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旸总是会在他吵闹的时候装成乖巧的样子, 若是恬期觉得他错了,他定会乖乖认错,但恬期已经习惯了他的把戏, 他每次认错的时候, 都好像在说我错了,下次还犯。
恬期想到这个,就又有点生气。
他转身想走, 却又忽然转了回来, 皱着眉道“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息旸一脸认真听训的表情“阿期请讲。”
恬期有心说点什么,但看到他这副表情, 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资去教训息旸,毕竟他肚子里的墨水肯定没息旸多这家伙的老师可是自己亲爹。
“我”恬期慢慢在他脚下蹲了下去,地下烧着地龙,地板又是木制,坐上去也不觉得凉,他双手抱住息旸的一只腿, 把脑袋枕在地方的膝盖上, 又苦大仇深的寻思了一会儿, 才道“我觉得身为一国之君, 应该有一棵宽大而仁慈的心不能因为你一高兴,就罚人家。”
“若是国君连在奴才的事情上都不能随心所欲,还要日日辛苦操心国政, 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你就是为了随心所欲才做这个皇帝的么”
“因为阿期说要做我的皇后。”
“”恬期仰着脸跟他对视, 懵了一会儿“你说你为了我”
“不完全是。”息旸抚着他的长发, 道“当时那个情况, 不上位也不合适。”
当时的息旸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要么做人上人, 要么做刀下鬼,恬期壮着胆子,道“可我现在觉得你不适合做皇帝。”
他不敢去看息旸的表情,呼吸都微微屏住,哪怕他知道对方不会杀自己,可这话也一定冒犯了息旸,他抿着嘴,等着对方生气,却出乎意料的等来一声轻笑“我的确不适合。”
恬期试探的来看他的表情,息旸直视着他,笑意未变,道“我不在乎百姓,不在乎朝臣,也不在乎宫里的奴才,或者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
“我只在乎阿期,是高兴,还是难过,有没有冷着,或者饿着,我的阿期,今日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他的手指抚过恬期的鬓角,他道“我总想着,该如何讨你欢心,该如何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常想,若倾尽天下为你造一座金玉堆砌的宫殿,在里头种上玛瑙树,筑上宝石山,架上珍珠桥,你会不会高兴一点,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
他的声音低下去,漆黑的眸子里遍布着浓厚的挥不散的情意,恬期嘴唇微张,因为他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你真是疯子。”
如果真的那样做,他跟息旸估计要万死谢罪了。
他心情复杂又慌乱,下意识道“你,你别这么喜欢我”
息旸的爱总会给他压力,让他的心上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有些闷闷的窒息感。
息旸又笑了一下,他安抚的拍了拍恬期的脑袋,温和道“我在逗你呢。”
“逗我”恬期望着他,对方漆黑的眸子完全不像在开玩笑,他总是把话说的半真半假,恬期道“你这是在吓我”
息旸看出他眼中的责备,又放轻声音,解释道“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
“你老老实实做个明君就是对我足够好了”
恬期在他腿上拍了一下,像是为了出气“不要再吓我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你只要一心一意对我我们就这样普普通通,与人为善,不是很好么”
恬期郁闷极了。
他明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可如今他在息旸面前却总在扮演善良的皇后,息旸说的那些,什么珍珠桥,玛瑙树,宝石山要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清楚那样只会将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息旸又不可能把天下人全部杀光。
他咬住嘴唇,忽然又打了息旸一下,后者眉头微微一皱,轻轻捉住了他的手“好了,不闹了。”
“谁跟你闹了”恬期说,再打他一次,道“你又不会疼”
他说话口无遮拦,说出口才发现这话有些过分,他立刻把手缩回来,看了一眼息旸,后者看上去并未生气,轻声细语“会有一点知觉的。”
这话看上去是在解释,但更像是辩解,像是在说,这双腿,并没有那么无用
恬期有点尴尬,又忽然觉得这有什么,于是再打他一下,凶道“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不在乎”
发觉自己的话有歧义,他又加了一句“反正总会好的”
息旸把他拉起来,恬期害怕他胡思乱想,再多加了一句“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所以也没必要做劳民伤财的事。”
“我知道。”
恬期勉强放心,从前殿回去了。
