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一条鱼·人王

    缠绵的时间, 总是显得格外的短暂,第二日天色微亮,白礼不得不起身早朝, 凤如青也跟着爬起来,挥退婢女, 在床边亲手为白礼正衣冠。

    “我先前总觉得, 你身形消瘦,模样稚嫩,若是做了君王, 必然像是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凤如青微微仰头看着白礼。

    他虽然依旧不胖, 缠绵一夜, 面色也不好,但他身高腿长, 这绣金的王袍加身,冕旒将他散落的长发高束, 凤骨龙姿, 帝王威严初显, 又因白发绝然出尘。

    同她第一次见到的白礼, 那个色厉内荏满目疮痍绝望的小公子, 已经全然不同了。

    凤如青笑笑, “如今看来,陛下当真是风姿玉骨, 令人见之心折。”

    白礼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 他那深刻在记忆中的黑斑, 从来都是他深入骨髓的自卑。

    他反倒早就忘了凤如青当初被他误认为画皮的可怖样子,只记得凤如青如今美艳绝伦, 一人便抵过这皇宫中所有春色。

    听凤如青这样夸他,白礼也只是浅笑,捏了捏凤如青的侧脸,亲昵道,“我送你。”

    这宫殿中伺候的人,看不到凤如青,但几次三番的,总也知道白礼不太对劲,尤其是他的白发显得尤为妖异。

    想到太后空云之事,宫人们尽心伺候的同时,更加对白礼多了一分敬畏。

    不过白礼的白发,却是朝臣乃至百姓心中的神迹。不知何时,市井中已经传开,帝王登基那日,真龙现世,腾云之中便是白色。

    现如今白礼的白发,正是真龙降世的印证。

    这话没有人刻意去控制,左右也百利而无一害,只是凤如青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若不然她一定会笑。

    即便她知道世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甚至盲目地去相信神迹,可这也太过扭曲黑白,那日现身的真龙分明是弓尤,他是条漆黑的罪龙,何来白龙之说

    不过管他什么,总归是好的,白礼也根本就不在意那些,他最近才发现,身为帝王,他需要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

    将凤如青送出宫殿,到了一处隐秘处,白礼眼看着她破开虚空,来往黄泉鬼境,心中震撼于她越发强悍,也感叹她当真对自己极好。

    她分明,不是个该为他停留的人。

    凤如青回到鬼境继续工作,白礼又开始汤汤水水一日四膳的调理,上课,批阅奏章,甚至学习一些浅薄的拳脚射箭还有马术。

    两个人之间,变成了一种十分喜人的相处模式,大部分时间阴阳相隔,都在忙活着彼此的事情,但到了十日之约,凤如青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放下,自鬼境抽身来到人间,去寻她的人王帝君。

    弓尤每一次,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开,都会经历一次自我厌恶,抓紧手中沉海,去他自己的寝殿后面,酣畅地练个大汗淋漓。

    而凤如青,每一次回去,无论早一些,或者晚一些,都会看到白礼盛装提着宫灯,等在遣散得空无一人的宫殿石阶上,眉目沉静地带着笑意,心甘情愿地沉浸和等待属于他的绮丽的梦。

    哪怕这场梦,会耗损身心寿命,他也从未如同凤如青说的那样,在窗扇上系过红绢布。

    他甚至怕凤如青误会,下令年节之时,整个宫中都不许挂红,对外宣称是祭奠那被冤死的几万抚南军,还有那些无辜被害的家属。

    于是百姓们争相效仿,几乎奉白礼之言为神意,梁景每逢年节,皇宫内外,满城皆白。

    凤如青每一次在龙栖殿前,由着白礼牵起她的手,都能够察觉到他的变化。他开始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身量笔直。

