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断刃

小说:墨刃 作者:岳千月
    楚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沉沉。

    他用手指揉着额角,有些烦闷。明明前世对白华疼爱的不行,重生之后却奇异地一点感情都不剩,也是奇怪。

    楚言的本意是先稳住白华,不漏蹊跷,再暗地追查出此人身后的黑手。只是白华外表温雅纯真,内里却实在是精明过人,他一时之间套不出什么线索来。

    楚言幼时多舛,继任殿主之后便很是厌恶那些勾心斗角之事。在遇见白华之前他醉心武道,自从被那小毒蛇咬去了一颗心后便整个人扑在白华身上,这么一来二去的,牵涉江湖纷争就更少了。

    九重殿地处偏僻幽深之境,易守难攻,虽说也接些人命买卖,却都有分寸的很,甚少蹚那些不该蹚的浑水。再加上本身内蕴颇为深厚,这样一个行事诡秘、不知深浅却又无甚致命危害的势力,一般不会结上不死不休的仇家,自然乐得清闲。

    也因此,九重殿得了个亦正亦魔,神鬼莫测的邪教之称,说穿了不过是殿主大人懒得搭理俗事罢了。

    然而如今境况不同,九重殿覆灭之景历历在目,楚言再也清闲不得。

    要命的是,重生一事太过惊世骇俗,连个相商的人都没有,憋在心里也是难受。

    楚言走到寝殿门口,抬手制止了试图行礼的两侧侍从。

    这时候,阿刃或许已经睡着了,毕竟受着那样的伤……

    他叹了口气,脑中又浮起墨刃的脸。沉静、淡漠、顺从、隐忍……就好像没有任何自己的情绪。

    不,应该说,这个人不肯在他面前轻易表露任何情绪。

    楚言曾经觉得这样的阿刃很好,就像一柄真正的利刃。可现在不知怎么的,每当楚言想起这样的墨刃,心里就好像扎了一根细细的刺,碎碎地痛着,却又拔不出来。

    他们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墨刃刚跟他的时候,似乎这人还没有冷性到这种地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或许,从他一开始要求这人做一柄利剑的时候就走错了。

    幸亏应该是还来得及弥补的。思及此楚言又有些欣悦,手上轻轻推开了门。

    然而当他看到里面的景象,脸色却猝然一变,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阿刃……”

    他没有如愿地看到墨刃安稳地睡在床上。

    墨刃正一丝不苟地跪在床边,垂着头,用手抚平床铺一角的最后一丝褶皱,斜阳将他的眉眼勾勒得明明暗暗。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便将身子跪的更直了些,向楚言低头行礼,道:“主上,中乾殿里属下已经收拾干净了。主上这三日的体恤,墨刃感念之极。”

    楚言的目光扫过屋里,床上的被褥已经被整齐地叠放,桌案上的食盘、药碗、汗巾等物全部被他收拾得不见踪迹,除了眼前跪着的这个人本身以外,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有人在殿主的寝殿里呆了三日的东西。

    “……”

    楚言又转而看看冷静镇定地跪在床脚的墨刃,气的想直接给他一脚。

    这个人,这家伙,无疑是对他表达这样的一个意思:现在您可以让我滚了。

    此时此刻,楚言只觉得心窝子里一股邪火燎燎地烧,烧得他哪儿都疼,偏生四肢百骸里流的血却一寸寸冷下去。

    他忍着情绪一步步走近,在墨刃身前停下。殿主死死盯着侍卫,从牙缝里一字一句道:“谁让你做这些了?谁让你收拾——谁说让你走了!?”

    墨刃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惊忙抬头。这下却正正地撞上了楚言含着怒火与痛楚的一双凤目,“孤分明叫你等孤回来,你听不懂么,嗯?”

    “你这是想去哪里——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三言两语砸下来,墨刃本就苍白的脸更褪下一层血色。他反射性地就想把头往地上磕,颤声道:“属下知罪,主上息怒……!”

    其实他不太明白殿主为何发怒,明明自己药也喝了,也的确等到了主上回来,亲口告退。

    可墨刃自是不会辩解什么,既然是自己把主上惹着了,那定然就是他做错了什么事。

    他可以领过责罚后自己慢慢儿琢磨,慢慢儿思过。

    而那头楚言回过神来才是一惊,眼疾手快一把将人的肩膀揽住,算是没叫墨刃这个头磕下去。

    然后就是无比的后悔涌上心头,只道是自己语气太厉吓着他了。楚言几乎是慌忙地道:“莫怕,孤不罚你!”

    墨刃怔了怔,清俊的面容上一片茫然。楚言只觉得手底下的肩膀是那么瘦削硌硬,他终究忍耐不住,缓缓收紧双臂……把墨刃搂进了自己怀里,叹道:“对不住,孤不是想要冲你发怒。”

    “主上?”墨刃僵硬了仅一瞬,就平静地看向楚言,迟疑而小心地措辞道,“若是有什么事,要属下去办……”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楚言还要抱他。

    楚言蓦地闭眼:“不,不是……”

    他感到舌头不听使唤,面对这样的墨刃,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孤不是要你做事……你……你这回伤得很重,倘若不好好休养,日后落下什么病灶……”

    墨刃这下懂了,如今自己武功未废,还是那把可为殿主披荆斩棘的锋锐利剑。这时候的主上仍然很在乎他的。

    一思及此,他便有些隐秘的淡淡欢欣,轻声道:“属下伤势无碍,主上不必顾忌。”

    “……”

    楚言神色暗了暗,他依稀感觉到墨刃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头。尤其是那句“不必顾忌”……阿刃怕不是还觉得,自己只是为着能够更好地“使用”他这把剑才如此关怀?

