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予接到百事通电话的时候正在做噩梦。
又是年少时的那个噩梦,纠缠了他近十年,他几乎能够描摹出梦里的每一个场景,但是又无法脱离。
他看见了年仅八岁的自己,抱着个冰淇淋舔着吃,看着动画片“咯吱咯吱”的笑,妈妈在厨房炒菜,外面有人摁门铃,妈妈去开门。
门外的人冲进来,手里的刀凶狠的砍在妈妈的脸上,小谢予被吓坏了,捧着冰淇淋,不知道哭,不知道喊,就那么看着,直到门口的人满身血的看向谢予,直到门口的妈妈抱住那个人的腿尖叫出来,大声喊:“谢予,跑啊,从后门跑。”
谢予就跑起来,他从后屋的门跑出去,那时候是个夏天,他穿着小背心和小裤衩,从后院的门跑出来,跑到了小巷子里,一直跑,一直跑。
后面有人在追他,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刀磕在墙壁上的声音,有人的喘息声,谢予好怕,他跑啊,跑——啊!
铃声炸响,谢予“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了。
映入眼帘的就是明媚的阳光,和一张大床。
谢予身上穿着简单的睡衣,正睡在卧室里——自打三天前跟陈钊一起从警局回来之后,谢予就一直住在陈钊的家里,跟陈钊共同生活。
当然了,陈钊是睡在客厅外面的沙发上的。
彼时正是早上九点多,明媚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耀出来,驱散了谢予心头萦绕着的冷意。
自打到了陈钊家里,他做噩梦的次数已经骤减了,醒来时也不会那么难受了。
陈钊家的二楼是地暖房,屋里很暖和,谢予捏了捏眉心,从枕头下拿出手机,接通。
“喂?”谢予一开口,声线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百事通的声音压得很低,贼兮兮的问:“老弟啊,我跟你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了没啊?”
谢予捏了捏眉心。
百事通和他说的是之前王婷婷的事情,百事通打从王婷婷死后,又从王婷婷父母那里接了第二个任务。
王婷婷的父母要求百事通在警察之前,找到那三个畜生。
百事通的原话是这样的:老弟啊,怎么说那个王婷婷跟你也有过一段,你就算是为了那个女孩你也得帮哥哥一把啊,哥哥知道这有点难为你,哥不让你白帮,这次酬劳哥哥分你一半行不行?哥知道你不是差钱的人,就当是哥哥求你,行不行?
原因很简单,谢予认识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是酒吧常客,经常勾搭小姑娘,谢予对他们都有一些了解。
之前说过,谢予曾经在酒吧里待过一段时间,其实也算不上是待,而应该说是打工。
谢予的父亲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谢予和他的关系恶劣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谢予从不花谢铭的钱,也不肯称呼那个人为父亲,他多数都是直呼其名。
他以前花的钱,都是妈妈去世时候留下来的钱,据说是他以后上大学的,但是谢予没打算上大学。
他去酒吧端盘子,也不是为了钱,只是想在夜晚里,找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给自己找点事情罢了。
然后他就碰见了王婷婷。
王婷婷喜欢他的事儿全校都知道,但谢予没有跟这个小姑娘发生任何故事的想法,而且他之前还跟人约了架,他当时满脑袋都是打爆那小巷里四个小混混的狗头,压根没理睬王婷婷的青春青涩暗恋,扭头直接就走了。
他走的时候,隐约听见王婷婷在哭。
按照后来百事通打听到的故事说法,就是王婷婷哭着哭着,就招惹来了几个男孩,拉着她谈天说地的安慰,给王婷婷灌了几杯酒,年少不知事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下了药的酒灌懵了,被三个男孩稀里糊涂的拉到了八十块钱一天的旅馆里,屈辱的死在了床上。
而那三个男孩有可能根本不知道王婷婷死了,因为他们一点处理后事的意思都没有,估计以为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一样,把女孩玩完了就扔掉,反正女孩为了名声不会报警,就算报警了又如何,他们咬定了说女孩是自愿的就可以。
谁知道,女孩死了。
死因有可能是药物过敏,有可能是那几个男孩下手太重,什么可能都有,百事通还和谢予说过,王婷婷的胸口处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虽然百事通没有表露出任何这件事情跟谢予有关的意思,但是当谢予想象到那个画面的时候,心脏就已经憋闷到爆炸了。
一个青葱美好的姑娘就这样在他身边死了,他想,他得做点什么。
那三个男孩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直接就销声匿迹了,临近年关,各种乱事都冒出来,小偷都跟着赶年底业绩,警力严重不足,而且调查走访也有很多难度,到了年底大部分商户都回家过年了,查监控都找不到人,导致这三个男孩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王婷婷的父母因为女儿屈辱去世的缘故,对那三个男孩恨到了骨头里,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警察把他们抓捕归案并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所以他们就找上了百事通。
兴许是因为百事通发现了他们女儿的尸体的缘故,他们对百事通有了一种盲目的信任,他们希望百事通能帮他们惩治恶人,当然,百事通没有答应。
百事通的原话是:我一个私人侦探是不能做这些违法的事情的,但是看在你们痛失爱女的份上,你们给我十万块钱,我帮你们找到他们,剩下的事情你们夫妻俩自己来,想怎么样怎么样,但是到时候不要推到我头上,好不好?
再然后,百事通就找上了谢予。
百事通这人油滑且奸诈,他知道这件事情踩上了陈钊的底线,所以他没有告诉陈钊,而是偷偷联系了谢予,他也不会给谢予施加压力,说什么这人是因为你死的,你得做点什么,而是一直在恳求谢予,又是伏低做小,又是诉说受害人的惨状,成功的击溃了谢予的心理防线。
更何况他要做的也不多,不过是带着百事通找到这三个人可能隐藏的窝点罢了。
但凡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就没有能扛得住百事通这招的。
果然,谢予哑着嗓子回道:“我不保证他们在那个地方,我只能带你去看一看,钱就不必了,这本来...”