    偶尔她来得早,蹲在议事殿的屋顶,看到他面容沉肃地坐在大臣之间,哪怕轻声细语,亦重若千斤的威严,每每都令凤如青感叹。

    他正如同龙渊大殿的通天柱一般,逐渐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君王。

    白礼登基第五年,“沛从南”身死,朝臣再无结党之势,他开始亲政,改国号逢青,手段雷厉风行地将赋税与世家的鄙陋彻底改革。

    那一年菜市口杀掉的贪官污吏世家纨绔,比皇城中一整年杀的猪都要多。

    但百姓万民书中为他祈愿的名号,却是贤仁帝。

    逢青国五年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边关全无战事,戍守将士兵强马壮腰杆粗,四海之国无敢来犯。

    白礼还在四面环水之都,修建水上防御塔楼,未雨绸缪训练擅水兵将,至此逢青固若金汤,举国上下,夜不闭户。

    他本该是与妖邪同流合污,坑杀百姓续命的万古暴君,但如今却成了一呼百应,连随意说句什么,都要被奉为金科玉律的旷世明君。

    因为他身负百姓拥戴,因此龙气冲天,凤如青即便是逐渐强大,也始终没有伤他太过。

    白礼甚至有时会央求她留上两天,凤如青被央得无奈之时,就会留下。

    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威严不可侵犯的人,在她的面前,永远脱掉绣金王袍,便是那个缠人的小公子。

    不过随着年龄增大,他缠人的方式不太一样,不会再动不动哭哭啼啼,只是会深情款款地看着你,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说着情话,让你无法拒绝。

    而这么多年,凤如青最不舍得拒绝他的原因,是他当真空置后宫,每到约定的时间,便枯守她一人。

    他甚至命太医与奉天台捏造了一个他乃真龙降世,不能与凡人女子成婚,否则举国必将大祸临头的谣言。

    大臣们最开始不信,有心将自己从小培养的女儿送进宫中,想要稳固权势,白礼也不说拒绝,只是两次在大臣提起之时,当朝呕血昏死。

    自此,谁再动这种心思,便是意图弑君的滔天大罪。

    但毕竟身为帝王,后宫无妃嫔,甚至连个近身伺候的宫女无,多少有些不像样。

    虽说由于忌惮那个谣言,大臣们能够对此视而不见,可帝王无子嗣,关系国本,白礼后继无人,是天大忌讳。

    不过这种事,白礼也很快便解决,他将在空云手中幸存的八皇子接回宫中,这是在外人眼中,唯一一个除他之外,圣真帝的血脉。

    虽然八皇子母妃犯下大罪,但如今这种皇嗣凋零的状况,也只好法外开恩。

    于是继承人也有,便没有人再找白礼的不痛快,而那被接进皇宫的未来继承人,被白礼安置在宫中距离龙栖殿最远的宫殿,连请安都要乘步辇半个时辰。

    白礼做到了所有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凤如青自然无法无所顾忌地扔他一个人太久。他每一次见到凤如青,从来都是说,“你回来了。”

    经年日久,凤如青哪怕在黄泉的时间更多,和弓尤泡在一起打架练武,甚至到处收治恶鬼的时间更多,她却始终都觉得,白礼一句“你回来了”,她就是回了家。

    对此弓尤十分嗤之以鼻,有次忍不住说他那是故意的,就是要扒着你不放

    凤如青没有听出什么酸味,反倒是觉得有些甜。

    两个人之间,可不就是要有一个人,故意扒着另一个不放,这才能始终走在一起吗

    白礼从来都是那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从不问凤如青在黄泉地府之事,从不埋怨凤如青来晚,永远盛装迎接,盛装送别,准备好从不重样的吃食,还有一汤洗去爱人疲倦的温泉。

    哪怕有一次,他在雪夜之中等到了天明,四肢麻木,也还是撑着伞,提着已经熄灭冷却的宫灯,对她提起僵硬笑意,说一声带着寒冷雾气的,“你回来了。”

    那一次是弓尤故意的,故意拖延了时间,可他在暗处看着白礼这样子,便知道只要他一日不死,凤如青的眼睛永远也看不见他。

    反倒是因为那一次,白礼在雪夜站得太久,凤如青心疼,之后总是提前回去。

    弓尤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再也不敢搞乱七八糟的,只是每次在凤如青回去找白礼的时候,他都抓心挠肝地到幽冥河水之下去泡着吐气。

