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夏的妈妈是县一中唯一的音乐老师,受她影响,阮夏4岁就开始学琴。
不是钢琴。那时,县里还没有钢琴,就连妈妈上课用的也是一架黄色面板的立式风琴,要通过不停踩动大踏板,鼓动风箱,才能让气流通过,吹响音管,发出乐音。
她太小,坐在琴凳上根本踩不到踏板,每次都是妈妈抱着她,一边踩,一边纠正她的指法和节拍。
每当这时,爸爸总会在旁边说,“等阮阮上小学,咱们就买一架大钢琴。”
妈妈总是怪责的瞪一眼他,“说了多少次,不要轻易给孩子许这么大的奖励,会惯坏孩子的。”
“怎么会?”爸爸自信满满地笑道,“我们家阮阮才会为了奖励去学习,再说,我也想买给你。”
“这么贵,我不要。”
“买给老婆,多少都不贵。”
小小的她在一边捂着嘴笑,看着妈妈边嗔怪爸爸没正经边抑不住幸福甜蜜。
上小学那年,父亲从蓉城买回一架钢琴,立式雅马哈。
她还记得钢琴运到家时,帮忙搬上楼的邻居们听闻这个黑乎乎的大箱子居然要三万块,集体惊得睁大了眼。
要知道,那时县里普通公务员一年的工资不过一万多,爸爸居然花了全家一年的收入买了个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高档”玩意儿。
然而,爸爸却从没在她面前说过半句这架琴有多贵多贵,你不好好学都对不起这么多钱诸如此类的话,他只是告诉她,“阮阮如果喜欢弹琴,就好好学,咱学了就要学出成绩。”
她用力点头,虽然那一刻,她并不知道,学成什么样才算是有成绩,但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日复一日的指法练习,枯燥乏味的音乐基础知识,当同龄孩子恣意玩乐时,她只能坐在钢琴前,一遍遍重复哈农,音阶,749、740、821、261……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弹琴,也无数次想要推开琴谱,跑到楼下和小朋友跳皮筋,可是一想到父亲那句话,她又安静地坐下来,乖乖练着妈妈安排的曲子。
她学得很认真,进步也很快,一年级结束,妈妈便给她报了来年中央音乐学院钢琴6级测试。
按照规定,跳级考必须要先获得音基一级证书。于是,一放暑假,父母就带她去了北京。
他们住在中央音乐学院附近的一家小宾馆,出门往右有一家琴行。
阮夏常常会想起那个改变她音乐之路的琴行,也会想起那个引领她走上另一条路的琴行老板,罗叔叔。
在她顺利结束音基考试后,爸妈带着她游览了首度的名胜古迹,并临时决定去一趟野生动物园,哪知天公不作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们困在了宾馆。
长这么大,她从未去过动物园,比起那些宏伟的建筑,动物园之行更让她期待,然而,这场大雨浇灭了她的希冀。
她撅着嘴,气呼呼地坐在床上,任爸妈怎么讲道理都坚持要冒雨前行。
妈妈没了耐性,吼道,“你要去就自己去。”
她顿觉委屈,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爸爸却抢先一步牵起她,笑眯眯地说,“走,咱们出去看看雨小了没,小了,我们就去动物园。”
他们来到楼下,站在宾馆的屋檐下,看着屋外瓢泼似的大雨。
“阮阮,雨好像没小。”爸爸侧头安慰她,“不过,咱们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小了。”
“才不会小。”她哀伤而愤恨地瞪着屋檐挂下的水柱。
爸爸笑了,“不小就明天去。”
“明天就回家了。”他们买了明天下午的火车票。
“不回,没看成老虎狮子怎么能回家。”爸爸捏了捏她嘟起的嘴,“咱们把火车票换了,后天再回。”
“真的吗?”她兴奋地跳起来,摇着父亲的手说,“爸爸你太好了。”
爸爸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好了,现在高兴了,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她撇嘴,正想控诉妈妈刚才吼她不对,空气中突然传来一段悠扬的音乐。
不是她熟悉的钢琴,她睁大眼,问,“爸爸,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小提琴。”
“小提琴?”她茫然,“什么是小提琴。”
“小提琴啊?”爸爸想了想,决定带她亲自去看。
他们冒雨跑进那家叫知音琴行的店。
阮夏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男人,直觉他手上拿的就是小提琴。
看到他们,男人并没有停下动作,仍旧继续拉着。
他们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他的演奏。
她从来不知道,听曲子居然能听哭,那缠绵、哀伤的琴声仿佛扣着她的心弦,眼泪就这样涌上眼眶。
当男人结束乐曲时,她脸上已爬满了泪。
爸爸和男人都很震惊,尤其那个男人,“小朋友,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难为情地抹了抹眼睛,“就是觉得刚刚的曲子很……”她想了很久,费力找出一个最贴近的词汇“伤感”。
男人惊愕,追问,“怎么个伤感呢?”
“像是有人在哭。”她说完又立即摇头,“也不全是在哭。就像一个人哭着哭着,突然想到了很开心很美好的事,想完又觉得很失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男人动容,弯下腰问她,“你几岁了?”
“8岁。”
“学过小提琴吗?”
“孩子还没见过小提琴。”爸爸接过话,“我们住在旁边宾馆,听到琴声,孩子说想过来看看。”
男人更为吃惊,低下头问她,“你喜欢小提琴吗?”
