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言辞

小说:小绿茶 作者:王三九
    狠厉的语气让老母亲有些措手不及, 还没回味他说的话,时参折身走过来,眉间温度薄凉, “能具体说说吗。”

    这一句,口吻温和不少。

    老母亲却依然有些胆战心惊, 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可以逃避的理由, 只能硬着头皮讲道“我们家招娣在几年前被拐卖过。”

    “具体时间。”

    “具体”

    家里的人对大女儿被拐卖这件事并没有上心,怎么可能记得具体时间, 犹豫了下, 回答道“应该是冬天, 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

    “是在桐城吗。”

    “对招娣说被关在一个厂房里。”

    “她后来回去后,派出所应该有记录。”时参一边说,又重新走到门口。

    他这个样子,让时玉龄难免担心“你干嘛去。”

    他没说去派出所深度调查, 脸上却溢出一种探究的意味。

    言辞的母亲怎么也想不到这件小事会引起时家的注意, 没给大少爷去派出所跑空的机会,她仓促着急道“我们当时没报案。”

    没报案,就代表没有任何的记录, 也不知道言辞被拐卖的时间。

    往另一层方面想,这个当母亲的,压根就没把女儿放在眼里,被拐卖后,连派出所都没去过。

    这也中断一条线索。

    时参知道自己看言辞眼熟, 却没细想到底为什么眼熟。

    拐卖, 厂房, 那个逃跑的夜晚

    一系列的条件加在一起, 让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那个画面。

    他确实没看清她的脸,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感觉。

    而且被拐卖的时候,他们年纪尚小,如果只见过一眼,几年后很难从面容上去辨别。

    时参没有去派出所。

    他去了言辞所在的学校。

    这家私立高中是桐城顶尖的教育资源最好的学校,不少富家子弟,言辞是为数不多坐公交车回家的,她穿着规规矩矩的校服,扎着马尾辫,脚上的白球鞋干净,乍看是乖乖女。

    她后面跟着几个女生。

    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她回过头瞪她们一眼。

    眼神十分冷漠,和平日里在家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

    “你们要是再说一句的话,我很期待你们的书包被扔到粪池里围观的场面。”

    言辞回头,朝后面几个碎嘴说她坏话的女同学丢下一句,继续迈着平稳的步伐往前面走。

    那几个女同学当然不服,闹着跟过来,正准备打算围住她的时候,看见她在一辆车前停下。

    时参个头比同龄男生还要高出不少,此时站在言辞面前,需要低头去看,然而带有身高差的两人,彼此注视却远没有表面那么温馨。

    外人看来,他就像一个清秀的邻家哥哥。

    懒散地依着车旁,等待妹妹放学,接送她回家。

    只有言辞明白。

    他此时眼底里蕴藏的神色,是来找她算账的。

    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言辞走到他跟前,离得更近一些,像是故意做给那几个女同学看的,踮起脚尖,亲昵地问道“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放学了”

    时参低眸看着她的脸蛋,眼皮掀起,薄唇微动“上车。”

    简短两个字,算是不太明显的配合。

    又冷酷得恰到好处。

    让刚才背后嚼舌根的那几个女同学,对言辞发生极大的改变。

    一直以来言辞都是他们班里最穷最平凡的转学生,一年到头身上只穿着校服,扎着马尾,从不迟到早退,成绩优异,不少人都说她是农村出来的。

    但是现在,这辆停在校门口一看就价值不菲外突出的豪车,是为接送她开过来的,而送她的少年,卓尔不凡,气质矜贵。

    一路无话。

    回去之后,言辞对司机道谢,又向大少爷道谢。

    等没人后,她又拢拢书包带子,若无其事地往里面走。

    “过来。”

    身后的时参,却叫停了她。

    言辞停顿半秒,回过头,抿唇,“有什么事吗。”

    她没回来,他便走过去,一句话没说,低头垂眸,拿起她的腕,然后将袖子往上面一撸

    一道浅淡的伤口显现出来。

    是右手腕。

    当初,救他的女孩,也是右手腕被人贩子砍了一刀。

    时参突然笑了。

    这么久以来,他笑的次数委实不多。

    上次笑,还是因为和她翻脸。

    言辞知道,这是怒极反笑。

    她想慢慢地抽回手,腕部却被他拧得很紧,低沉的男声伴随而下“瞒着我,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是说,救过我对你来说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言辞浑身僵住,忘记再挣扎。

