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期假装没听懂。
他刚出生的时候,因为早产总是病恹恹的,恰好母家那边世代从医,于是很小的时候,晏相不敢碰他,便将他送到了舅舅家照料。
晏相连丧四子,不敢对恬期期望太高,但他们年事已高,他又怕自己和夫人走了无人照料恬期,想着总得给恬期留些手艺,便让他跟舅舅恬昭学习医术,也好多多留意自己的身子。
是以,恬期自幼就熟读医书,也接触过寥寥几个疯病患者。
他知道患有疯病的人在钟爱的人或事物面前总是分外专一,当一个疯子说情话的时候,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温柔与深情,远比正常人要来的热烈。
一个疯子,如果他要隐藏欲-望,需要付出比正常人千百倍的努力来压制,因为假如他想得到一样东西,他的世界可能只剩下那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物。
这种情况下,吃饭喝水旁人或者生命都不再重要了,只要能得到,莫说取他性命,便是要他一刀一刀割去他身上的肉,留下一具挂满碎肉的骷髅,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不会放手。
换言之,他会不择手段得到去得到。
那一瞬间,息旸给恬期的感觉就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这个疯子太好看,恬期的心跳短暂的慢了半拍,呼吸都轻了许多。
但不过瞬息,他就走到了息旸身后,重新推动了轮椅。
恬期自认为是个很理智的人,换言之,他有几分薄凉,所以往常被人喜欢,他素来不放在心上,那都是别人的事,他不会因为一个外人而烦恼。
他也清楚,外人的喜欢不会打扰到自己的生活。
但息旸的喜欢不一样。
他的身份太高,又太聪明,他甚至真的可能拖着残疾得双腿爬上那个位置,若真到了那一日,他就能掌控恬期的生死,还有他家人的生死。
他不说话,息旸也没有继续开口。
恬期揪了揪耳朵,当然了,他想的其实都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先把一家人从狱中救出来,但他看着息旸的后脑勺,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总觉得再喊哥哥骗人家,就好像在欠债,以后总会还的。
息旸这个人,你要么不招他,要么招到底,他估摸这家伙不会让他中途跑路。
但,问题来了。
就算他愿意招到底好了,那除非这家伙能忍住一辈子都不跟他行房,甚至不与他字面意上的裸-呈相见,那他俩才可能真的白头偕老。
否则息旸就只能携头白老了,字面意,携着他被砍下来的头独自白头老去。
恬期又回忆了一下前两夜自己那些‘哥哥’,现在总感觉是一把吧锋利的小刀,来回呲溜在身上,虽未真的割下去,却一阵阵的泛着凉意。
他咬了咬嘴唇,他如今已经确定了息璟跟息旸有仇,那么父亲下狱就极大可能是息璟所为,自己一家牵涉入党争之中,那么假若太子登基,晏家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可息旸登基,以他的疯症来看,一旦发现真相,估摸自家的马蜂窝都难逃一捅……
如今息氏一族能上位的还有谁?
四殿下息晟是个病秧子,息鹿白是个傻子,那就……只剩下三殿下息融了。
可这么一想,恬期忽然好像又豁然开朗了许多。
他甩去方才的不自在,问息旸道:“老三跟皇后是不是有什么亲戚?”
息旸道:“他是贤妃所生,贤妃与德妃,也就是如今的虞皇后,是一起进宫的,据说进宫之前,两人便是闺中密友,故而比旁人交集深一些。”
“难怪……”
“你想到了什么?”
恬期看了他一眼,虽然要做长远打算,但确定了息旸对他的情意,倒是不必避讳太多,他便直接道:“你父皇总共就五个孩子,一个傻,一个病,一个……”他顿了顿,道:“只剩下太子和你三弟,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你怀疑贤妃?”
“我只是合理推测。”恬期道:“但这也太一目了然了,先后和继后的孩子,也就是你和鹿白都中了毒,淑妃落网,她的儿子成了柔弱的病秧子,只有贤妃的儿子安然无恙,虽朝中都说资质平平,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贤妃的父亲是亓京府尹,生前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均一身清名,她自幼被教导的极好,温良乖顺,当的起贤之一字。”
干嘛提我父亲……恬期抿嘴,忽然松了轮椅,转身从一旁摘了朵大红色的长春花。
息旸抬眼,看到‘少女’绿裙翩然,缓缓行来,然后弯腰凑了过来。
他屏住呼吸,又嗅到了他身上好闻的皂角味,他似乎不喜欢用香膏,身上只有熏衣的浅淡香味,不浓郁,却撩人。
他头上微微一紧,回神,便见恬期蹲在他面前,仰着脸软声问:“哥哥,你看我,温柔吗?”
