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太嫩”丁立叹了口气。
自家的兄弟自家知道。丁奉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战士,但说起看人的眼光和对细枝末节的把握,还有许多需要自己慢慢教导的地方:“你说小郎君受命仓猝我问你,他是受谁的命难道宗主告诉过我们这几个曲长,如果长子战死,由次子接替指挥吗”
丁奉全没有想到过这事,一时愕然。
“没有的,什么都没有。小郎君只是带着自己的几十名护卫,和我们一齐去支援小将军而已。说破天去,他只有参谋赞议的职责,并非小将军的副手。小将军突然战死,是他的大麻烦,而不是机会。”
丁立看了看身后,确定没人接近,才继续道:“你想想,谁都知道宗主在长子次子之间的偏向。可次子带兵帮忙的第二天,兄长就在他眼前死了这种事情,嗯若是落在有心人的嘴里,一人一口唾沫,也够他受的了,何况此后或有宗主的追究”
丁立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可是小郎君在我们几个曲长面前,只说我们的麻烦,绝口不提他自己的麻烦,把我们蒙到同一条船上,随即反手又把罪名抛给了梅乾。现在你看,梅乾这个罪人,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激于义愤的士卒们打死了梅乾是谁他是江淮间仅次于宗主和陈兰的大首领他的死必须有正当名目,否则谁都担不起责任于是,我们这些曲长无论如何都必须支持小郎君的说法”
“现在你想想,只要这次能守住擂鼓尖要隘,待小郎君领兵折返的时候,就连宗主都不能对他稍有轻忽了。老实说,淮南豪霸们行事粗猛,那几家大族继承权位或者更换宗主、家主之时,杀得你死我活也不止一次了,如今宗主病重、小将军战死我们这位小郎君,已经做好准备啦”
“什么准备”丁奉骇然反问。
丁立满脸杀气,比划了个抽刀的动作。
丁立确实是淮南豪右部曲中稍有的精细人,特长不在于作战,而在于左右逢源的局势把握。可惜这回他轻估了宗主雷绪的病况,所推算的出发点就错了,于是原本绝境求生的一系列操作,都像是雷远处心积虑的阴谋。小郎君的形象瞬间凶恶了十分、阴险了百倍。
反正是自家兄弟闲聊,说点出挑的也不算什么。丁立满意地看着丁奉目愣口呆的神情,感觉这小子已经彻底服膺于兄长的精明推算。
近年来,随着丁奉的体格渐渐长成、领兵的经验渐渐丰富,丁立的肚子里能用来吓唬小弟的货色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天可算是找到了好机会,丁立精神振奋,准备好好施展一回。
丁立对自家兄弟的了解倒是深刻,对丁奉这年轻的武人来说,那些水面以下的谋划都太过离奇。原以为梅乾是导致小将军战死的罪魁祸首,原来他只是拦了小郎君前路的倒霉鬼么原以为小郎君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对抗曹军,原来背后还有那种啊啊,简直叫人不敢想的图谋吗
丁奉真的被惊住了。
“我有点不明白,小郎君为什么会不受宗主的喜爱呢”他竭力盘算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头痛,忍不住问道:“宗主早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用,哪来这些麻烦事”
这个问题倒是关键。
大姓强宗的族人之间,靠着宗法和恩纪双重关联,彼此比异姓更亲近,也更可信。丁立就看得很明白,在庐江雷氏的部曲体系中,掌握兵力的异性曲长如邓铜、贺松、刘宇和自己等人,虽然也算受到重用,地位终不如守护本队的雷澈、雷定等宗亲曲长。那几人掌握的,才是庐江雷氏真正的老底子。
宗族亲眷尚且受到特别重视,何况自家的亲生儿子偏偏这位雷远小郎君,却自始至终都全无职司,始终游离于宗族事务以外。大概是雷脩刚强勇烈的性格太过烁烁生辉,此前很多人都习惯了这个场景,就好像雷远太过文弱,所以理所应当被闲置不用。
但丁立知道,雷氏宗族中许多地位较高的人也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丁立有点犹豫。
如果要解答丁奉的疑问,难免就得挖掘主君的阴私,不太妥当。可他随即又想到,宗主毕竟尚在,纵然小郎君得到部众拥戴,之后难免还要经过他父亲这一关。在这个过程里,谁知道会生出怎样的波折丁奉是自己有力的臂助,如想在其间有所表现,知道一些秘辛,也是好事。
他再次回身看了看台地各处,注意到小郎君已经离开了此前休息的土台,往更深处靠近岩崖的地方去了,这才轻声道:
“此事说来话长。昔年董卓乱政,遂使关东群雄并起。陈王刘宠屯兵阳夏,是各路诸侯争取的对象;袁公路也一度遣人结好陈王。当时庐江雷氏家主雷薄是袁术麾下大将,适逢其弟雷绪丧妻,于是为之迎娶了陈王的同族小娘,育得一子,便是小郎君了。不料数年以后,袁公路又与陈王交恶,遣刺客暗杀了陈王。”
丁奉恍然大悟:“这一来,那位刘氏夫人难免有些郁闷。”
“岂止郁闷,刘氏夫人为此与丈夫颇多抵牾。后来事情闹大了,连带小郎君也受牵连,母子二人都被勒令遣出。刘氏夫人不久病故。可笑的是,刘氏夫人刚病逝,眼看袁公路势力衰微,庐江雷氏为首的豪族联盟又和袁公路闹翻了,双方在江淮连番恶战,死伤无数。”
丁立想了想,继续道:“这段时间里,小郎君在山间结庐守孝,据说其间久病,发病时整日里喃喃自语,情形有些古怪,显然是伤情过甚的关系。父子两人重新见面,已经时隔数年。因为此前的冲突,恐怕父亲没把儿子当儿子,做儿子的,也未必把父亲放在眼里”
“真是复杂。”丁奉叹道。
“归根到底,庐江雷氏也不过是地方土豪罢了,只能被真正的世家高门摆弄。而袁术其人行事乖谬悖理,以部下小将与陈王族女联姻,这难道不是对汉室的羞辱怎么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丁立摇了摇头,再往深处讨论,便非他一个曲长所能知晓了:“好在,眼下我们只要认准小郎君,其它与我们无关。”
“是。身为武人,只要用好手中的刀剑。勾心斗角的事,我们就不费这脑子了。“丁奉重重点头。
丁立诧异地看看丁奉。他想教这小子懂得一点选边站队的秘诀,没想到丁奉的理解竟然南辕北辙。正想骂几句,却见丁奉皱起了眉头,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想什么呢”丁立啪地拍了他一下。
丁奉有些担心地往身旁瞥了两眼,小声道:“在这乱世存身,归根到底,还是得靠手中的刀剑啊。小郎君的谋划再怎么厉害,如果我们此番敌不过曹军,还不是万事皆休”
听得此言,丁立的心头一紧,忽然感觉天色也骤然黯淡了。这两年来,丁立在军务上已经越来越依赖这个从弟的判断,他很清楚,丁奉对征战搏杀确有特殊的天赋。
他向丁奉靠近些,郑重地问道:“怎么说你觉得哪怕据守如此险要的擂鼓尖台地,也敌不过曹军”
“兄长,此刻我们虽有一千余众,可大部分都是奔逃至此的败卒。他们当日殊死作战,是因为有小将军身先士卒激励士气。现在小将军不在了,他们还剩下几成斗志再者,短短几日工夫里,他们还先后被梅乾和小郎君两度拆分整顿,以至于什伍之内的同袍都难称熟悉。上阵的时候,他们能够同进退共生死吗现在小郎君看似权柄大张,可并无扎实的根基。我担心,能够为他决死拼搏的,始终只是最初随他支援的两三百人”
丁奉举手比划着示意:“如今这两三百人还大都被提拔成了什长伍长,散布到了千余人之中,再也没法集中使用。”
丁立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而且,哪怕这两三百人尚在今日早晨我们也没能抵住曹军啊。”
兄弟两人随即想到了张辽的骁勇无匹。他们还记得早晨的战况,即便是小将军与之对抗,其实也应付得非常艰难。当这样的猛士率领如狼似虎的曹军冲杀向前,轻而易举收割将士们的性命和士气时,眼下这临时纠合起的一千多人,真的能前仆后继地坚持到底吗
丁立有些难以压抑心中的畏惧,他看看身旁的丁奉,就连这勇敢好斗的年轻人,神情中也流露出一丝茫然。
小将军不在了,只能指望小郎君。可是小郎君真的有办法吗真的靠得住吗
就在两人犹疑的当口,身后的台地忽然暴出震天的喊叫,那是数十数百人在齐声呼啸,声浪在岩壁间仿佛折射,激起轰隆隆的回响。苍茫群山之中,无数禽鸟被这怒吼所惊动,振翅而起,久久不敢下落。
两人被这巨响所慑,连忙扭头回望,动作猛得连颈椎骨都格格响了起来。
天色已经变得浓黑了,两人竭力探看,只见台地深处燃起了几处赤红的篝火,那火焰跃动着,映照出士卒们激愤的神情。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言语,士卒中的许多人忽然跳了起来,奋臂攘袖地再次高呼。随即,有更多人响应了他们,黑压压的人群像大海波涛那样起伏着,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般汹涌的吼声,声势几乎震天动地
毫无疑问,这是军心已然凝聚的表现这是所有将士们愿意、甚至期待着决死而战的表现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丁立凝视着这场面,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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