    他眸色湛黑,一瞬不瞬地把她看着,明明是来找她算账的,情绪最先崩溃的却是他,少年眉眼间,净是自嘲的笑。

    他确实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瞒着这件事。

    因为不想和他牵扯太多的关系吗。

    “我还是不知道你的意思。”言辞呼吸平稳,没有一点慌乱,“你把事情说清楚吧。”

    她这副模样,似乎真的不明白。

    他也很难从她的眼睛里探究到答案。

    时参声色平缓“我小时候被拐卖过。”

    “所以”

    “有个小女孩和我一起逃跑的。”

    “这样啊。”言辞点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知道怎么应对他了。

    她拢拢耳际碎发,迎着风在笑,语调寡淡,“如果你找我问这件事的话,我只能说我并不知道是你啊,你也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再说了这件事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吗。”

    没什么影响。

    只不过她是他找了很多年的女孩。

    也惦记很长时间。

    那天晚上被强塞到嘴里的馒头,他后来再也没吃到过这样的味道。

    因为小时候遭到虐待,常常置身于寒处,所以一点温暖都会记在心里,时隔多年,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当初一起逃跑的伙伴,却不想,人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呆了这么久。

    “大少爷。”言辞抿唇,笑意不减,“你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瞒着你的吧,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瞒的,我要是早知道和你有这种过命的交情,应该以此为由让自己活得不那么累。”

    “你好像并不惊讶。”

    “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就算知道真相,我们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

    言辞此时的反应,镇定得不正常。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

    如果一开始挑明这层因缘,他们这几年的关系不会这么僵硬冷漠。

    第二天。

    言辞收到保姆的传话。

    让她搬到离时参近的住处。

    现在她住的地方位于时宅的偏僻处,平日里为了照顾他的起居基本上两头来回跑。

    新房间很大,可以和他的媲美,里面是紧急装修过后的,还有淡淡的木屑香,日光透过落地南窗,洒在欧式大床上,让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柔软温暖。

    内设的浴室和更衣室大而宽敞。

    光是浴池就赶得上她在老家住的房屋了。

    更衣室里琳琅满目都是新衣服。

    这些东西,是言辞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凝望许久,忽地一笑,走到床边,看着视野开阔的风景,心里头的念想越来越大。

    任何时候,金钱的诱惑力都很大。

    大到她都快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是什么。

    言辞再去时参房间送药的时候,他的态度又恢复刚开始,不温不淡,斯文温雅。

    “大少爷。”她一如既往地这样叫他,“吃药了。”

    他看她一眼,没有反应。

    言辞也和之前一样,放下一颗糖果。

    糖果是她在校门口前的小卖部买的,并不高档,还有一股子浓缩果汁和糖精味。

    时参没有喝药,却抬手拿起糖,慢条斯理地拨开外面颜色夸张的糖纸,慢慢地出声“你叫我什么。”

    “大少爷。”

    “除了这个,你可以叫其他的。”

    叫其他的

    整个宅子里,时玉龄吩咐保姆的时候也是叫大少爷,除了时怀见叫大哥,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把他和大少爷的标签贴在一起了。

    总不会是让她叫他名字吧。

    良久,言辞唇间吐出两个字。

    “少爷。”

    时参眉尾稍稍挑起,对这一声感到可笑。

    她没刻意拉近他们的关系,依然和从前一样,礼貌恭敬地伺候着他。

    细心的人,还是能发现他们之间的不一般。

    比如时参又恢复按时吃药的习惯。

    比如是他特意叫人把她的房间安排得离他近一些。

    又比如他会因为她晚点回家而出声问一句。

    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想不传到时玉龄那里都难。

    她听说后的刚开始并不相信。

    自认为对儿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不至于被一个黄毛丫头给勾去了魂,然而事与愿违,她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时玉龄挑了个言辞去补习的周五下午时间段,亲自来到儿子房间,先是一阵嘘寒问暖。

    对这位母亲,时参态度不卑不亢。

    关于他的身世,时玉龄的解释是,当初坏他的时候,并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便稀里糊涂地嫁到沈家,后来因为沈家的事太多,她年轻不挡事,丈夫几次的漠视后,她放弃所谓的“爱情”,二嫁给对自己好的男人,总算找到自己的幸福,也重新生了个儿子,时间长了,便把搁放在沈家的大儿子给淡忘了。

