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一条鱼·人王

    结界轰散之后, 外面的大臣与护廷卫冲进来,气势汹汹地对着空云所在的遇仙殿。

    但冲进殿内之后,里面早已经没有了空云的影子, 她已然身死魂消, 湮灭于世间。

    而结界崩散之后, 那结界之上附着的生机破碎, 也十倍反噬在了书元洲的身上。

    他现如今正跪在悬云山大阵之外,整整几天了, 一动未动。

    本来只是面色灰败,生机逐渐断绝,此刻却是骤然呕出一口鲜血, 心中也更加的焦灼起来。

    他是设界之人,远在人界的梁景国中用来维护空云的结界破碎了, 若不是他还能感觉到生机犹在,转生归一阵还在继续着,书元洲必定会忍不住冲回宫中。

    她妖丹在身,他还为她留了数十个草木傀儡,只要她生机未断绝,便一时半刻, 无人能够敌她。

    此刻书元洲并不知,空云自己亲手挖处了妖丹, 将傀儡派去诛杀最后遗留的罗炎帝子孙元贝王一脉。

    她心知自己罪孽深重, 甚至连入黄泉鬼境去等待清算罪孽业障的机会都不肯要了, 现如今已然身死魂灭。

    至于转生归一阵还在持续不断传过来的生机,乃是从被她转移了阵法的白礼身上传来。

    书元洲什么都不知, 只知道自己时间所剩不多, 如今跪在这悬云山之外, 也不是要再度取得掌门师兄的原谅。

    他是有一件事,务必要同施子真说,也算是他为悬云山做的最后一件事。

    奈何施子真正在闭关,听闻他又来,只命门中弟子将其驱逐,根本不肯相见。

    “元洲师掌门说了,要您哪来回哪去。”

    出来劝阻书元洲的弟子,乃是守焚心崖的老弟子,对于书元洲曾经也是钦佩不已,甚至一度以其为表率。

    谁知几百年而已,曾经名动修真界的仙君,竟是落得如此地步,不仅与邪魔为伍,还犯下如此为天道不容的大错。

    弟子一时间并不知道如何称呼书元洲,他心里不愿直呼名讳,毕竟是曾经钦慕的长辈。

    可早在四十多年前,悬云山便已经告知天下,济光仙君书元洲,被其掌门师兄碎月仙尊施子真,逐出宗门,自此是生是死,是功德通天还是罪孽深重,都再与悬云山没有任何干系。

    当时修真界轰动一时,因为施子真虽然早在六百多年前便将这济光仙君放逐,却并无将其逐出师门的意思。

    悬云山护犊子是在修真界出名的,尤其是这些年,严重得厉害,一个不知死在何处的弟子,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还在到处找其残魂。

    因此当时悬云山宣布要将书元洲逐出师门的时候,修真界便已经议论纷纷。

    有好事的打听其中因由,却也只是打听到了这书元洲与人族女子纠缠不清,破了道心,甚至还意图同那女子永结为好,最终让掌门施子真在成婚之日,抹去毕生修为,想不开去做那朝生暮死的凡人。

    所有人都以为施子真那等性情,必然是因此气恼,一气之下将其逐出师门。

    可无论谣言多么真切,都无人猜到其中隐情。

    当年书元洲确实回来了,确实得到了施子真的原谅,也确实准备让他师兄去一次人间,送他离仙道,做回凡人。

    施子真虽然性情冷漠,但书元洲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知道他性情冷漠的缘由,并非是天生如此。几番哀求,施子真还是念及同门情谊,答应了书元洲。

    却没曾想,书元洲先行一步回到人间,那个对他大胆接近,并且屡次引他意动心驰的少女,已经不成人形,几乎成了一具活着的腐尸。

    书元洲一气之下,直接冲杀到王宫之中,要将罗炎帝斩杀,最后却被赶来的施子真阻止。

    施子真劝他,“世人各有命数,这女子乃是天煞,罗炎帝乃是人王,气数未尽,你若将其就地斩杀,天罚必定即刻而至。”

    “她还活着,你不若用这最后时间去陪她。”施子真不忍师弟误入歧途,但也言语到此,“处理好了,便回来吧。”

