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道理

小说:汉鼎余烟 作者:蟹的心
    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不该是个问题,雷远此前向雷脩提出退回台地、据险而守,雷脩也认可这个方案。但雷远知道,邓铜问的并不是这个。

    在场的军官们中间,邓铜、丁立、贺松这三人,都曾无数次与雷脩共同出征作战,与雷脩关系密切。雷绪将部曲的指挥权交给长子,本来就有为他培植班底的意思,这些曲长们也早已明白自己将要效忠的对象。

    但雷脩的死改变了这一切。失去长子的雷绪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把他们三人视为导致宗族继承人战死的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自责、痛苦、忐忑、畏惧直到雷远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新的路。

    为了这条新路,他们遵从雷远的意见,与曹军恶战一场,又配合着蒙蔽了梅乾,从他手中迫出了兵力充实自身。然后呢每个人都在等待雷远给出下一步的方案,只不过邓铜这没耐性的第一个跳出来而已。

    “接下去该怎么办吗”雷远沉吟道:“虽然当面之敌已被消灭,但曹军很快就会调兵追来。我还是那个想法,须得退回台地去,据险而守。你们觉得如何”

    邓铜点了点头,又看看贺松,再看看丁立。

    道理是没错,然则是我嘴笨,还是小郎君有意拖延你们俩倒是说说话啊

    贺松瞥了丁立一眼。

    丁立轻咳一声:“小郎君说的不错,退回台地自然是必须的只是”

    “各位,我们不在此地继续作战了吗”刚从台地赶来的陈夏莫名其妙地看看眼色乱飞的场景,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前丁立派人到梅乾驻扎的台地,急报说曹军攻势猛烈、我军抵御艰难、亟需援兵云云。是以梅乾调集人手的时候,刚刚抵达台地的陈夏便主动请缨,他也鼓足了精神,决意与曹军厮杀到底。谁知来此以后,却发现局面与预料的完全不同。

    若说恶劣吧,眼前追击来的曹兵刚刚被尽数歼灭,自雷远以下的将士们作战英勇、组织有序,看不出败兵常有的颓丧神色自己这些人的支援似乎并不是必须的。可要说局势良好威名震慑江淮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战死了,眼前这些将士们个个疲惫、身上带创的十有七八;谈到雷脩的死,他们的沉痛惊惶之情更是发自肺腑但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身处台地的梅乾等人呢眼前这几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又搞错了什么陈夏感觉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

    “老陈,这里的山道狭窄,兵力铺陈不开。真要是曹军发狠,非要以命换命,我们划不来的,所以,非得尽快退兵不可。”丁立向陈夏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好,好。”陈夏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感觉自己问了多余的话,很显然,其他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既然各位都同意,那么待将士们稍作休息,我们就启程往台地去。”却听雷远缓缓地道:“但在此之前,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清楚。”

    众人纷纷道:“小郎君请说。”

    “我信不过梅乾。”雷远叹了口气,环视众人:“我不是说梅乾对宗主有贰心,他是纵横江淮数十年的豪杰,我素来都尊重他,也相信他对宗主的忠诚。但这次,他受宗主的指派辅佐我的兄长,结果一路上都怯战、避战,让我兄长及其部下们在最危险的地方流血牺牲。从六安到这里沿途上百里的拼杀血战,他可有参与半分他只会躲在后方收拢兵力”

    淮南群豪间的关系松散,只是诸多豪武家族的联盟罢了,并非上下统属;但公然指责一位声望与实力兼备的大首领,那也是极罕见的。偏偏雷远说的又不无道理。

    “没错“贺松咬牙道。他是在这场战役中自始至终紧随着雷脩的亲密部下,所见所闻,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梅乾在六安城中就胆怯畏惧,推说自己受伤不能厮杀,成日里躲在安全所在。后来我们撤离六安,小将军亲领骑队断后,经历了无数次苦战恶战,从来没见到梅乾相助半分”

    邓铜随即跳了起来:“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昨日我们经过台地时,请梅乾这厮调拨兵力相助,结果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说”

    “他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丁立冷冷道。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邓铜握紧双拳,怪眼圆睁。

