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赵泳竟觉得这场景会令人喜极而泣，当真是寻常百姓的长兄长嫂，见到多年不归的弟弟。
他走上前去，站到了姜自真身边，笑着同赵潜道：“朕与你嫂子盼你多时，既然回来，好生歇些日子。”
说了这话，更像是寻常百姓的兄嫂与弟弟重逢了，赵泳顺着这话就要把手落在姜自真肩头。
他未觉有什么不妥，可两束凛冽目光倏然射到了他的手上。
他手还没完全落下，竟莫名一顿。
赵泳愣了一愣，顺着那目光看去，却什么都未看到。
只是这个空档，赵潜携着姜自真的手，略略动了一步，赵泳再准备把手落上去，便落了个空。
赵潜眼底掠过一瞬的嫌憎。
姜自真并未察觉，打量着赵潜。
“小四，你怎地长得这般高？明明走得时候，才比我略略高出一点。”
眼下她与他肩膀齐平而已，说话是要仰着头的。
赵潜见她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也露了笑意，刚要说句什么，赵泳先开了口。
“你长居宫中有所不知，不止赵潜，周王赵渝也长高了许多，两人今岁都已及冠，怎么还能是五年前的样子？”
周王赵渝行五，与赵潜只差半岁。
先皇去后，四五两位皇子的日子都不好过，姜自真捡了四皇子赵潜之后，五皇子赵渝也找上了门来。
最初一年，姜自真还没有被废，虽然被冷着，却吃喝不愁，便一直接济两人，便是到了后来关在冷宫里，也没有断了往来。
她确实是看着秦王和周王长大的。
她闻言越发露了慈和的笑，赵潜面色没变，心下却是一冷。
他看了赵泳一眼，见赵泳低声在姜自真身边说着赵渝的事，一副想要亲近的讨好模样。
赵潜心下越发冷了。
他这位皇帝大哥，是忘了他们这些皇弟是如何在后宫苟活的吧？
赵潜心下冷笑，面上不露，低声应和了两句，又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只不过三人身份尴尬，没说两句便说不下去了。
赵泳自己也有所察觉，尤其见姜自真同赵潜说话不理会自己，也觉无趣，说是今日乏了，改日再宣他们觐见。
赵潜只等着他这句了，立时同姜自真一道行礼告退。
可赵泳又叫了姜自真一声。
“朕之前同你说的事，会想办法，你放心吧。”
赵潜挑了眉，见姜自真没有回应，直到两人齐齐出了乾清宫，才转头道：
“如今前朝之事繁杂，少不得牵连后宫，嫂子万事当小心。”
他没有直接问，姜自真听出他的意思，倒是直接告诉了他。
“皇上说要将我放出冷宫，重立为妃。”
赵潜眼皮一跳，“嫂子答应了？”
姜自真摇摇头，“答不答应的，他总归办不成。若是能成，五年前就该成了。”
废后重立不是小事，五年前，姜自真为秦王周王就藩求到皇上面前，皇上就动了这个心思。
冯皇后当然第一个不答应。而如今冯国舅在前朝一手遮天，更不会让自己女儿不痛快。
但赵潜还想听听她的意思。
他引着她行至石阶下，看着她乌黑的秀发半挽了发髻半披散在后背，低声问她，“若是他能办成，嫂子... ...愿意吗？”
姜自真轻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弯着，眼睛里尽是柔和的光。
她抬头看向赵潜，“若他真能成，我不愿意也没什么办法，不是吗？”
赵潜抿了抿嘴。
她仰头看向秋日高远的天空，又补了一句，“但我确实不愿意。”
这话一出，赵潜止不住弯了嘴角。
两人又向前走了两步，她突然问，“小四，你怎么进京来了？京城可不是好进好出的地方，你要思量一个稳妥的脱身计策才好。”
赵潜越发笑了起来。
他瞧着她的眼睛。
清亮的眼眸在浓密羽睫的掩映下有种隐秘的美，赵潜心下快跳了一番。
他声音放柔许多。
“来都来了，小四不把嫂子带出宫，怎么能自己离去呢？”
“带我出宫？”
姜自真讶然。
她完全没有想到赵潜有这样的想法。
她认真打量起比自己高出太多的小叔子。
比起五年前离去的时候，他身量上蹿了许多，肩宽腿长，已是成年男子模样，他眉目俊逸，唇角含着微弯的弧度，比之从前更添气度。
姜自真有些恍惚。
赵潜在她的恍惚中眸色稍暗。
“当年我就藩时说的话，嫂子是忘了吗？”
“嗯？”
忘了什么？
或者，她应该记得什么？
姜自真仔细回忆了一下，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时高烧了三四天，待到烧退了人清醒了，赵潜和赵渝已经离了京了。
她抱歉地看了赵潜一样，“我难道同你说，让你把我带出去？”
赵潜摇摇头。
姜自真小小松了口气，可赵潜只看着她不开口，莫名地，竟然让她有点心虚。
她到底答应人家孩子什么了？
“小四，我那时烧着，你也晓得吧？定是同你胡言乱语了几句，你不必当真。”
她说到这处，忽的心头一跳，“你不会是为了这事进京的吧？”
她眼中有惊吓，赵潜见了，眸色越发昏暗。
他再次低垂了眼帘遮住情绪。
“嫂子不要怕，我来京自还有旁的事。”
姜自真闻言松了口气。