    他说完之后便走了,他依旧还是那个不通情爱,冰做肌骨雪做心的仙门掌门,以为师弟很快便会回到宗门,毕竟他同自己年岁相当,且常年在外游荡,应当算是看遍了人间悲欢离合,一时情迷或许难免,但不至于看不破悲欢离合,因果轮回,径自闭关破境去了。

    没成想一等几年,济光仙君书元洲并未回到宗门,施子真走了一遭人间,发现自己师弟已然一脚踏入了邪路,回不了头了,施子真当时刚破了七境巅峰,已经能够看透轮回,知书元洲已然入了红尘罪孽,因果轮回之中,他连亲手清理门户结束这罪孽都做不到了。

    他只好回到宗门,宣布将其逐出师门。

    不料四十多年过去,他竟又独身回来,跪在山门之前,只求见上一面。

    施子真本并不打算见他,却在闭关当中,感知到了他气数已尽,生机即刻将要断绝。

    昔日同门恩情,已然在施子真心中淡不可寻,但他尤记得师尊嘱托,要他看顾师弟。

    施子真并未曾看顾过他,因此出了焚心崖禁地,踏出禁地之门的那一刻,下瞬间,身形便已然出现在山门之前。

    悬云山大阵,悬云山禁制,悬云山弟子,无一敢阻拦施子真,他缓步走下碧云石阶,守山门的不受控制地双膝发软,叩拜下去。

    当年的七境巅峰,如今已然再度突破为八境中品,进境之快,令整个修真门派的老顽固咂舌。

    修士到达八境修为,几乎是凤毛麟角,因为九境乃是修士巅峰,极境便能白日飞升,寻常道法皆是如此,更何况本就相较其他道法强悍许多的无情道,八境只有曾经飞升上界的悬云山祖师曾经到达过,已经是等同地仙,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已经有上万年寿数。

    此种境界世间万物皆能为其所用,甚至能够干预轮回,逆转生死,灵压若不刻意收敛,普通人已然无法接近,就连低境弟子,也已经因为他周身灵压,无法在他面前站立直视了。

    他缓步迈下碧云石阶,纯白的鞋履多年依旧纤尘不染,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如清风拂过大地,身上衣袍无风自动,周身都笼着只有修者能够看到的淡淡灵光。

    有弟子实在好奇,从未见过活着的八境修士,咬牙抬起被灵压压弯的脊梁,想要看上一眼,却还未等抬起头,便觉得内府血气翻涌,神魂都在战栗着叫嚣畏惧,连忙又低下头。

    跪在大阵之外的书元洲嘴角鲜血溢出,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吊着这最后一口气,要见施子真一面,却在见到人时,便几欲因为他的强悍而被辗轧致死。

    施子真自然不是刻意为之,他雪色长袍同书元洲身上穿着的,已经狼狈至极的衣袍,其实是一种制式,却不是一句天差地别能够概括。

    书元洲离开宗门多年,却还是穿着悬云山的制式的衣袍,可见他对宗门,始终念念难忘,他其实也想要回到这里,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做他人人钦慕高高在上的济光仙君。

    但一脚入红尘,他身在泥泞中无法自拔,到如今,已然上天无路,入地亦无门了。

    施子真走出悬云山大阵,在书元洲面前站定,见他已经痛苦地匍匐在地呕血不止,便缓缓收敛起了灵压,至此,那笼在灵光中看不真切的迭丽眉目,才算露出真实艳若红莲又酷烈如冰的真容。

    他垂眸,不带半分悲悯地看着昔日师弟,开口声音如万千冰凌齐齐跌落在地,直激得人后脊酥麻,“你何至于此。”

    施子真双眸色泽浅淡如冰雾,一眼便看出了书元洲身上深重罪孽,生机因何流失至此。

    只因他背负转生归一阵,这阵是上古邪阵,开阵必得以人生机神魂所祭,他将此阵背负自身,竟是要耗尽自身神魂,去换他人生机。

    十丈红尘绞尽生机,施子真当真不懂,世间情爱,若以消耗彼此而存,有何意义存在。

    书元洲双手上染满自己呕出的鲜血,在施子真撤去灵压之后,终于能够抬起头看他一眼。

    他惨笑了一下,喃喃道,“恭喜师兄再度进境。”

