

    不知是不是恬期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一瞬间翻涌起了浪潮,面前的男人明明是坐在轮椅上,却变得更加可怕了起来。

    文琳琅脸色发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恬期居然就在天子寝宫,看他一头长发披散,只擦了脸还未上妆,简直像是,刚刚侍寝完毕。

    难道陛下早就提前泡了药浴?就等着绝色美人上门?!

    他立刻看向轮椅上的男人,飞快的倒出一颗安神丸来,道:“王爷。”

    男人没有动,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的收紧,眼珠里涌出浓稠的雾气,文琳琅只能委婉提醒:“别吓到无辜姑娘。”

    这话起了作用,息旸的眼睛还落在恬期身上,但嘴唇却是张开,含住了那颗药丸。

    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有何急事?”

    息旸终于移开眼神,恬期下意识挪了挪脚,松了口气的同时,发觉昨夜的暴雨起了作用,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又染了风寒——

    喉咙发痒,想咳嗽。

    他掩住嘴唇,无奈的发现要么不咳,要咳就肯定会发出声音,只能暂时憋着。

    息旸开了口,声音很轻,“此次北征归来,儿臣一直在想,如今也到了年纪,该娶妻生子,安定下来了。”

    天子一下子笑了,“难得你开始上心自己的事了,说说看,瞧上哪家姑娘了?”

    “实不相瞒,儿臣此次连夜赶回,是听说晏师因通敌下狱,心中担忧。”

    恬期心中一动,天子已皱眉道:“你是说,晏渊?”

    “正是。”息旸温温和和:“儿臣自幼受晏师教导,又心仪晏家女儿,此次回朝,原有去相府提亲……”

    “咳咳咳!!!”

    恬期憋不住了。

    他重重的咳嗽,鼻涕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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