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奕垂眼轻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嘴硬。”
他抬腕扔了手里的剑,一步步踱进去,在御阶下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了。两指曲起弹掉膝头的水滴,漫不经心道:“当年母妃惨死琼玉馆,我发过誓,所有害过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包括你。”
老皇帝抿着唇,嘴角挂着几分不屑,“所以呢,你就勾结南夷侵犯国疆,弑君弑父,残害兄弟,诛杀忠良?”
夏奕笑了声,“谁是忠良?阉人郑敏?还是你那些在阉狗面前卑躬屈膝的阁臣?抑或是你身边这位,乳臭未干,拿国政当儿戏的小子?”
他指尖指到夏颉身上,夏颉就跟着抖了抖,攥住老皇帝衣摆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老皇帝比他平静,如今局势如何,他不是不清楚。郑敏弄权,把持朝纲,能臣备受排挤。税赋沉重,民不聊生;贪腐横行,国库虚空;重文轻武,武备匮乏;朝中无人可用,边疆频频受犯。他醉心问道,不外乎就是想逃避罢了。逃避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失职,逃避自己养虎为患铸下的大错。
可不论怎样,都轮不到眼前这个他从来没有当成儿子一般相待过的人来质问他。
他嘴唇轻轻抖了抖,“阉人也罢,孩子也罢,江山,总不能落到你手里,你这个外族孽子,生来就注定不会与朕同心。你要动手就动手,成王败寇,朕认便是。”
夏颉听他如此说,吓得脸色更是苍白,小声地哀求:“父皇、父皇您别这样,您说两句软话,您别这样待皇兄。”
他知道劝父亲不成,忙又膝行上前哀求夏奕,“皇兄,父皇老了,他这些年求神问道,早就不理政事,您的能耐他不知道,是他错怪您了,咱们是血亲兄弟,您身上也流着咱们夏家的血啊。”
这话说得不错,他母亲是外族人不假,可他身上也流着一半夏家的血,都说孩子是父亲骨血凝成的,他的父亲怎么就一定要将他看成外族人呢?
这个问题困扰过年少时的夏奕很久,他不懂,为什么父亲不喜欢自己,不愿意看到自己,他从欺辱他的兄弟和那些老资历的太监宫女口中听到过一些端倪,他们骂他母妃,也骂他,说他们是父亲的耻辱。他每次受了欺负,就躲到冷宫的那口枯井里独自舔舐着伤痛。
十四岁他就之藩,被打发离开京城去了那远在天边的淮阳。
他为此痛苦、挣扎、纠结过很久。
可是现在这个长大的夏奕,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了。
他只是轻轻噙着笑,听老人说尽伤人的话,然后道:“你怎么能死呢?你得活着,活着瞧我把你引以为傲的一切夺走,活着看我怎么当个比你好十倍百倍的帝王。”
他顿了顿,目光移向跪地哭泣的夏颉:“你记着,这江山我要了,什么时候我想坐这位子,它就是我的,听懂了吗?”
夏颉摇摇头,又匆忙点了点头,他抹了把脸,飞快地堆起一脸的笑,“知道,知道,五哥,谢谢,谢谢你不杀我。你放心,我一定听话,我一定乖乖听您的话,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干什么我就……”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一股大力撞在腿上,摔在地上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被父皇踢了一脚。
“混账!你可是当朝储君,是太子,你做什么向这孽种低头,你……”话没说完,老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夏奕的逼宫谋反甚至都不及太子这几句话说的令他生气。
夏颉摇头痛哭:“父皇,我没用,儿臣没用,可是这天下好吃的好玩的那么多,儿臣刚成亲,儿臣舍不得,舍不得啊。儿臣不想死,父皇,咱们都活着,都活着不好吗?五哥都说,不会杀我们了,您为什么非要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他们父子相争,一个叹气失望,一个痛哭求饶,夏奕看得心烦意乱,他心底一丝胜利的喜悦都不曾尝到。
这深宫高墙,这一眼望到边的四角天空,就是一副枷锁。他曾被迫摆脱这压抑的束缚一阵,如今又靠自己的一双手,重新把自己送回这牢笼,是对是错,都已经无法回头。
他步下石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朝他打过来,水滴落在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独自步出明正门,夹道上伫立着两排兵士,甲胄在雨里闪闪发着光。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所有的人突然跪了下去。
“淮阳王。”
有人高呼。
“淮阳王,淮阳王!”一个连着一个,最后无数的声音化成一股震撼天际的力量,天地间,只余夏奕一人孤身立在那,举目望去,臣服在他脚下的人,黑压压的跪成一片,多得望不到边际。
淮阳王夏奕,正式回到京城,开启数年的“摄政”岁月。
楚渊回锦城要处理一些事,包括向家中解释他是何时跟随的夏奕,顺便说服父亲重新入仕执掌内阁。自然还有瑗宛,那个无辜被牵连进来的女孩子,要保她将来平安,也要给她一个新身份,他要交代的事还不少。
这期间瑗宛已经通过楚渊的人联系到了赵嬷嬷的儿子,得知赵嬷嬷和彩屏都被送去了芫庄,春柳被留在王家,秦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要将她许给大公子慕时做姨娘。
因为不能离开楚家,以及不能暴露身份,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楚渊回来得及时,说已经打点好一切,她有了个新身份,姑苏陆家已故的二房陆子演的妾生女陆瑶宛。她依旧可以回姑苏陆家,而且,楚渊还替她寻到了她那个失踪多年的“亲哥哥”。
在楚渊书房,她见到了“哥哥”,一个因为脸上有道疤、戴着面具的青年。
“权宜之计,望姑娘海涵。待向王家收回姑娘祖产后,他便功成身退,楚某仍会派人继续找寻姑娘的亲哥哥。”
姑苏陆家的那些产业,都还在王仁海手里,楚渊若是肯出面,倒也不怕要不回来,只是名声不大好听,夏奕正是用人之际,他总不好先把自己名声折了。只好先用这位假的陆玄安替瑗宛争回陆家祖产。
瑗宛很感激,她孤身一人,虽将贴身带过来的东西变卖了,存有一笔钱,但产业流失在外,终是不甘。且王家如此相待,她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着她父母留下来的钱逍遥?
只是王仁海此人并不好糊弄,这个假哥哥能不能顺利办到还未可知。
“只怕王家不肯相与,若是哥哥出面也要不回……”
楚渊闻言一笑:“那便报官,王仁海刚作践死了外甥女,又要争外甥家的钱财,除非他不想在官场混了,否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姑娘只等楚某的好消息就是。”
一切进展的比瑗宛想象的更顺利,没几天,楚渊就带了一只锦盒到瑗宛住的院子。
他在门前端立,瞥见瑗宛出迎,他面上绽开一抹笑。
“姑娘点算点算,可跟您给楚某的单子有出入?”
瑗宛讶然望着他手里的锦盒,打开来,厚厚的一沓票据在里头。有房契、地契、租约、银票,另有几个大管事的身契并一大串钥匙。
楚渊见她露出吃惊的的模样,杏眼圆睁,樱唇轻启露出白洁的贝齿。
他不知缘何,心中蓦地一悸。
旋即痛楚漫上来,他强行扣住手,才没让自己躬下腰去捂住胸口。
勉强调匀了呼吸,他温声道:“姑娘要见见您铺子和田庄的管事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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