    咕嘟嘟的泡泡代表了一条无可奈何又裹足不前,不敢同喜欢之人露出半点情肠的罪龙,心中的酸涩苦闷。

    如此这般的日子,年复一年,弓尤甚至觉得自己再忍下去,可能能同天界守天池的龟大人,谈一谈何为隐忍。

    在一起共事的时间越久,弓尤就越是了解凤如青,因此他越是不敢表现,他知道她不会三心二意,若他敢表现出什么,她定然会退避三舍。

    弓尤总是告诉自己不急,时不时就翻翻生死书,告诉自己他就快死了。

    这样想他也自我厌恶,觉得自己恶毒得如同同他母妃争宠的那个狐狸精。

    因此他无论心中多么纠结多么蠢蠢欲动,却始终恪守那条线,不曾去借自己的权力偷偷做手脚,也不敢过于亲近凤如青。

    但他也因为同凤如青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对于她的性情,他们两人间的契约,越发地有信心把握。

    偶然间她露出了一点温柔,哪怕是不对他的,弓尤也觉得如同食了蜜糖,甜腻到心。

    他爱死了凤如青的情真不变,又咬牙憎恨她怎的如此长情。

    而凤如青,在和白礼在一块足足二十年的时候,某次回去找他,发现他偷偷地背着自己呕血。

    她回到了黄泉鬼境查看了白礼命书,发现他确实是时日无多了。

    弓尤当然最知道这些,于是看着凤如青,免得她再要做什么逆天改命的事情,而凤如青只是对着生死书沉默许久,轻轻地叹息一声合上了。

    弓尤实在是没有忍住,出声问道,“你甘心他就这样死了吗”

    凤如青转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结果的选择,你怕我还要为他改命吗”

    弓尤被戳穿心思,耳根发红。

    凤如青有些不解地问,“我一直感觉,你对白礼十分不友好,为什么他是阿鼻恶鬼转世,乃是天道所定,难不成他先前与你有何旧仇”

    弓尤心说旧仇没有,新恨连绵不绝,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恨

    但他也只是深吸一口气,笑着摇头,“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凤如青早与弓尤混得熟得不能再熟,随口嗤笑,“他不配,谁配你配啊老弓,我发现了,你是不是有物种歧视”

    弓尤有话憋得说不出,我当然配只有我配

    但他也只能哼哼道,“有啊,我一介真龙,不能歧视他这个假龙吗。”

    凤如青懒得理他,对他说,“这几日苍山那边出的事你自己去吧,我要陪着白礼,亲自接他回黄泉。”

    弓尤顿时又觉得心里堵得没有缝隙,苍山的事情是他们早就约好的,那里有个天然冰洞,在其中修炼最是事半功倍

    结果她现在说不去了,不去了

    弓尤心头火起,绕着书案转了一圈,对着凤如青的后背说,“你知道吧,他乃阿鼻恶鬼转世,即便是在人间走了一遭,即便是天道钦点,现在回到黄泉,依旧要再下阿鼻地狱。”

    凤如青脚步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弓尤在凤如青出了门之后,照着自己的脸上狠抽了一巴掌。

    俊脸被他自己抽得通红一块,他的手劲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坐在书案之前低头,用手砸了下桌子,实在是厌恶极了自己这样。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控制呢,他性情向来直来直去,也并没有喜欢过谁,他只知道不喜欢谁,例如他的王兄,便与他打架,甚至在他冒犯自己母亲的时候,不顾天罚砍去他的双足。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喜欢,弓尤根本不知道,他也同她打了数不清的架,可他还是很喜欢她,一见她便犯病,想要她伸手碰他,哪怕是打也成。