    除去逢年过节,平日里她很少去看时参。

    毕竟那会的时参因为超出同龄人的智力,引得沈家人追捧。

    直到,他被发现并非沈家的骨肉。

    时玉龄不知大儿子那会儿是怎么过来的,她以为,凭他聪慧的头脑,遇到事后会自己想解决的办法,从而忽略他带病的体质。

    忍着心疼和大家的辱骂,她把时参接到时家,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

    她尝试还给他一个完美的后半生,也试图控制他,不让他陷入迷途。

    如今面对儿子,时玉龄卸下大半的矜持和骄傲,态度温和慈祥,“斯蒂文教授问你最近的状态控制得怎么样,如果方便的话,过几天有个科研会”

    时参淡淡回答“一般。”

    “那就算了。”时玉龄点头。

    她不好从儿子的回答中判断他现在的状态,但问得太直接,又会让人感觉她目的不纯。

    “保姆今天打扫你房间的时候,发现架子上的模型坏掉了,问了后才知道是言辞弄的。”时玉龄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丫头最近太毛毛躁躁了,那模型是你父亲送你的纪念品,一个不小心就给摔了。”

    时参置若罔闻。

    时玉龄又问“以前我觉得她还蛮细心的,现在可能读书读傻了,做事不认真,我要是不给点教训的话,以后怕是还犯。”

    时参依然没有应。

    “你说”时玉龄铺垫那么多,总算问到最关键的地方“我该怎么处理才好。”

    时玉龄很少在这个时候打扰大儿子。

    时参并没发现她的另有目的,抬眸,面无表情地递了眼,“什么模型。”

    “日匠手工制作的日蚀号木模型。”

    “我弄的。”

    “”

    时玉龄愕然瞠目。

    她本意是想通过这件事试探大儿子如何处理言辞,会不会心软。

    他却用轻飘飘的三个字,把过错给揽走了。

    时玉龄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个房间的。

    前来送路的保姆见她这样,忙过来搀扶,忧心忡忡地问“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时玉龄不说话。

    她在脑子里计算言辞来的时间。

    轮青梅竹马的感情,言辞根本比不上陈家那小姐。

    她都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

    问过医生后,才知这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两个互相陪伴长大的小孩,就算其中一方再有缺陷,彼此间不可能没有感情。

    时玉龄要做的,应该是尽早切断。

    如果是别人可能还好办,时参现在的状态,时玉龄根本不敢轻而易举地动手。

    姜到底是老的辣。

    她把言辞单独叫过去谈话。

    桌子上,是一堆白纸黑字的协议。

    “夫人”言辞脸上写满惊讶。

    “坐吧。”时玉龄态度一如既往的雍容高贵,对她甚至很亲和地询问,“你今年多大了”

    言辞没有坐,站着回答“十八了。”

    “十八岁,已经是成年人了。”时玉龄若有所思地点头,“既然如此,有些话,我想和你敞开了说。”

    “您说吧。”

    “你觉得我们家如何”

    “时家对我很好,一直以来都很照顾。”

    “我是说,你觉得嫁到时家怎么样”

    言辞那张尚未完全脱稚气的脸蛋有几分错愕,很快,她恢复常态,答得依然模棱两可“这得问未来的时家媳妇了,我没有发言的资。”

    “我叫你来这里的目的呢,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做大少爷的女朋友。”时玉龄说。

    言辞呼吸一窒,还没说话,时玉龄又继续道“先别急,慢慢想。”

    “没有。”她回答得果断,“夫人,我不敢慢慢想。”

    “为什么。”

    “大少爷有未婚妻的。”言辞微微一笑,“他和未婚妻感情一直以来都挺好,且不说我身份如何,就这一点,我也不该插足别人的感情。”

    “所以,我想让你在他结婚之前,做他的女伴。”

    “什么女伴。”

    “清韵不像你,可以随时随刻地陪在阿参旁边,她有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也因为是大小姐,某些方面不会百依百顺。”

    言辞不是傻子,听到这里,大概有几分明白,“您有话直说好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直说好了。”时玉龄说,“我希望你能哄他开心。”