    施子真听了他这话却无悲无喜,连眼睫都分毫未动,书元洲袖口抹了一把嘴角血渍,也不再多言其他,直接道,“师尊飞升之前曾说,无情道需得自行参悟,并无捷径。”

    书元洲跪在地上,看向施子真,“师兄现如今参透了多少呢八境向上,还可再进一步吗”

    施子真终于有了反应,他这师弟自小聪慧,若不是始终心性难定,贪恋各界新鲜到处游走,或许现如今依旧与他于修炼之道上并驾齐驱。

    他薄唇微动,“八境之上,步步登天。”

    难若登天,亦是每上升一层,能力登天。

    书元洲点头,片刻后说,“师兄,你可曾尝试将师尊留给你的那灵囊打开过”

    施子真摇头,书元洲嘴角血迹不断流下,眼中也渐渐灰败,最后说道,“师兄,你试试吧”

    他声音断断续续,“我可能参透了最终道法,却终究难以尝试了。”

    施子真垂头看他,眼中疑惑横生,却也并不开口催促。

    书元洲继续道,“师兄,你记得小时候吗,你最开始,并不是如此性”

    “师兄,”书元洲慢慢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喃喃,“师尊给我们留下了启示,是我们”一直没有发现。

    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气声喃喃,伴着他嗓子里面呛出的血,“无情道,需得勘破情与欲方能方能得道。”

    他最后眼神涣散,映着今日并不明媚的灰蒙蒙天气,死去的滋味书元洲从来没有想过,但他知道,他若死了,他的空云就能活了。

    他不能再为她去害谁,只能将自己的命换给她。

    无情道,是世间最强,亦是世间最难,最开始,它要人断情绝爱,到后来,它又要人心怀情爱,甚至去品尝,最终释怀,方得大道。

    可人有七情六欲,生来便由情感编织五感,要舍弃难,要舍弃之后再拿起难,要舍弃之后拿起,却再放下,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书元洲最后想起那年花灯节上,抱着五彩斑斓的灯笼,对着他羞赧期待,欲言又止的少女。

    他见过很多人,遇见过很多种女子,他自认为几百年的寿数,看遍了世间风景,他便能安心回山修炼,定然能够超越师兄。

    可许是那天的灯光太迷离,斑斓色彩下的少女心声,他一眼便能看透,无需出口,已经明晰。

    不带魔族女子的魅惑,不带妖族女子的奸猾,没有修真界女修的高傲。

    甚至因为年少青涩,她甚至还未沾染上人族女子的世俗,赤烈直白,也柔软含蓄,便那般不期而遇地敲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头。

    也是因为那一幕始终深刻,以至于后来书元洲在宫中找到了昔日那个少女之时,才会那般的撕心裂肺。

    她那样哀求他救她,她不想死啊,她枯瘦如骨的手指抓着他,轻而易举地把他拉下了地狱。

    书元洲自甘堕落的地狱。

    只可惜他乃是个几百年不曾动过的木头,即便是动了心,却也从不知如何与人相爱,如何去靠近,去拥抱,甚至除了陪在空云身边,都说不出一句安抚的话。

    他们之间隔着比天堑还深的深重罪孽,远得他在她身边,却不敢伸出手,而他的昔日少女,心中只剩弥漫着脓血的伤口,还有情爱也无法抚平的仇恨。

    书元洲唯一遗憾的,便是当年看穿她心思疑问之时,未曾主动出口言明,到后来,他们却已经不能说爱,不配谈情,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陪在她身侧,地狱也好,天罚也罢,走这一遭罢了。

    可若他不曾动心,不曾喜爱,只是愧疚又如何能束缚住一个有无数次回头机会的人呢

    书元洲血渐渐冷了,同他的神魂一起,消弭于这罪孽深重红尘万丈。

    施子真站在他生息已绝的尸首旁边,垂头看向他涣散的双眼,那其中至死,都是无法挣脱的执拗。

    他慢慢抬手,灵光顺着他的手掌倾泻而出,洒落在书元洲的身上,他的尸身便如风吹沙砾,寸寸消散。

    最后轰然崩散,被灵光卷着,散落于悬云山上。

    施子真想起两个人还小的时候,书元洲处处都要同他争高下,但施子真却并不讨厌他的灵动,他尤记得,书元洲曾说,悬云山花草树木,皆有他的一份,他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昔年之言,如今模糊难以回想透彻,施子真却知道,书元洲在濒死之时回来,不光是想要告诉施子真他心之所悟,他是想要“回山”的。