赵潜一时神色难辨。
姜自真并未多问他的事情，只是道，“我在冷宫尚好，太后皇后都依赖我做的养颜药霜，对我并未过于苛刻。这京城不是易处之地，你还是好生思量脱身之计，至于我的事，不打紧。”
这话说完，两人已经行至路尽头。
赵潜要落脚在宫外别院，而姜自真要回冷宫。
姜自真目光从脚至上再次将看了赵潜一遍。
第一次她见他的时候，还是个瘦弱的男孩，如今已是手握秦地的藩王了。
“小四。”她叫了他。
赵潜看过去，听到她如秋风般爽朗的声音。
“快回你的秦地吧。我在冷宫好的很，不用为我担心，若有一日我能出宫，咱们再见不迟。”
不远处的太监早已在门前等候，她朝着他点头离开。
风吹起她的裙摆，她一路快步行到了门前，在转身的一刻回头看了过来，许是见他还在，再次向他点头道别，消失在了后宫的红门后面。
空旷的乾清宫外只剩下赵潜一人。
赵潜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她不信赵泳会将她放出冷宫，同样的，也不信他能带她离开。
*
小巧早已等候姜自真多时，见她安稳出来，拉着她问。
“娘娘见到秦王爷了？”
“见到了，那孩子长高了许多呢。”
姜自真想到赵潜不止长高了，还有了王爷的气派，以至于她有时感受到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也许是五年没见，多少有些陌生了吧。
小巧不懂她的想法，凑在她耳边小声问，“娘娘，秦王爷像杀神吗？”
姜自真摇头。
就算他有了陌生的王爷气派，她也没有从他身上感到什么戾气。
姜自真拍拍小巧。
“别随便信那些传言，小四还是小四，还说要带我出宫呢。”
“啊！”小巧眼睛噌得亮了。
“娘娘，我们要从冷宫出去了？！”
姜自真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有声音从道路拐角处传了过来。
“姜氏，你还真做着出冷宫的白日梦呢？”
话音一落，拐角另一边的路上，当头走来了以为打扮雍容华贵的女子，女子穿着正红绣金线衣裙，后面跟着七八个宫女。
姜自真身前引路的太监连忙行礼。
“皇后娘娘。”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皇后冯画。
姜自真不喜冯画，也不想同她纠缠什么，按礼数行了礼。
她要走，冯画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可是皇上说要重新立你为妃？你信以为真了？”
冯画消息这么灵通，姜自真并不意外。
她不言语，直视前方。
冯画瞧着她清风朗月般的神情，心底一阵烦躁。
皇上正是看上了她这性子，和后宫妃嫔都不相同，才对她心心念念。
冯画这些年想方设法不许皇上见她，没想到皇上还是找了这么个机会，一见到她，便同她说要将她从冷宫接出来。
冯画越想越气不过，皇上对后宫那些女人，可没有挂在心上五年。
“姜氏，本宫劝你继续老实本分，好生在冷宫为本宫制药，若是起了勾引皇上的心思，本宫可容不了你！”
冯画念在她在冷宫为自己调制养颜药霜多年，好言劝她一句。
可姜自真闻言淡淡一笑。
“皇后要是没有别的事，姜自真告退。”
冯画一愣，她这是什么态度？
冯画眯了眯眼睛看住了姜自真。
“姜氏，你不会真以为皇上看上你了吧？或者你以为秦王来了，你有了靠山？我告诉你，秦王到了京城，便是匹狼也没了尖牙利爪，你想靠他？也不想想他有几条命能活着离开。”
姜自真脸色冷了下来。
“皇后的话说完了吗？今日姜自真还要为太后娘娘送去益寿丸，尚有一道工序未完成，不便在此耽搁，先行回宫了。”
冯画一愣，“你拿太后压本宫？！”
姜自真闻言哼了一声，没有再回应，拉了小巧转身绕行离开。
她这反应，着实让冯画愣了一下。
还没有那个宫妃敢如此嚣张。
冯画刚要发作，谁料太后身边的太监从旁经过，见了姜自真便道，“姜娘娘快些送药过去，太后娘娘等着了。”
冯画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因着皇上至今未有皇子诞下，姑母冯太后对她早已不似从前亲近。
她若是真拦了姜自真的路，定然在太后那里为自己平添一笔。
冯画攥了攥手，最后叫了姜自真一声。
“姜氏，本宫明摆告诉你，这冷宫，你这辈子都出不去。不论是谁，都救不了你！”
姜自真脚步没有一丝停顿，拉着小巧转身离开了。
*
宫外。
付光陪在赵潜身侧刚出宫，便接到了宫中两位皇后的消息。
付光见王爷本就阴沉的脸上，更添几分凛冽的寒意，付光不由地有些发冷。
可又在下一息，他听到了王爷一声嗤笑。
“那就让冯氏好好看看，我嫂子到底能不能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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