本来也是我应该做的。
谢予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天他没有那么冷漠,而是劝王婷婷回家,也许这一切就是不一样的结果了。
“行啊,那哥哥就不跟老弟客气了,以后老弟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直接哥哥,哥哥义不容辞。”百事通在那边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然后让谢予下楼,说他就在楼下等着谢予,还特意追问了两句陈钊在不在楼下。
谢予明白百事通是什么意思,他是要谢予绕开陈钊。
虽然谢予没有问为什么要绕开陈钊,但是谢予心里也隐约能够明白一点,他要去做的事,陈钊不会同意。
但他想去做。
所以他跟百事通维持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俩人谁也没提,但是都没有向陈钊泄露了一星半点。
谢予挂了电话,换上衣服,下了楼。
陈钊还坐在一楼客厅里,正站在那块白板前深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谢予以为他没在意,刚想出去,就听见陈钊在白板前问:“要出去?”
谢予若无其事的站住了脚步:“是,跟同学出去。”
陈钊头都没抬的问:“穿棉裤了没有?”
谢予拉起裤腿:“穿了,厚棉裤。”
“去吧。”陈钊还没忘叮嘱:“中午回来吃饭。”
陈钊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说要照顾谢予就一定要照顾谢予,具体体现在谢予到点必须回家吃饭,冬天出门必须穿棉裤上,至于其他的陈钊会不会管,谢予暂时没摸清楚。
“知道了。”谢予加快了步伐,算了算时间,现在才不到十点,他要去的地方距离这里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十二点前回来没什么问题。
他出了一楼大厅的门,走了十几米,出了修理厂的院子,一抬头就看见百事通停在不远处的车。
百事通的车和他的人一样低调且透露着些许不凡,这车是辆五菱宏光,轮胎上都是黑色的雪泥,但门把手却被摩擦的锃亮,百事通把副驾驶的车门拉开,远远地冲谢予招手。
谢予快步走上去,上了副驾驶,随手关上了车门。
他一上来,就在后视镜里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看的谢予心里一个哆嗦。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呢,红彤彤的,像是浸着血,可是血里又带着深刻的悲伤,那些悲伤像是深深刻进了他的每一个血丝里,让谢予一对上眼就觉得心头发颤。
这是一个男人,前几天他们曾在警局见过面,当那个女士抓着谢予的手撒泼的时候,他就浑浑噩噩的站在那女士的旁边,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是王婷婷的父亲。
而现在,这具行尸走肉已经褪去了混沌期,露出了尖锐的爪牙,满脸都带着压不住的血气,好像只有用鲜血才能平复他的怨气和愤怒。
谢予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砍刀,应该是新买的,闪着寒光,被他横放在膝盖上,像是随时都要拿着去切掉什么人的头颅,整个人身上都溢着一种以命换命的气息。
“这是?”谢予的声音有点抖,以至于他要顿两秒,才接了下一句:“什么意思。”
相比之下,百事通的回应就显得十分敷衍,他先是把油门轰起来,然后在车子“嘎吱嘎吱”的前进中,随意回了一句:“噢,这不是在完成任务嘛,顺路就把王先生送过去了,省着到时候王先生找不到路。”
谢予在心里想,找不到什么路,黄泉路吗?
真要是把这位王先生送过去了,等着他们的恐怕就是几具尸体。
谢予事到临头反倒有点不安了,他有些想反悔,但是百事通的车已经开起来了,而且坐在他身后的那个王先生就如同一尊雕塑一样看着他,有一种如果谢予不干,他就要第一个砍下谢予脑袋的感觉,让他有些都不知道该怎么将“反悔”二字说出口。
在那一刻,谢予开始暗暗期待那几个人不在那个窝点里。
百事通很快就把车开到了目的地——这是一片不大的旧城区,然后在谢予的指引下,七扭八歪的拐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平房前。
百事通的五菱宏光和这里的氛围十分贴切,他只要靠着平房墙边一停,没有人会多看这边一眼。
在和谢予确定了是那家院子之后,王先生一言不发的提着砍刀下去了,背影看上去像是一个赴死的勇士。
谢予在副驾驶上焦躁的动了动,看向完全没反应的百事通,问:“我们不跟下去吗?”
百事通正在看手机转账,他一边乐的撮牙花,一边说:“任务完成啦,咱们俩走就行,不用等。”
谢予的心一下子绷起来了,声音也跟着瞬间飙高:“你不管吗,百事通,你不管吗!他要去杀人,他现在是要杀人!”
百事通抬眸,唇边带着三分笑,凉凉的瞥了谢予一眼。
百事通长得不好看,脸上瘦的像是只有一层皮,干巴巴的,人也很油滑,一笑起来满脸都是讨好和谄媚,但那一眼里,却好像包含着数不清的沧桑和讥讽,像是在问谢予:你他妈懂个屁啊。
谢予被他这一眼瞥的浑身发僵,他突然发现百事通和他想象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样,剥开那层自来熟的油腔滑调,里面却是一块钢筋铁骨,硬的像是没有血肉一样。
但下一秒,百事通又恢复成了原先油嘴滑舌的样子,嬉笑着说:“我的任务就到这,干嘛瞎管闲事儿啊,人家又不给我钱,哥今天请你吃饭,走啦走啦。”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转动车子。
谢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脑袋里一头热血涌上来,看都没看百事通一眼,扭头开了车门,直接跳下了面包车,迎着G城的北风,呼啸着奔向了那座平房院子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