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茕是擦着下午上课的铃声进来的。
陈孑然没办午托,也不是住宿生,中午无处可去,只能待在教室。
她趴在桌上,察觉顾茕走近,肩膀抖了抖,直起身子,快速地抹了把眼睛。她的两个眼眶肿得有核桃大,红通通的,把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得连眼珠都快看不见了,只瞧着上下眼皮中间两道缝。
漂亮的女孩子腮边挂着泪,那叫梨花带雨,惹人怜爱,陈孑然长得不算好看,哭过之后的肿眼泡只会让人发笑。
顾茕看她滑稽畸形的眼睛,忍不住嘲弄出声。
陈孑然拿书的手一顿,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地把书翻到上节课老师讲到的那一页,握着笔,聚精会神地跟着老师的思路做笔记,只是后背挺得比以前都直。
她看着软弱又好欺负,其实心里埋着一口正气,不论什么时候,脊梁骨不能弯,尤其是在小瞧自己的人面前,更要挺得直直的,她没做过亏心事,凭什么不敢直起脊梁?
顾茕认定了陈孑然是个小偷,陈孑然辩解无用,不再与她争论。陈孑然憎恨被人冤枉,也在心里讨厌顾茕,不愿和她说话。
课间休息时,要是顾茕离开了座位,陈孑然就迅速跑出去上个厕所,再用最快速度跑回来,生怕跑慢了一步,顾茕先到教室,自己就连座位也回不了;要是顾茕坐在座位上不动,陈孑然就趴桌子小憩,为下一堂课养养精神。
总之和顾茕的瓜葛能少则少。
因为有了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同桌,陈孑然一个下午都没怎么敢喝水,渴得受不了了,就拧开矿泉水瓶的盖子,抿一小口,润润嘴唇,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她的嘴唇干得快要裂开,起了一层白皮,不敢碰,一碰就疼,刺痛,酸得眼眶想流泪。
好在下午只有三节课,5点20就放学,今天周六,不用上晚修,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挂钟时针刚指到5,教室里就开始轻微地骚动起来了,同学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顾茕没了手机,百无聊赖,抽出一本作文素材书,把里面的阅读材料看了大半,脖子有点酸,放下书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看一个下午都很安静的陈孑然。
临近放学,全班人都躁动了,只有陈孑然充耳不闻,皱着眉头,盯着试卷,手上笔墨不停,在试卷底下的旧报纸上写写算算。
她才十七岁,却像个老学究,坐姿极正,顾茕偏头看了一眼,又是数学。
她们这是个文科班,到了高三,除了一门数学外,其余理化知识一概不学,文科数学相对简单,顾茕不知道有什么难题值得陈孑然花这么多精力去钻研。
“喂,顾茕。”突然教室外有个人在敲顾茕旁边的那扇窗户。
陈孑然靠墙坐,离窗户比顾茕更近,外面咚咚几声,吓了她一跳,抬头去看,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生,挺漂亮的,穿着一中校服,正朝顾茕招手,想来是她朋友。
陈孑然不愿沾染顾茕的事,又低头算题。
顾茕看见窗外来人,眼睛一亮,立刻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笑着迎向女生,“阿瑶,又有什么好玩的?”
来人名叫姚瑶,和顾茕穿一条裤子长大,直到上高中才分开,要不是姚瑶也在西朝一中念书,顾茕打死也不会来这么个破地方,穷乡僻壤,要什么没什么,她来这一个月不到,已经无聊得连骨头都痒痒了。
“亏你还是个高三的人,一天就知道玩。”姚瑶笑着揶揄道。
顾茕的路她家早给她规划妥当,高中毕业后肯定是要出国的,连学校都已找好,高三边玩边念,只把日子打发过去,谁也没有真当回事。
顾茕踢了姚瑶一脚,笑骂,“你来就为了教训我?有事快说,我正在气头上呢。”
姚瑶取笑,“哟,谁那么不开眼,上学第一天就惹到了我们顾大小姐头上?”
顾茕嘴角不屑地勾起,瞥了眼窗户里陈孑然直挺挺的脊梁,又看见了她被马尾辫遮住的雪白后颈。
陈孑然长得不咋地,脖子是真漂亮,不仅白,而且修长纤细,现在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脖子前倾驼背的很多,少有脖颈这么端正好看的。
姚瑶正要问顾茕怎么被陈孑然惹了,顾茕烦躁地甩甩头,先道:“到底找我干什么?快说,别废话。”
姚瑶知道她这是真烦了,不敢玩笑,正正神色,讨好道:“找你当然是为了帮忙。”
“什么忙?”
“下星期校庆,有文艺汇演,还缺个横幅,想请顾大小姐出山,给我们写一个,怎么样?”
“这么麻烦做什么,外面定一个不行么?”