    哄他开心的范围,是千方百计地顺着他的所有心思。

    他对她做什么,她不可以拒绝。

    不可以惹他生气。

    如果有矛盾要先服软。

    也许还有另一种意思。

    他如果想对她做什么的话。

    她不可以反抗。

    言辞只觉浑身血液沸腾一样,满脑子都是愤怒,却见时玉龄在桌上轻轻放下一张支票。

    数额一千万。

    “做到的话,等到他结婚后,你就可以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

    最后四个字,就像是一种诱惑。

    是她梦寐以求,从进时家这个门就许下的愿望。

    早上。

    言辞和往常一样,再度出现在时参的房间门口。

    她以为自己起的时间够早了,没想到他更早,外面的天蒙蒙亮便已经开始迎接新的一天。

    “大少爷。”她走过去,和往常差不多的声调。

    紧接着,她把药放下。

    按照惯例,她应该等他喝完再走。

    之前因为他长时间拒绝喝药,时玉龄对于言辞的惩罚制度已经改掉,她也不需要苦苦求着他吃药,为了保险起见,偶尔会在旁边看着。

    时参手里拿着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转玩着,问得也随意“你碰我的模型了吗。”

    “什么模型”

    “一艘玩具船。”

    “没有。”

    “不值钱,你碰了也没事。”

    “我说没有。”她语气加重后,突然想到时玉龄说的话,于是改了个示弱的语调,“别说模型了,你这屋的地板我都不敢碰。”

    她说她没碰。

    那时玉龄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时参慢慢收拢指尖的力道,握在掌心的笔,受到力道积压,发出轻微的动静。

    言辞并没有发现异常,叮嘱道“大少爷,你该吃药了。”

    “你放下就行。”

    “可是我担心你不吃。”她迟疑,“老保姆昨天还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照顾不好你。”言辞无所谓笑了笑,“说实话我确实没把你照顾好,经常把药送来后就走了,所以今天我应该看着你把它喝完。”

    “真想照顾的话。”时参轻描淡写,“帮我把它喝了。”

    “为什么”

    “只是补药。”

    送来的药大部分都是补身体的重要。

    对身体健康可能有帮助,但对他目前的病来说,并没有直接的作用。

    “就算如此,也是为你好的,你身体那么虚,还时不时的出血。”言辞坚持道,“适当补一补不挺好的吗。”

    “你喝试试。”

    “我”言辞看向那碗药。

    这是他专用的碗。

    她用的话不合适吧。

    “那我要是帮你喝了,有什么奖励吗。”她问道。

    从小到大都是按照任务领奖励,习惯这种模式的她,做每件事情之前习以为常地这么问。

    已经深知她掉钱眼里的时参见怪不惊,淡淡道“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

    “不要钱。”她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希望你一整天都开开心心的。”

    他缄默。

    “要是答应我的话就喝了啊”言辞还是端起他的碗。

    刺鼻浓重的中药味,让她作呕。

    怪不得他那么讨厌。

    原来真的很难喝。

    又涩又苦。

    喝完后,整个人仿佛都升天似的。

    言辞又有些同情他了,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应该很难受吧。

    大少爷的生活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好。

    看她小脸皱成一团的模样,时参淡淡地道“知道难喝了吧,下次不要送了。”

    “就算我不送,别人也会送的。”她耸肩,“我顶多能帮你分担一点。哦对了,答应我的事情要做到。”

    要一整天都开开心心的。

    说起来容易。

    对他来说,倒是件难事。

    控制好情绪已经是他做到的最大极限了。

    不过时参还是答应下来了。

    言辞端着碗准备走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他的问话“为什么你这次要的奖励不是钱。”

    “有问题吗。”

    “没有。”他说,“单纯好奇。”

    她回以灿烂的笑,“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我希望大少爷开心一点。”

    少女的笑过于明媚,让人好久移不开视线,是真是假,也不需要去深究了。

    傍晚。

    时参的车等在校外。

    人潮汹涌,学生家长挤成一团。

    透过车窗,时参看见自己要等的女孩。

    她手里拿着笔。

    脸上带着笑。

    和她一起同行的是一个男同学。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欢快的气氛连隔着马路边的他都能感觉得到。

    等他们经过的时候,车门开了。

    时参抓住言辞的胳膊,神色散漫,“上车。”

    看到他,言辞脸庞浮现出意外,“你”

    “小辞,这是你哥哥吗”男同学好奇问道。

    “嗯是吧”

    言辞仓促地应着,发现身子已经被拉到副驾驶那边坐着。

    关车门的声音很大。

    时参坐在车里,没有发动引擎,目光落在前方因为好奇时不时回头看的男同学身上。

    许久,他淡淡出声。

    “我什么时候成你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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