瑗宛垂头行礼,恭敬道:“宛儿还未睡,舅母有何示下,叫蔡嬷嬷来传一声就是,怎么亲自过来?”
她目光越过秦氏,落在蔡嬷嬷手里的托盘上头。
秦氏跨步走进来,嘴角噙着笑,凝神打量屋中陈设。
当年瑗宛搬到珩凝苑,老太太发话,说一切都按旧时陆王氏在家时一般布置。陆王氏那辈只有姊妹两个,瑗宛的娘是幺女,在闺中时格外受宠,她屋里吃的用的,向来是府里头一份。秦氏还记得自己刚嫁进来头一年,丈夫王仁海去过一趟京城,带回数样宫里头流出来的首饰问她哪个最漂亮,当时她年轻,喜欢素净脱俗的东西,相中一块儿紫玉雕鸳鸯禁步,王仁海笑笑,说既然这件最漂亮,自然要让给二妹妹。
后来许多次,她眼睁睁看着陆王氏日常戴着那只禁步逛园子,没几次后,就听说陆王氏手底下的人不小心把紫玉打碎了,她那么喜欢却没得到的东西,陆王氏轻飘飘一句“不紧要”,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好在很快陆王氏就出嫁了,后来她拥有了许多远比那块紫玉更名贵精巧的东西,掌家理事后,她更喜欢华贵热闹的物件,那块紫玉她早就不喜欢了,却一直没法忘却。每每想到陆王氏,就想到她欢喜地选出那块紫玉来,却被告知要拿去送给别人的失落。
陆王氏出嫁后,珩凝苑空了下来,她原想把周姨娘母女安排过去住,老太太却不答应,说要留着那院子,等陆王氏归宁也有个地方小住。
她一直没机会处理这间院子里的物件,摆设也好,布局也罢,除去四年前大雨漏了屋顶,请匠人来修补过,她甚至没怎么踏足过这里。珩凝苑没等来归宁的陆王氏,她的女儿陆瑗宛就住了进来。
秦氏按下心底的酸涩,越过瑗宛在其后的桌旁坐了。
她扬了扬手,蔡嬷嬷就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躬身道:“太太惦记姑娘的病,知道姑娘每每不舒服,就想吃南方小食,太太□□柳给姑娘做了两样,姑娘看看,手艺可有长进没有。另有这碗药,专替姑娘备的,明儿姑娘会客,喝了药祛祛风,也免得出什么岔子。”
蔡嬷嬷热络的说着话,脸上却一丝笑也没有。春柳和彩屏在秦氏手底下,已经一个来月,瑗宛去上院一直没,有碰到过他们。
瑗宛道了谢,走过来在秦氏对面坐了,“舅母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时候不早了,不若与宛儿直言罢。”
瑗宛开门见山,秦氏便也不寒暄了,她挥一挥手,蔡嬷嬷就把屋里伺候的都屏退出去。
墨蝶金蕊本就是秦氏的人,又岂会不听秦氏的话,赵嬷嬷不放心出去,被蔡嬷嬷拧着胳膊硬推了出来,赵嬷嬷扣住门扉,忧心道:“太太,姑娘身子弱,头上的伤也没好,若是有什么惹太太不快了,盼您多担待。”
她怕瑗宛吃亏。好好的吃什么祛风的药,怕是姑娘若不肯如愿,就强给姑娘灌下去叫她开不得声,后宅里这种事还少了吗?
赵嬷嬷被人架着胳膊拖了出去,蔡嬷嬷抱臂走回来,立在秦氏身后。
瑗宛拈茶在手,垂头道:“舅母怕我明日在庄小姐面前说错话,是么。”
秦氏正思谋如何开场,不料瑗宛这么干脆的说了,她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宛儿,你大了,知道婚姻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就够了。弼时与你一块儿长大,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是希望他好的,是不是?”
瑗宛抿唇不语,听秦氏续道:“眼前有个大好机会,只要他能把握住,将来前途就是一片光明。你这样聪明,明白舅母说的是什么吧?”
瑗宛轻轻笑了下,她挑眉看着秦氏:“要是我不愿意,舅母会怎么处置我?”目光掠过桌上那晚黑漆漆的药汁,是叫她不能说话还是起不来床,都在秦氏一念之间。
秦氏笑了,眸子里蕴了浓浓的冷意,“你不会的。这些年我待你如亲女儿一般,我相信你会和我们一样,盼着这个家越来越好,只有王家好,咱们才能好,你一个女孩儿,虽不必考功名挣出身,可你不想风风光光出嫁,十里红妆相送吗?孩子,你不小了,你该听得懂舅母的意思。”
只要她乖乖听话,不要搅乱弼时和庄姑娘的婚事,秦氏就准她嫁个好人家,还给置办嫁妆,是这样吗?瑗宛听得忍不住笑,“舅母真是慈爱。”
秦氏笑容温柔,伸手覆住瑗宛另一只手背,“孩子,明天庄姑娘上门,你们小姊妹好好玩儿,庄家规矩大,不该说的话,就别说啦,你听舅母的劝,回头舅母让你身边的彩屏跟春柳还回来伺候你,他们跟着蔡嬷嬷学规矩,也学得差不多啦。”
她手上多用了一成力,紧紧抓着瑗宛的手,一字一句道:“你大了,两个丫头也到年纪嫁人,前儿蔡嬷嬷的儿子还打听春柳年岁呢,这喜事儿一下子都赶在一块儿,你说巧不巧。”
蔡嬷嬷的儿子已经有老婆了,他打听春柳,难不成他一个奴才出身还想纳妾吗?