“年年都是外面定的,忒俗,今年由我担任学生会主席,当然得搞点新意出来。”姚瑶恳求,“阿茕,你就帮帮我呗,谁不知道你的一笔字是从小跟着名家练过来的?有你出马,今年的校庆活动,肯定把那群老师都震住。”
“那是。”这吹捧顾茕听着很受用,笑着答应了姚瑶,放学后去礼堂帮她写横幅。
陈孑然坐在教室里,捏了捏酸痛的脖子,抬头看向窗外,顾茕和姚瑶有说有笑地交谈,冷天,窗户都关着,玻璃隔音,她们谈话声音也不大,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可陈孑然一眼就看出来,她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举手投足间天然自带的自信从容,看不见摸不着,又能一眼认出来,她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和这所学校里的大多数学生都不一样,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必然经历了长期的耳濡目染。
陈孑然心底暗生一点羡慕,捏好了脖子,准备继续低头攻克最后一道大题,只听下课铃在耳边叮铃铃,教室里顿时好像打开了开关,立刻沸腾起来,众人欢呼着收拾书包,像打开了笼子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出教室。
陈孑然看看试卷上的大题,算了半节课也没有证明出来。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今天终究是做不成了,也起身收拾桌面。
她做事慢条斯理,完全不着急。
班上同学都是结伴而行,周六晚上是高三学子难得放松的假期,他们语气轻松雀跃,男生勾肩搭背约好一起打球,女生兴奋地聊自己最近在追的某个热门电视剧,里面的男主角又苏又帅……
他们一批又一批地路过陈孑然身边,踏着夕阳,笑容洋溢,旁边笼罩在墙角阴影里的陈孑然低着头,默然收拾书包。没人记得邀请她,她和他们不是同路人。
等陈孑然收拾得差不多时,教室里几乎空了。
顾茕和姚瑶约好了放学后礼堂见,把书包往肩膀上一背,匆匆离开教室,全程没给陈孑然一个眼神。
陈孑然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黑板上的值日表,没说什么,从卫生角的柜子里拿出扫把和簸箕,先从讲台开始扫地。
今天轮到她和顾茕值日。
班级值日按桌次顺序每天轮换,一天一桌,每天的值日名单卫生委员都会提前写在黑板角落的值日表上,从前陈孑然没有同桌,值日也是一个人做,现在顾茕和她同桌,按理应该两个人分工干,也许是卫生委员忘了,值日表上依旧只孤零零挂了一个陈孑然的名字,所以顾茕也不知道这件事。
其实一个人更好。
陈孑然边扫地边想,她真的怕顾茕,刚来第一天,就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麻烦,还诬陷她是小偷。陈孑然捏紧了扫把头,目中愤恨,顾茕一没人证二没物证,空口白牙的,凭什么就认定自己偷了东西?
越想,心中越忿忿不平,不如陈孑然自己一个人打扫,乐得自在,反正她也一个人惯了。
一个班50来人,放学时垃圾桶早堆成了小山,好在陈孑然破鞋子,也不嫌脏,压着簸箕使劲踩了几脚,把垃圾全踩实下去,深吸一口气,弯腰,直接抱起了垃圾桶往外走。
很大的垃圾桶,一人环不过来,平常倒垃圾都是同桌两人一组,一人一边抬下楼倒,可陈孑然只有一个人,又拿不动,刚开始时只能累死累活地拖下楼,之后脑子开了窍,发现直接抱下去更方便,就一直这么抱垃圾桶了。
她很为自己难得的机智自豪,尽管这自豪无人肯听。
换了别人是万万不愿意的,那垃圾桶里沤了一个班50多人一整天的垃圾,干的湿的,冬天还好,除了臭也没什么,一旦到了夏天,除了一股发酵过后的浓烈酸臭味,还有蚊子苍蝇漫天飞,两人抬下去都得捏着鼻子,何况是抱着桶呢?想想就作呕。
陈孑然干了三年,早就习惯了。
今天周六,不上晚修,垃圾桶的分量也轻,陈孑然抱着并不觉得吃力,只是桶身太大,有点挡视线,她下楼时一心注意脚下,没发现迎面撞上一个人。
“你眼睛瞎了?抱着垃圾往人身上撞?”被撞人愤怒地高声质问。
陈孑然听到那人声音,脚步一僵。
是顾茕。
流年不利,怎么今天总碰着她。
陈孑然自知这回是自己不对,好声好气地道歉。
垃圾桶臭气熏天,顾茕捏着鼻子,一看是她,剩余的话也懒得说了,眼神一沉,冷哼了一声,扫了扫校服上并不存在的灰,绕过她上楼。
一天下来,她的粗鲁态度陈孑然竟然已经习惯了,见她趾高气昂地走开,心里没什么感觉,一笑而过,继续专心下楼倒她的垃圾。
反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最多还有大半年,之后各奔东西,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倒完垃圾回来,顾茕已经不在教室里,想来是落了什么东西,拿完就走。陈孑然放下垃圾桶,去厕所仔仔细细洗干净手,返回来检查书包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忘带,看到装午饭的长方形不锈钢饭盒,想起里面还有半盒没吃完的饭。
她想了想,坐下,打开饭盒,快速把冰冷的剩饭扒干净,又把不锈钢饭盒重新塞回书包里,边嚼着冷透了的硬米粒,边背起书包出门。
放了一整天的冷饭并不好吃,往下咽的时候有点刮嗓子,陈孑然吞咽速度太快,噎着了,一团硬饭梗在胸口,她使劲凿了凿,又喝了一大口水,总算顺了气。
陈孑然没有回家,而是背起书包,走向了学校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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