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小说:春日偶成 作者:勖力
    桑又安随母亲在X城的生活并不如意,不是经济上的。

    早些年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品质观念就不一样。父亲安身立命的质朴性格,加上医院那边也忙,他对于房子的概念很通俗甚至浅薄。婚后多年,都一直陪着奶奶住在原先的宅基小楼里。而母亲需要独立的家庭空间,需要物质往上的精神。小时候桑又安体会不到母亲的压抑,直到多年以后,她自己入了社会,见过太多婆媳之间为了柴米油盐起磕碰后,才在某一瞬间共情了母亲。

    工作拍档里,她遇过不婚主义者,那个姐姐和又安说过一句戏谑话:毁掉一个文艺女青,治好一个文艺女青,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结婚、生个孩子。

    是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件事里从来没有甜。

    时间能愈合一切。现如今的桑又安,很少与母亲联系了,早些年对方的生日她还会去露个面,送份礼物。

    一团和气里,母亲同她的几个继子继女反而比同又安和睦自在得多。

    她们从小就这样,父亲说过,你们母女俩上辈子可能是仇人,或者王不见王的两个公主。

    梁齐众后来给又安分析地最精准:你母亲是个极为喜欢仪式感的人,到铺张浪费的地步;而你,是她在最没仪式的狼狈里创造出来的,你打破了她所有的阵仗。

    —

    随母亲来到的X城后,桑又安上了私立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们住在一套只能赁不能买的三居室美式公寓里。

    每逢桑又安放假的时候,母亲就让她打电话给她,她差人过去接。

    公寓里时常有人过来,谈事的、叙旧的,开半夜派对的。桑又安从来不参与,关在房间里看书,偶尔练琴,那些个朋友时常逗又安,让又安给大家弹一曲,彼时她正在苦练钢琴。

    母亲不肯,原则上来说,她是个很清醒的家长。我的孩子学乐器是了陶冶情操,是为了培养兴趣,而不是为了给你们展示观赏。

    梁齐众也是母亲的座上宾其一。

    很长时间里,桑又安都以为梁是母亲的男友。直到一年后,母亲收到梁宋联姻的请柬,那天母女俩出去吃的晚餐,饭毕,母亲还陪桑又安去挑了件上好的裙装。

    她说要带又安去观礼。

    梁家的婚礼办得很小众,就在自家别墅里置了场冷餐会。三朝回门时,女方处再办还席酒。因为梁齐众彼时还在父亲三年孝期。

    桑又安怕狗的这个阴影就是在梁家落下的。

    因为母亲和梁齐众的“流言”。梁齐众上面几个出嫁的姐姐都看不惯桑又安的母亲,背地里啐她不要脸,上赶着钓凯子,但凡有骨气的女人都不会这么上门给主家添堵的。

    话锋一转,又狠批起自家兄弟,什么德性的女人都敢招惹。那女的就是个交际的,捞偏门的主。

    梁齐众大姐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桑又安身后的,对方和她年岁差不多,却比桑又安高出一个头,质问她,你站在这里干嘛,偷听哦?

    桑又安反驳她的话,这里是花园,宾客都能来的地方。

    你就是偷听。不知道我小舅怎么想的,前女友都请来,前女友的女儿还这么大了!

    桑又安难了一脸,掉头就走,没等她走出那片草坪,她人就被一条纯黑的田园犬扑倒了。那天天很热,蝉叫得老大声,大概狗也发了性,桑又安连喊带踢的,反击得剧烈。

    她双手本能地挡着面额前,而狗咬中了她右手的小臂。

    主家闻讯而来的时候,一屋子人都围着瞧热闹。因为母亲质问梁齐众,你家的孩子也太没家教了,狗不看好了!

    梁家大姑姐更是会说阴阳话,拿女儿现开发:叫你别带这狗东西来,舅舅结婚呀,带条畜生过来!

    梁齐众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随即安排车子送又安去医院。

    那个夏天,梁家人陪着桑又安前前后后去医院接种了五针狂犬疫苗,梁齐众的那个外甥女也花是花,果是果地送过来,当面同桑又安道歉。

    当然,对方依旧恨桑又安,因为舅舅发狠把她的狗送走了!还大发雷霆,说你的狗要是咬到人家的脸,你就干脆也给你的狗咬一口当做赔罪!

    多年以后,梁齐众还记着这茬。每回桑又安闹脾气,他准有办法治她:凶起来好像那条狗,会咬人那种!

    *

    鲜花市场里,桑又安接连掐掉了梁齐众三通来电,最后他改微信发消息给她:接!

    桑又安始终没回应,最后干脆把手机调静音了。

    沈惟兴看在眼里,但旁观者的觉悟。收了伞,陪桑又安走进一家花圃里去探店。他们会展中心要筹办婚纱主题展,大宗采办的自然是玫瑰和百合。

    往常买花好像买了个寂寞。到了花圃才真正见识到玫瑰的品种,桑又安先是认真挑了几种:红袖,可爱多,坦尼克,戴安娜。这些各自一打,下单后,她才和老板谈如果大宗采购他们的价格。

    沈惟兴不解,在边上提醒她,询价就询价,不必真交易的。

    桑又安笑,“难得跑一趟,我当然要自购一些回去了,送办公室的女人们。”

    “那你喜欢哪种?”

    “都喜欢。”

    “如果男士送的话?”

    “这取决于那人的颜值,人好看花就好看,人糙花就退回。”

    “这么冷酷?”