    书元洲消失之后,施子真便也在原地消失,待他消失之后,守山门的弟子,终于膝盖酸麻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相互间苦笑着看了一眼,哪怕内府气息因灵压纷乱,眼中却满是对强者修为的艳羡。

    当夜,悬云山弟子荆丰领施子真的命令,令他亲自去一趟人间梁景国,去皇宫中,要他毁去耗尽书元洲神魂的转生归一阵,这场孽缘,到如今人已身死,也该终结了。

    荆丰如今已经长大,身量甚至超越了穆良和施子真,像一个发育延后的小树,忽然间一夜之间,就已经参天。

    他当夜御剑横跨极寒之渊,赶往人间,途中片刻不曾耽搁,昔日黏黏糊糊跟着凤如青身后叫小师姐,要乳糕吃的小少年,如今已经出落得风骨卓然,且修为已近六境很快便要追上他亲爹老顽固荆成荫了。

    而凤如青并不知书元洲的死,竟然引来了悬云山上的故人,太后死去,天下大定,剩下一个沛从南,根本不足为惧,她准备明日便去沛从南府上将小狐狸放了,本来准备今夜便去的,但

    她现在走不开。

    凤如青看着身着王袍,头戴冕旒的白礼,坐在龙椅之上朝她招手,双腿不争气地就过去了。

    其他的暂且先放放吧,两个人这些日子没有机会亲密,现如今是小别胜新婚,况且太后的事情解决了,两个人心中都松懈下来,白礼因为他母亲的事情,沉郁了一个晚上,但有凤如青的陪伴,已经差不多好了,但心中还是难过,特别的想要跟她亲近。

    龙渊大殿之上灯火通明,却一个侍女太监都没有,全都被白礼支开,大殿的门大敞四开,下面便是龙渊石阶祭天高台,还有通天盘龙柱。

    目所及之处建筑宏伟壮丽,雕梁画栋,却一个人影都不见,仿若整个皇宫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礼头顶垂珠因为仰头看凤如青,朝着脸颊的两边滑去,他面容故作肃穆,知道凤如青这眼神是想要看什么,便沉声呵斥,“何方妖女,胆敢在此放肆”

    凤如青白天看白礼祭天的时候就没想什么能够见人的事情,如今坐在新君的大腿上,被白礼这一吼,顿时知道了什么叫血脉喷张。

    白礼眯眼看向凤如青,扬起的脖颈纤瘦白皙,喉结滚动,继续说,“你这妖女吗,还不速速退下,待朕叫了护廷卫啊”

    白礼突然皱眉轻呼一声,手抓住了龙椅上的金雕龙头,指尖抠在龙睛之上,分明是吃痛的样子。

    凤如青有些太急躁了,她低头亲吻白礼的眉心,也疼,但又有种难言的亢奋,白天见白礼坐在龙椅之上,她就想这样做,这是她的小公子,她的人王帝君。

    是她一路伴他助他,亲手扶他,亲眼见他到如今地位,这种急切和兴奋,跟亲自吃掉自己亲手花费繁杂手法做出的美味糕点的感觉一模一样,属实让人血液逆流。

    众臣早朝,商议家国大事的威严场合,帝王登基代表天下最尊贵之地的龙渊殿上,这梁景国被百姓与群臣认定为天命所归的天子,正被骑在龙椅之上,任凭他腿上怀中的邪祟为所欲为。

    若是这一幕被人看见,该是多么荒谬,多么令人惊恐万状的一幕。

    凤如青抓着白礼后脑的冕旒珠帘,迫使他更高地扬起下颚,与自己唇舌相触,共赴人间极乐。

    待到回荡在殿中的爱音消止,凤如青轻轻伏在白礼肩头眯着眼细细密密地啃食他的魂魄,他已经真正的成为了人王,魂魄滋味相较之前美味十倍不止,但不能吃得太多,凤如青怕影响他的气运,因此就只是一点点地吃着尝味道。