    能够克制这二十年,并非是他多么有道德,那种东西能够束缚住他一时片刻,但束缚不住他这么久。

    若是道德真能够束缚住他,他也就不会是一条被贬下凡的罪龙。

    弓尤只是了解凤如青,怕她会翻脸不认人而已。

    凤如青去了凡间,弓尤自己也没有去苍山,只是下了幽冥河底,去那一片虚无之水中翻腾发泄了。

    而凤如青来到了宫中之时,白礼依旧站在那石阶之上,二十年如一日地迎她回家。

    白礼现如今已经彻底长成了成年男子,不,应该说是男人。

    他如今已经将要四十岁,一举一动,气质都是沉稳厚重,久居上位的帝王威严尽显,只是面容改变并不大,只有偶尔在开怀的时候,会笑出一些细纹。

    他有段时间,因为这些纹路十分慌张,直到凤如青数次言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才勉强放心。

    不过凤如青知道,他私下里没少滋补,光是为了他驻颜的婆子,养在宫中就足有三十余人。

    凤如青依旧如当年,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更加的美艳妖冶,要是按照凤如青的话说,就是越长越不怎么正经。

    白礼其实在她看来也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会耍赖了,可捏着她手指轻声叫她的时候,还是如当年无甚区别。

    凤如青走到石阶之下,仰头看着她的人王帝君,他眉目完全长开,沁着一股难言安宁。

    他牵起凤如青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捏了捏她的手指,带她朝着殿内走。

    凤如青在他身后说,“我这几天,不走了。”

    白礼脚步一顿,刚要张口,喉间涌上腥甜。

    不过他淡然咽下,早就知自己已然时日无多,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皇位家国,辅政大臣,甚至他死后尸骨如何焚烧,扬于何处。

    他等的就是与凤如青这最后相聚,幸而前些年兴建寺庙之时,曾得高僧赠药,能让他不会难看地死在床榻之上,还能这般如常地牵着她,仪表肃整地见她最后一面。

    否则他当真要忍不住在窗子上挂红绢布,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在她心中留下的是狼狈不堪的最后印象。

    幸好,如她所说,善因得善果,他的最后的体面,终究是能全了遗憾。

    凤如青见他如此淡然,心中其实是有些酸涩的。

    他们多年来始终如一的甜蜜,这一次也不例外。

    白礼总是能够知道她喜欢什么,准备她爱吃也足够吃的食物,凤如青度过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和这二十年来一模一样的舒心惬意。

    他们相拥而眠,凤如青一直在等白礼同她说那些话,可白礼始终没有说过,凤如青心中记挂着,一夜窝在他怀中睡得不稳。

    白礼一夜未睡,靠在床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凤如青眉眼,将她的每一寸,都深深刻入灵魂。

    天亮之前,他又吃了一粒药,据当时的高僧所说,这是蕴着灵力的,能够在十分危险和必要时,维持命息。

    自然也维持不久,待灵气散去,便会恢复真实。

    白礼吃了之后,确实觉得胸腔中暖流淌过,流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

    他起身洗漱好,换上了一身雪色长袍,并无什么花样,也不是这些年来穿的王袍,是他在没有登基之前,还没有入宫之时,同凤如青私会,经常会穿的样式。

    那是他一生最快乐,最不知愁的时光,他做梦都想回去。

    他长发散落下一半,只在头顶上束了条发带,看上去年岁一下便小了好多。

    凤如青被白礼叫醒的时候,睁开眼有瞬间的怔忡,她还以为自己梦回了二十年前,喃喃地叫了一声,“小公子。”

    “嗯,”白礼应声,“起来吃些东西。”

    凤如青被他拉着起身,耍赖地靠在他怀中,白礼摸着她的长发,心中一片温热,如滚烫的泉水流过冰凉干涩的河床,正如这一生,与她相遇。

    凤如青哼哼着被拉起来,洗漱用膳,白礼一直坐在她对面,一口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睛有些直。

    凤如青一直等着他说什么,他却没说,在她吃好之后,才开口,“梅园那边的梅花,早一个月就开始开了,我总想着,等最盛的时候,才带你去看。”

    白礼说,“可惜花期不等人,昨日去看,已经有些要败了,再不去,便只剩一树枯枝了,你与我一同去看看吧。”