息旸目送他离开,双手缓缓放在膝盖上,嘴唇一点点的抿了下去,神情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恬期很快发现息旸似乎不太开心,尽管这回他没有向朝臣表达他的不满,但整个大承宫内的下人们,却显而易见的紧绷了起来。
只是在恬期面前,他还是一如既往,温柔和善,谦谦君子
就是太君子了点儿,恬期都不太习惯了。
他照例会给息旸准备药浴和针灸,日常给他泡脚敷药还有按摩,也会陪着他去锻炼,尽管息旸好像不太喜欢他陪着。
每次在他面前,息旸都只会象征性的练习一下,很快就又会回到轮椅上,恬期觉得他有点敷衍,心里就不太高兴。
因为连续下雪的原因,后院也有了积雪,恬期便特别准备了一个房间,让人在里面焊上复健的架子,陪他在屋里练习,这日,他又推着息旸到了里头,伸手过来扶他走路,两圈儿之后,息旸便放弃了,微喘着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下次你再回家的时候,记得把恒伊带回来。”
晏恒伊一回晏家就乐不思蜀,恬期也想着让他回来多跟息旸培养一下感情的,息旸这个想法倒是跟他不谋而合,他没有异议的点了点头,道“就这样不练了么”
“我有点累了。”息旸道“想先喝口水。”
恬期看了他一眼,出去让人倒了水,亲自端过来递给他“小心烫。”
息旸慢慢的抿着茶,看上去并没有继续的意思,恬期静静盯着他,道“很烫么”
其实已经不烫了。
息旸饮下,把杯子放在桌上,恬期又给他倒了一杯,道“还渴的话就多喝一点,喝完了我们继续”
这一杯,息旸喝的更慢,明显不想继续。
恬期望着他,后者也在偷偷看他,撞到他的视线,又把目光移开,道“改日吧,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你每天都有一大堆的政务,我不是说了要你每日腾出一个时辰来走走么”
“好吧。”息旸放下杯子,恬期起身来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我自己来就好。”
行走对于他来说还是太难了,他抓着架子,腿好半天都迈不开,只能凭着手臂的力量朝前,恬期看在眼里,道“你要用腿,你光用手怎么行你的腿要用力啊。”
息旸额头的冷汗落了下来,他很轻的喘息,听话的去挪动双腿,却陡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眼珠蒙上一层热潮,轻轻低下头,放缓呼吸,道“有点难度。”
“是很难。”恬期道“你每天不练习,当然会很难,你每次摔一跤就要放弃,这辈子都不可能站起来的”
息旸没有说话,灰白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表情,恬期看的越发恼火“我每天那么辛苦,给你备药,给你捏腿,我不就是想让你站起来么你口口声声说信我,你就是这样信我的我陪着你练你都不练,摔一下怎么了能摔得你爬都爬不起来”
息旸嘴唇动了动,恬期等着他解释,等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听到,他蓦然上前两步,伸手来拉息旸“你给我起来”
他的力气跟息旸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管怎么拉,对方都纹丝不动,恬期扯了他几下,眼泪忽然滚了下来,他一把将息旸丢开“我看你根本不想站起来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一直这样,我就会一直喜欢你同情你好,那你就一直这样好了,你一辈子坐你的轮椅,我也不跟你浪费时间了”
他大步跨了出去。
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息旸才慢慢的抬起头,他眼珠漆黑,便显得脸色越发的惨白,撑在地上的手指攥紧,指甲嵌入皮肉,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起来,衣袖无声的鼓起,想要发怒,泄愤,却又陡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硬生生把所有的怒意尽数压了下去。
他抬手,抓住铁架,吃力的站起来,又无声的摔了下去。
恬期走时甩着宽袖,眼圈还有点红,远远守着的宫女不明所以,悄悄对视了一眼“皇后怎么发那么大的火气”
另一个宫女长着一张漂亮的瓜子脸,她看了看恬期的背影,又朝那复健的房间看了看,忽然眼珠一转,道“我去给陛下送壶水。”
“你别闹了。”前一个宫女伸手拉住她,道“陛下刚与皇后生了气,这会儿心情一定不好,你小心送了命去。”
瓜子脸宫女笑了一下,道“只是皇后单方面发脾气罢了,这会儿啊,陛下就缺个贴心人。”
“你”她陡然明白了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心中暗暗吃惊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再次提醒道“陛下心里只有恬后一个人,你,还是小心为上。”
“富贵险种求,皇后是有些恃宠而骄了,竟对陛下说这般过分的话”她又想了想,道“我去看看。”
她转身刚要走,身后却忽然传来恬期的声音“你们两个,别往那边去,若陛下再要水,就喊我去。”
他心里也有些担心,息旸刚刚被他骂了一顿,估计心情不好,他怕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不小心进去,被误伤了。