    不过和魂魄相比,刚刚人王的另一种味道,已经深深满足她,白礼抱着凤如青,眼中情潮未散,盛满了水雾波涛,那其中荡漾的小船,满载着欢愉与甜蜜。

    这样许久,俩个人低声细语地说着话,凤如青听着白礼畅想未来,静静地与他相依,这一路走来,其实时间并不算长,可因为两人心情相合,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一样的,因此格外的和谐甜蜜。

    凤如青懒洋洋道,“陛下,我这妖女伺候得陛下可还满意”

    凤如青蹭了蹭白礼侧脸,“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同你说,小公子,今夜便告诉你,你莫要害怕好不好”

    白礼没有吭声,凤如青动了下,突然间感觉后背一阵湿腻。

    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吹入大殿的风送入鼻翼,凤如青推着白礼的肩头起身,两个人亲昵时衣衫几乎未退,很快便整理好,凤如青回手摸了一把肩头,全是黏腻鲜血,再一看白礼双眸失神,鼻下还在血流不止,顿时后颈汗毛炸立。

    “白礼”凤如青上前扶住白礼,白礼双眼看向凤如青,却没有聚焦。

    “白礼白礼你怎么了”

    凤如青急急叫他,白礼似乎还有些意识,动了动唇之后,张口欲说什么,却一张口,便是一口浓黑的血吐出来,瞬间染红了半敞的衣袍。

    接着整个人朝着凤如青倾倒,失去了意识。

    凤如青吓得险些失声,扶着他放平,探了下脉息,顿时剧烈地一哆嗦。

    生息如此微弱,怎么回事

    正待她震惊不已之时,鬼铃响起,弓尤自虚空出现,“他人魂已失大半,无力回天了。”

    凤如青难以置信地抱着白礼的脑袋,盯着弓尤片刻,突然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弓尤站在不远处,只说了一句,“天意如此。”

    “什么天意,他不是人王吗”凤如青想到什么又说,“你早就看出了是不是”

    弓尤残忍道,“他命格本是人王,寿数也并非短命,可现在我看不到他的未来。”

    凤如青面色惨白,抱着白礼的手紧了紧,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这邪祟与他纠缠,食他之魂,才令他失魂,简直浑身冰冷。

    她却不肯就此放弃,她起身朝着殿后喊侍女传太医,脚步踉跄。

    侍女应声而去,凤如青却又回到大殿,回到白礼身边,短暂的慌乱之后,已经迅速冷静下来,“看不到不一定没有,你也不过是一条罪龙。”

    凤如青闭了闭眼,竭力捋顺自己的思绪,想到白日之时,太后空云的种种作为,本就觉得诡异,当时还以为她人之将死,却没成想,这个毒妇死也要拉着白礼垫背。

    她断定是空云害了白礼,却想不通她一直在白礼身侧,太后是如何下手。

    “当时你也在院中,可察觉了不妥”凤如青问弓尤。

    弓尤本最恨人提他是罪龙之事,气得鬼气森森,但闻言还是冷声道,“我既答应你护他,又怎会阳奉阴违,怕是在此之前便被太后下手。”

    凤如青脑中急转,有什么东西就隔着那么一层,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头绪,空云到底是如何害白礼失魂

    “她能用什么办法害白礼,这明显不是毒也不是邪药,”凤如青手探白礼脉象,几乎要绝。

    方才还与自己缠绵,还说着要在年迈之后,将她当做女儿的人,现在几乎气绝,这要她如何能够接受

    凤如青咬紧牙起身,问弓尤,“你是鬼王,他既失魂,现他魂在何处”

    她不知自己此刻眼中红光弥漫,周身气息暴虐,比鬼王还像鬼王,弓尤从没被人如此质问过,连在上界判罪之时,那仙官也是客客气气。

    他更从未见过凤如青如此疾言厉色,对上她淬血般的双眸,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她是个不知为何物,连九真伏魔阵都诛杀不得的真邪祟。

    他一时间心神被这双红眸所慑,几乎是立刻回答,“忘川之下。”

    凤如青接着道,“鬼王大人,将他还给我。”