    贺松皱着眉头。

    丁立垂首不语。

    雷远关心地端详这三人的表情,并不言语。

    郭竟和王延一左一右站在雷远身后,肃然扶刀而立。

    陈夏的位置本就靠外侧些,于是他不露痕迹地起身,退后半步,仰头看着天空中一只孤鸿,慢悠悠地飞过去,飞过去。

    片刻之后,雷远徐徐道:“各位都看得很明白,若非梅乾怯敌避战、敷衍塞责,我的兄长何至于战死那么多的袍泽弟兄,又何至于战死他受宗主所命,担任我兄长的副职,可他的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副职该有的样子沙场上的胜负本是常事,但出现这样的局面,梅乾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他原本踞坐在石块上,这时改成半蹲,略微伏下身子,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撤退到台地,是为了更好的与曹军继续作战。可是,到了那里以后,小将军的死讯就必定瞒不住人。小将军既然不在了,我们听谁的听梅乾的吗谁能保证他不会胡乱指挥、不给我们添乱呢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拿小将军的战死大做文章呢最重要的是,这个有罪之人何来号令我们的资格呢”

    贺松情不自禁地离开坐着的石头。他也半蹲下来,向前凑近一步:“小郎君,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手头有八百来人,其中的骨干都是靠得住的自家兄弟。而梅乾能动用的人手应该与我们差不多,其中有半数是临时收编纠集的败卒我想,与他相比,我们的力量至少不弱,甚至可以说足够了。凭藉这个力量,我们可以和梅乾讲讲道理。”

    “讲道理”

    雷远加重语气:“是的,讲道理。过去几日里小将军战死、这么多的将士身亡,究竟是因为什么这其中的是非功过,难道不应该论个清楚明白么如果不把这道理讲清楚,如何能让将士们上下一心,全力抗敌”

    贺松看看雷远。

    雷远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他又看看丁立,看看邓铜。

    “我听小郎君的。”贺松用手掌拍击地面,下定了决心。

    “你们呢”雷远又问。

    丁立轻松地道:“我自然是听小郎君的。”

    “讲道理好啊”邓铜也狞笑道:“梅乾这厮我饶不了他”

    这是何等凶恶的盘算陈夏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又退了半步。

    不是都说,雷绪的次子是个远离行伍的文质书生吗还有人说他性格温和宽厚,甚至有点软弱眼前这人,哪里有半点温和宽厚了分明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人物陈夏总算明白了,眼前这局面,显然是雷远要与梅乾争夺权利,甚至不惜发动火并。而眼下这几人谋划的事情,很可能就会变成淮南群豪中两家大族的对抗,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小曲长,为什么会参与到里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夏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忽然间衣物就被汗水浸透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同时疯狂地动脑,想要找到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办法。可是,却始终没有办法。

    他往后撤步的动作反而引起了雷远的注意。

    雷远向他挥了挥手:“陈曲长,请到这里来,我正有事要问你。”

    陈夏的身躯猛然僵硬,随后才顶着郭竟仿佛要暴起杀人的眼光,慢慢坐回原处。他心中叫苦连连:看这架势,怕是要逼迫我参与其中啊。

    陈夏本是东平国章县人,自幼勇健善斗,在乡里为轻侠。黄巾乱起时他应募从军,曾转战冀州各地,归来却发现家乡毁于战火,族人大都星散。他和仅剩的十几个族人相约往江东避难,不料半路上族人染时疫滞留庐江,才被陈兰厚遇招揽,以族亲相待。然而哪怕数年过去了,陈夏在内心深处并不把自己当作江淮豪右的一份子,他所想的,只是对陈兰有所回报,然后就能找个机会去江东,过几年安生日子。

    对陈夏来说,战场厮杀是他早已习惯了的,不过是凭刀枪说话。可是上层的利害倾轧,那就太复杂了。陈夏昔年从军时不是没见过,自家人陷害自家人,比斗敌人还狠

    倒不是对雷远有什么不满。雷远对他算得尊重。但想到接下去会发生的事,陈夏仿佛就见到无数同僚互相厮杀,血流遍地。这场景让他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即就逃离这个地方。可部属们都在远处,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只怕逃不了几步,就被七手八脚地抓回来,唉,何必自取其辱呢

    雷远又在挥手:“陈曲长老陈”

    陈夏紧走几步,干笑道:“小郎君,找我何事”

    雷远客客气气地起身,拉着陈夏的胳膊,让他站到众人中央:“到了台地以后,我们还是要与曹军作战的,所以现在须得早做点准备,对不对来时,我看到梅校尉在台地修筑了一些防御设施,那好得很。只可惜当时忙于赶路,知道个笼统,却未曾细看。陈曲长能否为我们说说,这些防御设施的细致情况”

    陈夏的汗水已经像瀑布般流淌下来,他觉得头晕目眩,勉强挤出个笑容:“这个这个”

    就在他惶惑不安的时候,樊宏从山道后面疾奔而至:“小郎君曹军第二批曹军距此不远了很多都是着甲的精锐”

    “倒是很快啊。”雷远感叹了一声。他看看四周,只见军官们俱都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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