    凤如青轻轻吸气,笑着应声,“好。”

    初春时节,两个人出屋,白礼亲手给凤如青披上大氅,自己却身着单薄衣衫,手指冰凉地攥紧凤如青,慢慢地朝着梅园走。

    距离并不算远,但他走得很慢,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出门开始便飘着细细的小雪,走了一段,雪花大了些,凤如青并不觉得冷,只是怕白礼会冷。

    白礼一直走在前面,看似步履轻盈,实则每一步都很艰辛。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幸福。

    梅园里面并没有如同白礼说的那样,已经残败,雪中红梅开得正盛。

    凤如青常年混在黄泉鬼境,鲜少有心思看人间风景,乍然看着这一园盛放的赤烈红梅,不由感叹,“好美啊。”

    白礼始终紧紧抓着她,越来越紧,凤如青感觉到了,却没有抽离,只是对着他笑。

    白礼也回给她笑,一如当年的羞涩温润,伴着冻红的脸颊,仿若这二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我总想着,和你走得更远些,”白礼开口,对着凤如青道,“走到今天,我真的尽力了。”

    他来不及咽下的血,顺着嘴角留下一些,他很随意地抹去,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

    凤如青也攥着白礼的手,静静等着他说话,白礼却没有说很多,说完这些之后,又拉着凤如青,朝着里面走了些。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雪花落下,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却谁也没有拂去。

    凤如青呼吸着鼻翼间冷香的寒气,再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人间死别。

    只是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没有心存愧疚不甘,而是堪称平静地迎接,她知道,白礼亦是。

    两个人无声地站在这园中,风雪越发的急。

    凤如青等不到白礼说话,便开口,“你说,我们这样吹满风雪,是不是也算是白头”

    白礼终于回头看她,他前襟早已开出了片片比红梅还艳的血花。

    他笑了笑,终究是撑不住了,朝着地上跌去。

    凤如青在他跌落之时伸手托住了他,白礼半躺在凤如青怀中,睫毛上沾染的雪花,一片片的,被眼中水雾熏湿,化为泪水滑下。

    白礼伸手抹去了嘴边血迹,喘息了片刻,看着凤如青说,“我与你,不是早就共白头了吗”

    相守到白头,并不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早在她为他逆天改命,在天罚之下他决然冲出去的时候,就是他们的刹那白首。

    凤如青也笑起来,眼前模糊了下,很快又清明,“对啊,对”

    白礼闭了闭眼,一片梅花落在他的唇上,他抿了下,竟然尝到了一丝甜。

    风雪卷着落下的梅花,天地间纯白与炽烈的红交织,正如他们的相遇。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凤如青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白礼看向她,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凤如青的视线再度模糊,等到再清明,她便见自己的腕上,多了一条艳红无比的绢布。

    白礼仔仔细细地为她打上了结,垂手落下之时,气息也跟着断绝。

    凤如青微微张着嘴,唇颤动了几下,眼泪还未落下,便已经被风雪带走。

    她一直在等着白礼跟她说,下辈子来找我。

    可白礼从来也没有说过,他不愿再拖着她了。

    每一次的相见,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她在不断的强大,她早就是他留不住的人。

    只是他不甘心,不舍得,非要这样抵死耗尽最后一丝生息,才肯放弃。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想让她答应找他,白礼知道,他只要说了,她一定会答应的。