    弓尤顿时冷声,“你以为黄泉鬼境是什么地方”

    “且白礼之魂,并非是鬼官所勾,他也不知为何进了忘川,就连我也无法确认他的具体所在,忘川之下不得转生的死魂有数十万之多,白礼进入便如细针入海,无从所获。”

    “那我便自己去带他回来,”凤如青看着弓尤说,“带我去黄泉鬼境。”

    弓尤气急,“你疯了,你亲自去黄泉鬼境,数十万死魂游荡不止,能够找得到他再说即便是带回,他身体说不定生息已绝,无力回天”

    “你放屁他明明还活着”凤如青指着白礼,手指发颤。

    这种事情旁观之时,或许只能唏嘘,但若真的落在自身,任谁也无法冷静坦然地接受。

    但是弓尤的话提醒了她,白礼如今生息太过微弱,她必须想办法延续他的生息

    对想到了

    空云便是用狐族妖丹,那空云死前,妖丹破界而飞,便是飞去的丞相府的方向

    那对狐族母子被符文铁锁束缚,并没有那么轻易能解开

    这时候太医和侍女太监都到了,朝着白礼而去,凤如青疾步走到大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白礼,便要朝着丞相府飞掠而去

    但她被弓尤抓住了手臂,“他命数将绝,你难道要为他逆天改命不成”

    “那妖妇和修士便是前车之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纵使你功德加身,天罚降下,你也会灰飞烟灭”

    弓尤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激动,他激动得连遮面鬼气都忘了维系。

    真容显露,他一双鹰目凌厉非常,悬鼻薄唇,眉目邪飞,轮廓深刻似雕刻,若不是过于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态,是一副仿若战神降世的英武眉目

    凤如青却根本未曾侧目,抬手便劈在他肩颈之处,力道重若千斤,弓尤抬手格挡,手臂发麻,却很快再度抓住了她,两个人如今并非凡人能够看到的状态,在这龙渊大殿之外缠斗起来。

    殿内白礼已经被抬到了后殿,凤如青到底只是邪祟身躯,却没有太多的对战经验,很快被弓尤抓着双臂按在身前揽紧,防止她再下黑手,“你冷静一些”

    凤如青确实冷静了,她做人之时就武力孱弱,没想到这都做了邪祟,竟还要受制于人,心中愤恨不已,但是她唯有一点连弓尤也束手无策,便是她神魂曾同翳魔融为一体,如今本体能够融化遁地。

    弓尤察觉怀中一空,便暗道糟糕,凤如青隐去之前说道,“你莫忘了,我也是逆天产物若你还想我兑现承诺,便暂时再次替我守着白礼”

    弓尤面容绷紧,终究是没有再去追,转身朝着殿内看了一眼,正欲迈步进入,却见天空被一条白光撕裂,一位颇为眼熟的白衣仙君自天边极速飞来。

    而凤如青此刻正在风中急奔,整个人几乎融在风中,化为虚无,她一生都未曾跑得这么快过。

    几乎是在逃离弓尤的转瞬之间,便已经到了丞相府的后院。

    丞相府灯火通明,哭叫连天,凤如青却根本无暇侧目,径直走到后院关押狐族母女的牢笼前方。

    宿深看到凤如青先是惊喜地喊,“你来了”

    接着看到她手中并无吃食,又神色如此焦急,顿时从笼中站起,甩了甩尾巴走到凤如青身侧牢笼边上。

    今夜月华大盛,宿深周身泛着淡淡白光,每一根狐狸毛都泛着饱满的亮,美极了,若是凤如青平日,肯定会极其欢喜地揉搓夸赞。

    但今日她却没有将手伸入笼中去抚摸宿深,而是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已经恢复了人貌,正笑吟吟看着她的狐女。

    美艳两个字放在狐女的身上再贴合不过,她不过是这样淡笑着看来,便将妖异和引诱这两个字演绎到极致。

    可惜凤如青对着这样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只想知道她妖丹在何处。

    她自然不会强夺,而是上前一步,用哀求的语气,用最简短的话,说明了她的来意和皇宫之中发生的事情。

    狐女听了之后笑起来,纤纤十指卷了下自己的长发,靠在笼中全无被囚禁之姿,这笼子仿若只是她房中饰品。

    “你那小郎君,是罗炎帝子孙,我早就要你带着他快跑,你偏生不听,”狐女说,“空云那妖妇,毕生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报复罗炎帝,怎会放过你的小郎君,怕是早就动手了。”