    “……”桑又安不置可否的笑,付了老板买定鲜花的钱,说先搁在这里,他们回头来拿。

    再次走出这家花圃时,天彻底入了夜。桑沈二人绕着这个市场勉强逛了一圈,回头的时候,桑又安问沈惟兴,你要不要买点花,带给你母亲、小妹都可以。

    “干什么?”沈问。

    “要你陪我这一趟,我给你车子加油你肯定不会要的,就想着借花还一次人情。”她刚才看百合和乒乓菊都还不错,送他家人也合适。

    “桑又安,你这么市侩的嘛?”

    “……”

    沈惟兴一身商务穿着,因为陪她走了一圈,皮鞋上沾了好些个泥点子。饶是女生穿着高跟鞋,他也可以正经地俯视她,“急急还人人情,是怕我赖着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快些打住。”他眉眼认真极了。

    “哦。”桑又安难得的愧疚加赧然,重回第一家店的门口,她重新开口,纠正沈惟兴刚才的误会,“谢你是真心的。市侩的话,就直接请你吃顿饭了。”

    沈惟兴单手插袋,“所以不打算请我吃饭了?”

    “请呀。”

    “那不就得了,说到底你还是市侩!”

    桑又安有点执着这个词了,“我怎么就市侩了?”眉头微微蹙,拿问他。

    “就是!你上学那会儿就是,别赖!”上学那会儿,桑又安是个勤能补拙的学生,她不是不会,她是有点阅读障碍一样,一个公式一种题型,聪明的学生可能第一堂课就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笨的学生可能期末考了都吃不透,而桑又安属于那种喝茶第三道出色的人。

    所以她遇到不懂的题目、知识点,总会问同桌,她在沈班长那里的印象反正是个笨,索性也没什么包袱了,就一直不懂就问。有时沈惟兴被问烦了,她就住嘴,等他消气了,他反过来问她,懂了嘛?

    结果就是……没懂!

    沈惟兴:猪!

    同桌大人讲得口干舌燥又脾气一火车皮,桑又安也识趣,体育课之后,总是请他喝饮料,要么就是第二天请他吃滋饭团。

    她属于开窍比较晚的那类。沈惟兴制止过她这样的行为:喂,你这样,别人会误会的!

    桑:误会什么?

    沈:……误会,你……

    桑:我爸说,遇到优秀的同桌比优秀的老师更难得。所以,我是真心感谢你的。

    沈:你和你爸说到我?

    桑:对呀。其实,我很对不起你,因为你和我坐一起,是我爸跟老唐饶的人情。

    沈:内定扶贫?

    桑:……

    桑又安告诉沈惟兴,那会儿她都是用自己存钱罐里的钱“贿赂”他。“那个猪扑满我没存满,舍不得打掉,就一直扣扣索索地试图倒一两个硬币下来,结果一学期下来,猪都空了!”

    桑又安控诉沈,“可想而知,你吃了我多少钱。”

    有人一本正经讲笑话却浑然不知,招惹地沈惟兴笑弯了腰,桑又安觉得他笑点好奇怪。站在他面前,看他笑,虽说她一点不觉得好笑罢,但渐渐也被对面的人感染了,一刻喜悦一刻辛酸。

    原来她在别人的记忆里,是那么明朗可爱;

    而有多少年了,她不愿意去回首过去,无数次,她都想父亲活过来,那么今时今日的又安,生活轨迹也许截然不同。

    更有多少次,她不愿意在父亲墓前停留多长时间,怕父亲怪她,怪她轻贱自己。

    正如此刻,桑又安如果告诉沈惟兴,别对记忆里的月亮过于印象深刻,可能那轮月早就沉到泥潭里去了。

    桑又安难以想象,面前的人突然刹住笑容对她来说是怎样的羞辱。

    她觉得那种痛,不亚于再一次听闻父亲的噩耗。

    _

    桑又安第一份实习是托了梁齐众的人情。

    那天她去实习公司面试,正巧梁齐众作为客户代表出席会议。他一眼认出了她,尽管彼时他们四五年不见了,梁问候她。

    桑又安傲慢不答。但那日的面试会上,面试官问她,同梁先生认识?

    她没否认。

    结果她顺利拿到实习机会。一个月后的酬酢会上,梁齐众再次当着众人的面问候她,也私下点拨她:看来还不笨,没笨到说不认识我。

    桑又安才后知后觉,梁齐众那日是故意的,故意和她说话,叫供应商卖他了个人情。

    但机遇从来不可以复刻。熬不到试用期满,我可得找个由头和你择干净了。梁齐众吓唬她,我轻易不给人做背书的。

    口口声声公事公办的人,那日酒席全程称呼她又安,梁先生保驾,桑又安那时还糊里糊涂,不知他替她担了多少酒。

    散席后,她也是跟着梁齐众的车走的。

    梁主张送她回去,车上才得知她不同她母亲住一起了。

    为什么?他问。

    在梁齐众面前,桑又安无来由地坦白,也许当初他见识过她们母女的局促。

    不为什么。就是很多意见不合,以及她同现任的丈夫很恩爱,桑又安在那家很难熬。那是属于母亲的家庭,不是她的。

    那晚明月当空,朗清人间。

    桑又安在校门口下车,车里的人喊了她一声:

    “桑又安,那天是怎么回答面试官的?”

    同梁先生认识嘛?

    ……嗯。

    桑又安答得很心虚,因为她知道应允的话,她面中的几率会大些。她需要一份工作。

    梁齐众听她略微狼狈的陈述,不动声色,一边催司机回头,一边朝她淡漠再会,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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