    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明自己重生回来,明明已开始学着体贴眼前人,一切都应该开始变好了的。可为什么,他和墨刃之间却仿佛变得更加疏远了?

    楚言动了动唇。有那么一刻,他实在想不管不顾地把前世的一切都讲给墨刃听。

    他想告诉他,他是如何地错了,如何地后悔,如今是如何地想对他好……

    可是当墨刃静如古井般的目光投过来时,千言万语都堵在嗓眼。

    最终楚言只能强找理由,他凝望着侍卫的眼睛,轻轻道:“孤只是想着,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若阿刃当真不为这回的事记恨你主子,今夜便陪孤一晚吧。”

    他想了想,又添一句:“好么?”

    墨刃一愣,别的不论,他确实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与殿主说过话了。

    前世被打入偏殿后,他自然是出不去的。楚言起初还来看过他几回,结果每每都被他气走,渐渐地便再也不过来了。

    墨刃知道自己本不该继续赖在殿主的寝殿,这不合规矩。楚言的态度也很奇怪,他不知道主上究竟是什么目的。

    可是说实话,他真的……很想念主上。

    “……是。”心中暗叹,他又一次僭越了本分。

    楚言惊喜地抬头,连忙展臂将墨刃抱上了床。侍卫窝在他臂弯里时明显惊得一抖,他连忙低声道:“莫怕。”

    说着他将墨刃侧放在床上,顺手去摸他的脚踝,想替人将鞋子脱掉。

    不料墨刃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整个人猛地缩起来,脸色煞白地道:“主上不可!脏……”

    楚言那动作本是没经思考做出来的。墨刃这么剧烈的反应,反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收回手,绕过去抚着墨刃的脊背,连连安抚道:“不脏不脏……阿刃听话,不要怕我。”

    墨刃倏然低头,他抿着唇不敢答话,自己瑟瑟地将鞋袜除去了。

    随后他很谨慎地抬起眼尾,悄悄看了一眼主上,待撞上楚言脸上焦急的神情后,眼底又露出了那种茫然之色。

    而楚言脑海里也蓦地一空。他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阿刃实在有些卑微惶恐过了头。

    简直像是……遭人凌虐踢打了多年的兽类,乍见到生人就下意识地想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而倘若那人肯予它些许爱抚和肉汤,它就迷茫地想不明白为什么了。

    ——对了,他真该更早发现的。

    楚言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这本应是最明显不过的事情。只是墨刃习惯了克制,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克制这种脆弱的情绪,这才使得楚言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时他自是不可能再去怪墨刃,只是更加懊悔,心道这回进刑堂或许对阿刃的打击太大了。

    也不知要调养多久才能缓过来……

    此刻的楚言自然不知道,墨刃的异样与脆弱,又哪里是只因为一次受罚而已。前世那么多年的身心折磨积于一身,他已经濒临崩溃,几乎要被压垮。

    此时被楚言软言哄慰着的墨刃,已经不是昔年那把清冷锋锐、无坚不摧的利剑了。

    剑已折,刃已断。

    ……

    夜色渐起。

    最终他们并没能说多少话。

    墨刃还是不能接受与他尊贵无匹的主上同床共枕。他听话又寡言,楚言让他躺好他就躺,可浑身却紧绷得不行,缩在床边一个小角落里,仿佛生怕弄脏了主上的床铺似的。

    楚言费劲了口舌也没能让侍卫放松多少,他惦记着墨刃的伤,不敢逼得太紧,只好就这么陪阿刃安静地躺在一张床上,慢慢耗着时间。

    最后还是墨刃看着时辰渐晚,总算低哑地出了句声:“主上该歇息了。”

    楚言心里的弦这才松了松,冲他笑道:“阿刃也该歇息了。”

    “属下……”

    墨刃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眸道,“是。”

    楚言等了等不见他再开口,心内暗暗叹了口气,面上仍是笑着:“那……孤可要先睡了。”

    墨刃顿时如释重负。他试探着问主上可要他服侍洗漱更衣,被楚言否了后又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夜深人静,明月朦胧地散着光。

    楚言睡得很快,他自重生来这几日精神绷的太紧,心里又挂着墨刃的伤情,早已疲累得很。

    墨刃却迟迟不能入眠。他闭眼许久,心里却总是乱糟糟一团,五花八门的杂念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他又偷偷转过头去看自家主上。

    楚言的呼吸悠长平稳,俊美的眉眼沉在昏黑的夜色中,是很年轻的样子,丝毫不见十年后的阴戾冰寒。似乎连轮廓的线条都是柔软的,依稀还能看出少年时的面貌。

    真好啊,墨刃睁着眼暗暗地想。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口有细细的火星往上窜,又亮又暖。

    墨刃小心地往软被里缩了缩,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已经过了太久,连温暖都觉着陌生得别扭。可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活过来了——为了护一个安好的楚言,他可以惨死,也可以苟活,甘之如饴。

    他又想起前世最后依稀地听见楚言说他命贱。到如今他才认了,可命贱又有什么不好?

    他本就是一把剑,主上说折便折了,说弃便弃了;一朝主上又要用时,便随手把碎铁残骸扔进熔炉里煅烧,重铸出来也还称手呢,还勉强可当的起锋利二字呢。

    ……若能如此,甚好。

    墨刃浅浅弯起眉眼,无声地笑了。他望着楚言的眼眸清凉如水,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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