    凤如青面容难看,狐女又笑,“你要夺我妖丹”

    她娇声入骨,“难道要走妖妇与那修士的老路”

    凤如青摇头,“是借,借一段时日,我要去黄泉忘川之下,将他的魂魄带回来,带回来,便即刻将妖丹还你。”

    狐女还是笑,“你以为我不知那忘川下的情况,等你在那底下寻到你那小郎君的魂魄,怕是要许久,人的寿命才有多久,况且我好容易寻回了妖丹,为何要借你”

    “你听。”狐女说,“前院多热闹,沛从南的业报到了,我正欢喜着呢,你有你的小郎君要救,我也有我的负心汉要杀啊。”

    凤如青嘴唇动了几动,却始终没有再说话,她确实是来借妖丹,而不是抢,狐女不借,她不可如何,抿了抿唇,想到了一个除此之外,堪称痴心妄想的办法。

    她知道悬云山焚心崖上,有很多上古妖兽,自然也有很多上古妖丹。

    现如今她虽然面前摆着千难万难,却一定要全力以赴试一试,白礼那么好,他一生艰难苦涩,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不该就这么莫名殒命。

    做好打算,凤如青伸手摸了摸一直看着她的宿深脑袋,钻入笼中,一声不吭地半跪在狐女身侧,帮她解束妖链。

    “我不给你妖丹,你也要救我们”狐女似乎有些疑惑地侧头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手上动作粗暴,这禁制上的符文繁杂,且或许是画符文的书元洲擅长反噬阵,这上面一层层的套得很多。

    若是平时,凤如青还有耐心去想办法拆解,但此刻她心急如焚,闷声回了一句,“我答应了你们。”

    便直接上手撕扯符文,反噬一道道地割破她的皮肉骨头,有些甚至将她穿胸而过,她却像不知道什么是疼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迅速将狐女的禁制解开,将锁链抽离狐女的肩头。

    束妖解开的一刻,狐女的狐尾乍然展开,她站起来,张开双臂面对月光所在之方向,周身的空气都随着她战栗起来一般,而凤如青觉得宿深的狐狸尾巴就足够大了,比他人还大,可此刻狐女的九尾绽开,凤如青才知道九尾狐的尾巴到底有多大。

    大得你蹲在地上,它几乎遮天蔽日。

    而凤如青也没有工夫惊叹,只是赶紧去解宿深的束妖锁链。

    宿深一直看着她,从她出现开始,一双与他母亲一般无二的狐媚眼睛就没有离开凤如青的脸上。

    将她脸上的焦急和无奈甚至是准备做什么的决绝,都尽数收入眼中。

    他小小的身体坐在地上,看着凤如青因为反噬符文流了一地的血渗透他雪白的狐尾。

    他从刚开始跟凤如青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凤如青终于暴力撕开了符文,将他的锁链从肩头抽出,宿深才在伤口飞速愈合,周身颤动的间隙,一把抓住了凤如青从他身上离开的手。

    “漂亮姐姐,你很喜欢你的小郎君吗”宿深天真地眨着眼睛问。

    凤如青顿了顿,点头,“喜欢。”像喜欢她自己那样。

    白礼和她实在是太像了,境遇,性情,得到和失去,甚至是戛然而止在最幸福的时候都一模一样。

    凤如青陪着他,像是在重温自己一路走来,无法放弃他,像无论世事如何,也不想轻易放弃的自己。

    宿深小手攥紧一些,阻止凤如青起身,他将凤如青的手,带到他肚子的位置,甜甜地对她说,“那姐姐你挖我的妖丹吧,我也有的,虽然还很虚弱,但给一个凡人续命,足够了。”

    狐女猛地回头,周身气息危险。

    凤如青一愣,宿深带着她的手,已经陷入了自己的皮肉,徒手撕裂胸膛,面不改色。

    “姐姐记得用完之后还给我啊。”宿深舔掉嘴角流下来的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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