两个宫女急忙福身,齐齐应了一声。
恬期琢磨也没人敢去,便又转身回去了。
前一个宫女呼出一口气,道“你看,皇后都警告我们不要过去了。”
瓜子脸宫女撇了撇嘴“她自然巴不得陛下只有她自己,生怕别人抢了她的地位。”
宫女皱眉,她觉得对方有点鬼迷心窍了,如恬后那般的姿色,何须畏惧她们这些下人。
房间内的复健架间,黑衣的男人又一次狼狈的摔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怒意,却陡然听到了一道脚步声。
小宫女看着他垂着脑袋的模样,小心翼翼的靠了过来“陛下,您还好么”
恬期觉得自己需要喝口水降降火气,息旸不把自己的腿当回事,真的是把他气死了。
他回到主卧,咕噜噜灌了一肚子温水,忽闻身边传来动静,梁修洁和杨金叶这两个跟屁虫正站在门,后者摸了摸鼻子,道“皇后。”
“干什么”恬期冷着脸,道“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们不要惹我。”
“臣不敢”杨金叶急忙告罪,梁修洁却板起脸,道“皇后有些误会陛下了,我听省侍卫说过,陛下时常深夜去后院自己锻炼,并非是不愿出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文琳琅从后面探出头,也赔了个笑脸,目光朝省事三看了看,后者急忙点头。
恬期想到之前的确见过息旸深夜做复建,心里忽然一虚,表情强作镇定“真,真的”
“千真万确。”文琳琅天生长了一张很让人信服的脸,他拱手,道“我和省事三经常在深夜见他出门,有时会练习到天亮。”
“皇后睡眠是不是有点太好了连陛下每日夜间出门都不知道”又是这个梁修洁,恬期横过去一眼,杨金叶立刻把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朝后拉了一把,讨好道“恬后往日备药辛苦,夜间熟睡也是情理之中。”
省事三也点头“皇后在陛下身边睡得香,就说明跟陛下感情好,陛下心里头高兴还来不及呢。”
梁修洁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个理,文琳琅也委婉道“不过陛下这般背着皇后您生气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您今日虽是一时冲动,陛下只怕也不好受,您看是不是能过去安抚一下”
杨金叶连连点头“这要是陛下一直这么生气,咱们可都不敢近身了。”
恬期椅子都没坐热呢,屁股下面就跟针扎似的开始不安稳了,但这么多人在,他一时有点放不下面子,杨金叶观察他的神情,挥手道“好了好了,咱们散了吧。”
文琳琅及时道“不过可不要告诉陛下是我们跟您讲的,他若知道我和省事三看见他一次次的摔倒只怕不会轻饶。”
恬期下意识点了点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出门的几个人当即飞奔过去,恬期也急忙朝那边跑,快到地方的时候,杨金叶急急拉了一下梁修洁,文琳琅和省事三则率先走了过去。
一个宫女躺在复健房的门口,头部鲜血直流,已经一动不动。
恬期跨过去,周围的宫女太监立刻跪了一地,浑身瑟瑟发抖,他看了一眼试探鼻息的文琳琅,后者摇了摇头“没气了。”
恬期的脸微微一沉,省事三和文琳琅都纷纷靠边,他淡淡道“把尸体拖下去。”
两个太监机灵的过来拖走尸体,恬期则抬步走进了屋内,息旸已经坐在了轮椅上,他面无表情的看向恬期,眼神一瞬不瞬。
恬期把门关上,再转过来,来到他面前,然后,蹲了下去,仰视着息旸,道“怎么了她惹你生气了”
息旸望着他,他看上去很克制,但面对恬期的时候,依然是温声细语“她看到了不该看的。”
他摔在地上,那么狼狈的样子,被一个婢女看到了。
恬期拉住他的手,想着文琳琅的话,道“好了,不生气了你若不想练,我们就先不练了。”
息旸眼珠漆黑,他凝视着恬期“我杀了人,你不气我”
“我跟她们说了不许随便靠近这里。”恬期趴在他膝盖上,道“她来对你说了什么”
息旸嘴角扯了扯,眼中带着几分冷戾的嘲讽“她来安慰我,说,我一定可以站起来的。”
恬期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会站起来的,我信你可以站起来的好吧,就算你不练习,我也会想办法让你站起来的。”
息旸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莫测,须臾,他神情又温柔了起来,柔声道“我信阿期。”
恬期假装不知道他背着自己偷偷锻炼的样子,换了个话题,试图让两人间的气氛活跃一点“我都忘记了,哥哥以前这么招人喜欢如今贵为天子,自然也会有女子想接近你。”
“那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恬期仰起脸,不高兴道“有人觊觎你,你居然跟我说不重要你对我这么好,肯定有人会羡慕我,甚至嫉妒我的”
“没关系。”息旸的手指轻柔的擦过他的脸颊“我只会对你这么好。”
恬期刚才才扎过他的心,这会儿听着这话就十分心虚,“就算我对你不好,你也会对我好么”
“就算,你要杀我,剐我。”息旸说“我也还是会对你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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