    但他知道,再来一次,他还是无法跟她走到最后,身带帝王紫气,尚且承受不住她,若是凡人,怕是几日便会丧命。

    白礼不是怕死,不是怕轮回成为悲剧,不是怕十几年长大见她一次便夭折死去。

    他只怕,怕她一次一次地体会分别,一次一次枯守他的到来和离去,这样的痛苦,他已经体会了二十年,他如何舍得她重蹈覆辙。

    所以一世,便足够了。

    哪怕这只是很短的,对于一个邪祟来说,片刻停留的一世,也是他无怨无悔的一生。

    凤如青低头,将额头抵在已经断绝生息的白礼头顶。

    她想起当年,她曾亲口说,若有一日,白礼想要娶谁,喜欢了谁,或者要结束这种纠缠,只要在窗子上面,挂上红绢布,她便再也不来找他。

    二十年来,凤如青并不是没有察觉宫中年节之时连灯笼都是白的,她以为他一生都不会挂,她以为他会和自己约定个来世。

    可凤如青看着手上的绢布,到此刻也终于明白,他不会的。

    他们太像了,他舍不得。

    就像自己舍不得不答应,他也舍不得说出口。

    凤如青抱紧怀里的人,抬头看向漫天风雪共梅花纷纷飞舞,这一场盛大的相逢,虽然短暂,却极美。

    凤如青用系着红色绢布的手,接下一片裹着雪花的花瓣,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

    腰间的鬼铃响起,她却没有去管,只是跪坐在这漫天风雪的梅园之中,许久没有起身。

    白礼死后的魂魄,并未曾出现在这梅园中。

    而是直接出现了在了往生桥。

    鬼境已经炸开了锅,凤如青一直引着宫人找到了白礼的尸身,这才破开虚空回到了鬼境。

    她回去之后,鬼境之中早已经恢复了安静,不过到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在凤如青踏入黄泉的那一刻,如同滚油中滴入了水般,又骤然地炸开了。

    这些凤如青早已经料到,可在业火长廊上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沉海凶戾十足,却在她的意料之外。

    弓尤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沉海朝着凤如青劈砍而来,凤如青连连躲避,被逼下了业火长廊,又莫名其妙地和弓尤打起来了。

    她这么多年来,是弓尤手把手教出来的功法,沉海也不知道给她用了多少次,甚至有时都无需弓尤认可,沉海便会任由凤如青取用。

    但此刻沉海感受到主人暴戾情绪,虽因不想伤凤如青正在嗡嗡作响,但也不得不受主人驱使,同凤如青缠斗在一处。

    一时间这小片的空间之中,连砂石都被震颤起来,漂浮在半空,躲避不及的小鬼被砸到了后腰,“啊”的一声,滚落到旁边的长廊之下,最后被其他的小鬼拖出来,是爬着跑的。

    边跑还边喊――负心的鬼王妃回来啦发威啦

    凤如青并没有武器,这些年也一直在选,都没有合心意的,索性都在用弓尤的,甚至随手利用什么,甚至用自己的衣袍。

    现在弓尤面容肃杀,手持沉海同她拼命,凤如青衣袍甩得烈烈作响,身法肉眼难以捕捉地绕着黄泉躲避,

    但弓尤被气得狠了,到处追着凤如青砍,完全不留手,势要将她砍死的架势,将往生桥都砍出了裂痕,掀翻孟婆汤,吓得孟婆跳了忘川去避难。

    总之鬼境之下被搅合得翻天覆地,两个人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到处狼藉一片,整个鬼境险些被夷为平地。

    弓尤甚至化为了龙身,嘶吼着追着凤如青咬了好久,最后凤如青强行骑到了他的身上,手扣住了他的逆鳞,疼得他化为人形,跌落在地。

    就这样他还尤不甘心,将沉海抵在了凤如青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下一刻便要斩掉凤如青的头。

    “弓尤你何至于此”凤如青知道她做的事情弓尤一定会生气,但她看了眼四周残垣断壁,当真没有想到弓尤会气成这样。

    “何至于此”弓尤气得连化形之后全无遮挡都不顾了,还是凤如青眼疾手快地脱了外袍,好赖将他的紧要处裹严实。

    弓尤将沉海压在凤如青脖颈上,额头青筋暴起,连龙脊上的鳞片都要炸起来。

    “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弓尤说,“居然背着我偷偷地用三十万功德,去换你那姘头的十世泼天富贵,好大的手笔,直接将他一个阿鼻恶鬼赎出魂魄,天道都容不下你了是吧”