瑗宛回望着秦氏,他们怕控制不住她,又要拿两个丫头的命来胁迫。
“行了,”秦氏笑着松了手,“你吃点儿点心,早点歇着,明儿你们宴会上的吃食,我还得去盯着下人做呢,好孩子,你跟舅母一条心,舅母绝不会让你失望。”
她站起身,不等瑗宛回应就扶着蔡嬷嬷的手往外走。
瑗宛坐在那儿,火光随着秦氏一行渐去渐远,她身畔又只余下一盏小小的灯。
赵嬷嬷飞快奔进来,扑到瑗宛跟前仔细地打量她,“姑娘,您没事儿吧?舅太太到底想干什么?这么晚了,如此的兴师动众。”
瑗宛将手里的点心丢回碟子,“你这会儿就去,把彩屏春柳领回来。”
赵嬷嬷意外道:“舅太太肯放人了吗?”
瑗宛冷笑:“两个丫头换我点头作罢婚事,多划算啊。”
赵嬷嬷连声答应着,快步出去办了。
约莫小半钟头过后,春柳和彩屏洗漱了来见瑗宛。
一个来月不见,彼此一见面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瑗宛这些日子有多煎熬,两个丫头也绝不比她好过。
春柳原本是张团圆脸,此刻瘦得两腮都塌陷进去了。两个丫头扑在瑗宛腿下痛哭,“这些日子在蔡嬷嬷手底下尽做些脏活累活,还不止,压根儿不当我们是人,子夜才睡下,丑时就叫起来,上院石头缝都叫擦净,一天下来就只有一口凉粥……”
瑗宛俯身把两人拽起来,主仆三个抱在一处,“你们受苦了,怪我。怪我懦弱糊涂,叫他们欺到这地步。”
她抹掉眼角沾湿的泪痕,双眼炯炯发亮:“你们把这些苦痛都记着,慢慢的,一点一点清算。”
暴雨过后是短暂的天晴,只是层云叆叇,仍瞧不见日头。
庄晴雪在王家东南角门下了马车,月娟月娇两个早早已候在外面。
瑗宛只到垂花门前接客,远远瞥见月娇月娟一左一右挽着庄晴雪的手,恍惚看过去,俊俏的人几乎都有些肖似,她们倒像亲姊妹似的。
上回在大白龙寺里,瑗宛烧的糊涂,这回才算真真正正瞧清楚庄晴雪的样貌。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儿似的,软软地瞥过来,像有千言万语蕴在里头。
瑗宛抬手执平礼,不等礼毕,手腕就被庄晴雪挽住了,“陆姑娘好,上回寺里一别,晴雪一直挂着你的病,早想来看看,这不家里才迁回来,千头万绪好些事儿,母亲一人忙不过来,我帮她大致理好了,这才有空来瞧瞧你。”
瑗宛道了谢:“庄姑娘有心,劳你记挂着。”庄晴雪离她非常近,挽着她的手腕与她并排走着,月娇被挤下来,有些失落地跟在后面。
两人寒暄着到了上院,庄晴雪要去给秦氏请安,远远就见蔡嬷嬷笑着迎在门前,见着庄晴雪,上前打了个千儿,“好姑娘,可把您盼来了,太太屋里候着呢,您快进屋吧。”
几个姑娘随庄晴雪一块儿往里走,蓦地瑗宛被人拉了一把,“表姑娘,太太说上回在您那儿瞧见那幅并蒂莲花样子十分好,叫您回去拿来跟庄姑娘一块儿参详参详。”
瑗宛知道秦氏这是防着她,要与庄晴雪说体己话,她笑一笑,歉意地道:“那我待会儿再来陪庄姑娘。”
庄晴雪温笑道:“陆姑娘别客气,听说你比我小两个月,不若我就托大,喊你一声陆妹妹吧。”
瑗宛住了步子,目送几人进去,就折身往自己院子走。
里头周姨娘笑着掀了帘子,“庄姑娘来啦,您快请进。”
秦氏听见外头的寒暄声,心里仍有点紧张,她低声问身边人,“可把三少爷拦住没有?赶紧想法子让他过来,庄家姑娘这回独自过来的,这大好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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