阮夏望着墙上大大小小的小提琴,很肯定地点头。
男人很高兴,“人家说知音难觅,难得小姑娘能听懂我的曲,叔叔今天就送你一把琴。”
“不,不可以。”爸爸连忙拒绝。
“没什么不可以。”男人走到墙边,摘下一把适合阮夏身高的琴,递给她,“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她自然不敢接。爸爸也推着手说,“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孩子也不会,拿回去也没什么用。”
“不会就学,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看得出来孩子有兴趣,我相信她一定能学好。”
爸爸还是不肯要,男人顿时来了脾气,“你要真不要,我就把这琴折了。”
父亲左右为难,想了想只好拉了拉她的手,“好吧,阮阮,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她从善如流,笑得格外乖巧。
“不谢。”男把琴交给她,“来,叔叔教你怎么拿它。”
男人拿起自己的琴,一边演示一边教她:“双脚自然分开,琴放到左边肩膀,再用左手托住琴头,头自然地靠上腮托……”
她按部就班地摆好姿势,男人围着她仔细看了一圈,夸道,“很好,很标准,比我教过的孩子都强。”
“你看这手,多放松。”他指了指她拿弓的手,“好多孩子学了大半年,那手还紧得跟鸡爪子似的,你女儿有天份,回去后找个老师好好教她。”
爸爸笑了,摸着她的头说,“她在学钢琴,我们不想给她太多负担。”
“学不喜欢的东西才是负担。”
就这样,她有了一把小提琴。后来,她才知道男人姓罗,是北京一个很有名的室内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那天他是帮朋友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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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妈妈坚决不同意她三心二意学小提琴,但爸爸却坚持技多不压身,说只要她不闲苦,就支持她学。
他们生活在小县城,懂这种高雅艺术的人少得可怜,爸爸几经打听才找到一个省音乐学院退休的老教授。
那是个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头,姓于,据说父亲登了十几次门,才让他勉强同意见一见阮夏。
第一次见面时,他塞给阮夏一个琴弓,“拿起来看看。”
从北京回来后,阮夏就常常摆弄罗叔叔送的小提琴,对着镜子摆过无数次拿琴的姿势,所以,她几乎没有思考就拿起弓,拇指与中指搭成一个圆环,其他手指自然地搭在琴弦上。
于教授凑过来看了她一眼,又抬了抬她放松的胳膊,眉头渐渐松开,“以后周四晚上,周六上午来我家。”
她还没明白,父亲已拉住她连声道谢。
学琴的日子,于教授倒不像初次见面那般严厉,从认识琴的结构到力量的运用,再到对音乐情感的把握,他都很有耐心地引导她。
琴行的老板说得对,学喜欢的东西不会是负担。很多学小提琴的孩子都因为枯燥的课程和日复一日的锯木头练习打了退堂鼓,可她坚持了下来,学得不亦乐乎。
妈妈见她每天架着琴一练就是两三个小时,也改了态度,同意了爸爸的提议,让她专心学小提琴,只是偶尔会为她没去考钢琴惋惜。这时,爸爸总会说,“级不级就是一张证书,最重要的还是孩子真正学到了有用的东西。”
他和于教授的观点不谋而合,所以她学了四年小提琴,他们都没提过让她去考级。直到那场洪水过后,望着客厅墙上的黑白相片,她突然觉得应该为爸爸做点什么。
她央求于教授帮她突击中央音乐学院校外音乐水平考级的知识,并在开学前报考了小提琴六级。
按照规定,作为跳考生,她必须加试一首五级的曲目,自选一首协奏曲或与协奏曲同等份量的大型乐曲一首。
她毫不犹豫地选了沙汉昆的《牧歌》,那是爸爸生前最喜欢听她演奏的曲目。
引子响起的瞬间,爸爸的音容笑貌全浮了出来,A段呈示部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往下落,到最后,她全是凭着本能完成了演奏。
当她在泛音G音上结束演奏时,脸上已布满了泪。她深深地向考官们鞠躬,跑出了考场,坐在楼梯间放声大哭。
路过的家长和学生皆以为她考砸了,但她知道,事实刚好相反。因为在离开考场的时候,她清楚的看到两位考官在擦眼角的泪。
于教授说过,感动自己的演奏才能打动别人,她相信他们能听懂她倾注在琴声里的浓烈悲恸。
果然,她拿到了六级优秀,也接到了评委老师的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到音乐附中读书。
她和妈妈都婉拒了。妈妈是觉得她太小,不能放她一个人去北京,而她拒绝,则是因为她还欠着爸爸一个承诺。
她要去P大,帮爸爸弥补遗憾。
她仍坚持学琴,牢牢记着爸爸“要学就要学出成绩”的嘱咐,在所有人都疲于中考的初三,她考出了九级优秀。
原本,她计划再用半年的时间考下演奏文凭级,是妈妈劝住了她,“阮阮,你爸爸说的学出成绩不是让你像个考试机器一样考出最高等级,他只是想让你快快乐乐的,享受演奏,享受音乐。”
“我跟于教授商量过,你现在负担太重,我们都不赞成你继续考下去。”妈妈摸着她的脸说,“你已经很棒了,你爸爸和我一样,都为你骄傲。”
其实,妈妈错了,爸爸才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你没事吧?”何煦的表情看起来很紧张。
“没事。”她低着头,用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
一叠纸巾递了过来,陆昱辰清冽的嗓音响起,“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接过纸巾,抬起头,大大方方地擦干泪水,然后扯出一抹笑,“不好意思,突然想到小时候练琴的事,有点感触。”
何煦松口气,摇了摇头,“难怪贾平凹说女人是水做的。”
阮夏皱眉,“这话是贾平凹说的?”
“红楼梦里被一堆女人围着转的少爷不是叫贾平凹吗?”
阮夏噗嗤笑出声,“人家叫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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