四目相对,息旸抿唇轻笑,刚点头,恬期就脸色一变,忽然凶巴巴:“现在呢?”
“……”
恬期摸了摸脸,看着他脑袋上的大红花,一边偷乐,一边道:“你看,我父亲虽与他父亲同朝为官,均一身清名,可我父亲教导的我,也有很凶恶的一面,你怎么能断定,贤妃就没有另一面呢?”
‘她’的表情十分鲜活,眼珠灵动,一如往昔。
微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息旸目光柔柔的望着,忽然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拂到了耳后。
这是一个相当细腻的动作
恬期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柔滑。
他的眼睛短暂的张大,接着,一下子站了起来。
息旸的手指有些薄茧,恬期被他手指碰到的侧脸这会儿像是着了火,他用力的把耳边的碎发抚了一下,道:“……我是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嗯。”息旸很听话的点头,手指蜷曲,道:“你初入后宫,不要打探太多。”
“我知道。”恬期不想再推他了,瞥他一眼,又看到他乌发上的花,心情这才好了一点,又听他道:“你若实在想念父亲,我也可以稍作安排。”
恬期心中一动,心跳陡然加快。
他已经有两个月没见父母了,还有舅舅舅母,要说一点儿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但很快,他便将这股兴奋压了下去,摇头道:“不必了。”
“你不想见他们?。”
“没必要。”恬期道:“如今他们在牢中平安就好,我怕我去了,会徒生事端。”
“遇事有我。”息旸道:“或者,我可以安排他们入宫来看你。”
“别。”恬期知道他是认真的,忙道:“王爷若要大位,便要好名声,至少不能忤逆君父,陛下下令问斩,你私自带他们出来算什么意思?”
息旸还是望着他:“可你听说可以见他们,眼睛亮了。”
恬期顿了顿,道:“我的想念无足轻重。”
“怎么会呢。”息旸道:“只要你想,哪怕是一针一线,于我来说也不是小事,更何况是想想念亲人呢?”
“……”恬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息旸的表情是很平静的,他说话很少会有起伏,或许是压抑习惯了,怕自己会突然犯病,所以会克制,但那种情绪,却分外认真。
他似乎能对恬期感同身受。
哪怕恬期仅仅只是想要一针一线,到了他身上,那种‘想’的心情,也会被放到无限大。
“我……”恬期呆了一会儿,只得道:“我如今入宫了,父亲若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要撒谎的话,他定能认出……我不想让他担心,你也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他年纪大了,我怕他受不了。”
息旸点了点头,十分理解:“那就等等。”
“嗯。”恬期对他笑了一下。
他对息旸虽然没有男女之情,可做了亏心事之后,他潜意识里却开始暗暗观察息旸的情绪,这仅仅只是回宫的短短路途,他接二连三的感受到了息旸对他的情意。
再冷言冷语,就着实没心没肺了。
明华殿离的更近一些,恬期先到了地方,他跟息旸挥挥手,本想礼貌一点目送人家离开,对方却一直坐着没走。
他有些尴尬。
息旸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他很喜欢看恬期,就那么看着,哪怕不说话,似乎也能看到天荒地老。
恬期先没忍住,行礼回去了。
息旸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这才收回视线。
文琳琅匆匆走近,一眼看到了他脑袋上的大红花。
“……”他僵了僵,“王爷。”
“嗯。”息旸刚一点头,脑袋上的花忽然就掉了下来,文琳琅心里一咯噔,就见他伸手接了一下,或许是怕攥的太紧伤到花朵,他没屈指,结果那花就一下子落在他手掌心,然后重心不稳的一个打滚儿,落在了地上。
息旸没动。
周围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冰冷了下去。
文琳琅急忙上前,给他把大红花捡起来,上头沾了些水,文琳琅怕弄湿他的手,抬袖轻轻蹭了蹭——
一朵花瓣无声的掉了下来。
息旸面无表情的盯着那片花瓣。
文琳琅:“……属下知罪。”
半晌,息旸把花接过去,轻声道:“明华殿的门前,为何会有水洼?”
当然连续下雨下的啊。
文琳琅道:“属下命人去查,看今日负责清扫的宫人是谁,严惩不贷。”
息旸捏着花,点了点头:“回吧。”
“花瓣也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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