    凤如青不敢松开弓尤逆鳞,怕他还欲再打,也不去推开他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沉海,只用空出的手挠了挠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确实是她滥用鬼君职权,同掌管幽冥地狱的恶魔做了交易,凤如青料到了弓尤会生气,却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生气。

    “你听我解释,我并没有将功德只交给一个守地狱之门的人,他们身上罪孽,也不是那点功德能够抵消的。”

    凤如青不说还好,一说弓尤更是气得眼睛都红了,“好啊,你仔细算过你是老早就开始计划了是吧是从你说要给我做鬼君,口口声声地要偿还欠我的债的时候,便开始计划了是不是”

    凤如青急忙道,“自然不是,我也是偶然在收恶鬼的时候知道的这”

    “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对你”弓尤哈地笑了一下,“感情我是养了个白眼狼,你为了一个恶鬼,散去三十万功德,你可真是毫不在意,你根本就不在意”

    弓尤一把甩开凤如青,悍劲儿太猛了,甩得凤如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

    弓尤教了凤如青整整二十年,比她的师尊施子真和大师兄穆良教她的东西还要多。

    他教她利用本体化为气,教她善用功德,结果她背着他私自用功德换出恶鬼之魂,还换了那人十世的泼天富贵

    弓尤本就心中有她,这许多年,不减反增,甚至恨不能将心掏给她,连本命武器都给她随时取用,鬼王令更是基本都她拿着,结果她干出这种事情,弓尤有种十分浓重的被背叛的感觉

    她怎么能这样

    “鬼境容不下你这样胆大包天的邪祟,”弓尤说,“你走吧,去何处都好,从今往后,你与我,与黄泉之间,再无任何的瓜葛”

    他说完,抬手将凤如青身上令牌收回,挥手转身便走,若不是他赤着龙脊,腰上还系着凤如青的红袍,可真是十分的有气势。

    凤如青没有敢在白礼转生的时候回来,就是怕弓尤发现阻止,现在白礼已经转生,事已成定局,任谁也不能阻止已入轮回之人。

    这件事确实办得不对,但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哪个地方还没点阴私之事,再是清肃的朝堂,也有不能动的浑官,连悬云山那样的地方,门口还有暗通妖魔的暗市。

    这黄泉鬼境中的事情,若不传出去,真的没有人追究,天道那么忙,哪有功夫管这等事。

    且凤如青也不是没有计划地做,她每一步都算得很周密,甚至为白礼洗魂,除他一身罪孽,根本不会出任何的岔子。

    可正因为这样,弓尤察觉了也没有办法,他就更加的生气,更有被背叛的感觉。

    尤其是他还抱着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醋劲儿和怒火一起发了,这才扬言要和凤如青恩断义绝。

    其实说完,弓尤就后悔了,但是他恼着呢,怒火正盛,也拉不下脸,便径直朝着自己的鬼王殿去了。

    凤如青这些年也很了解他的性情,看似酷烈,却实际上只是个不开窍的铁疙瘩,刚烈大部分是假象,刚直的作风之下,是个十分善良周密的软心肠。

    于是凤如青才敢踩着他的边界做这事,还敢在他火了之后,跟着他身后哄人。

    进了鬼王殿,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凤如青见弓尤转身再欲对她发作,左右这里也没有人看着了,顿时鬼君的脸也不要了,露出脆弱的表情,“弓尤,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做这事。”

    “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太对不起了,我就不该留你在这鬼境,你赶紧走”

    弓尤说完就想抽自己巴掌,他总是这样,明明不想这么说话的

    凤如青做的事情看似很逆天,但确实做得滴水不漏,问题其实不大。

    他只是醋得厉害,三十万功德啊她得多喜欢那个小白脸,才眼也不眨地撒出去的

    还有这事竟然瞒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妖女骗得团团转的昏君

    凤如青垂下头,想了想道歉也没有什么用,便突然灵机一动道,“大人,别赶我走,可以罚我,我都受着。”

    凤如青挤了点眼泪,抬头对弓尤道,“老弓,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弓尤本来绷着的脸和心,被凤如青这一句话就给撞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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