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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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齐众打散着袖口,坐在桑又安对面的沙发上,起先还是架腿而坐,最后徐徐松垮下他的态度。“又又,你在和我置气。”
“梁先生,我不需要一个妥善的理由来替自己赎身。我没有卖给你,我以为我们可以好聚好散。”她穿一套黑色缎质的家居服,长袖长裤,绲着白圆线边。湿发素颜,与她二十岁的模样没什么差入。
那时的她比同龄的女生早慧些,现如今倒是倒退了。人家愈发地成熟、谙于世故,学会钻研,她不,她始终那副漠不关己的绝情样。
白皙清瘦的脸上永远写着她不赅你的。她是湖,他们是石,投多少进去,都改变不了沉沦的道理。
“又又,我当你还是为上次那件事生气。我让你受委屈了,也可以跟你赔不是,我们别闹了好嘛?”
“什么事?梁先生在为什么事和我赔不是?”桑又安曼丽一声笑,好一个“不是”,“所以,这些年你都是这样和你太太赔不是的?”
梁齐众一时间被她问难住在那里,不无咽下的怒意,许久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又又如果你只是单纯地和我闹脾气我可以受用,但如果你因为那姓沈的,生出几分厌弃自己或是憎恶我的心思,那么我不会和他善罢甘休的。”
桑又安从头至尾没有提及沈惟兴的真名,但梁齐众轻易说出了对方的姓氏,这叫桑又安毫不讶然,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他动辄可以消失一个月不见。但想庇护到她,自然有人给他递消息。梁齐众再告诉又安,“又又,我当你小孩脾性,所以那晚,我也随你去了。”他要送老岳母回温州,走之前原本想见一面桑又安,好好填合一下嫌隙。坐在车里给她办公室打电话,同事说又安提前下班了,在她车子出库的必经之地等她。结果,看着她上了别的男人的车。
梁齐众沉不住气地够到司机方向盘处,狠按了记喇叭,终究随她去了。“你要怎么出这口气都可以,唯独不要拿离开要挟我。”
许是意会到自己说话态度强硬了些,梁齐众缓和了点颜容起身来试图靠近她,谈判的口吻,不动声色,“我没有向任何女人赔过不是,之眉那晚来你这里不外乎就是想你和我闹脾气,她晓得我不在你这里,但偏来了。我和她这些年怎么样,你很清楚,她没到容得下你的地步,不过是以为我被别的女人牵着鼻子走,拿你来出我的洋相罢了。”
生意长桌上,梁齐众教过桑又安拉拢伙伴的三个心境:利益引.诱,利益绑.架,最后能成功的必然是利益共情。
他喜欢用的、善于提拔的也都是能够共情的一类人。
此刻,他便是在共情桑又安。“又又,我还是那句话,倘若你真意心有所属,我风光送你出嫁。但明明,你不爱他。”说着,手臂横去她身后,捞住她的腰,叫她认真面对他。
“你认为爱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别忙着回答我,”桑又安被他禁锢在臂弯里,毫无情绪的波澜,“因为我不想听到你诡辩。”
“我先前就问过你,人错过是不是就不能改正了?”
桑又安说,我不爱任何人,可是某一天醒来,我想好好爱自己了。我没有把从前的自己一笔勾销的本事,但起码,我不想在错题的步骤里继续做下去。
试问,这样的反省,能不能允许她。
“又又,叫我见见他。”梁齐众扪住怀里的人,声音在她耳际,形容她看不见,“我想见见能叫你脱胎换骨的人。”
桑又安依旧没有违拗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圈抱着自己,“梁齐众,你是个恐高的人,自然懂登高跌重的道理。我一点不担心你会因为我连累到别人,一来你惜福惜报,二来,既然你能知道他姓沈,就能知道他的底细。他爷爷你提到过,奶奶我们也见过,那位评弹名家盛先生。”
“姑娘,既然你这么门清,还和自己赌什么气呢。沈家那样门第的,你又何必去为难自己。”
“呵,”徒然,一声冷笑在他襟前传出,“梁先生的世界观里,我必然要仰你们才能活命。或者,我必然要活在一个圈套里才算完整。”
听清她的话,梁齐众一手托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自己,形容冷峻,“既然名正言顺的东西并不稀罕,那又和自己较什么劲!
又安,你无非就是因为别的女人在和我闹脾气,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当真没数嘛?”
一向理智端正的人突然间气急败坏了,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你踩中他的痛处了,且是他一直明朗却不愿意承认的痛处。
“梁先生到底面子矜贵。哪怕是行差踏错,嘴上也没半个错字,或许我没资格检点你,我只想纠正您一个误区,既是买卖,银货两讫就算了,哪有事后追缴的道理。”
梁齐众再一次体会到了投湖的下场。他托她下巴的手攀附上来,拇指摩挲她的脸颊,不无自嘲的口吻奚落自己,“到底,雀儿翅膀硬了,想笼也笼不住了。又又,我早说过,你不是个合格的情人。”
她从来不会献媚,也从不会示弱。仅有的软弱,也只是来自于父辈的灾难。
父亲的灾难随火化为灰烬,却燎活着的人至今。梁齐众俯首望进她眼底,“即便你父亲活着,你是开心无虑的又安,向阳而生,或早或晚遇到你,又安,我还是会欢喜你,记挂你,你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她问他爱一个最重要的是什么?
梁齐众无解。他无疑是宝贝她的,可是越宝贝她,越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该是他保险箱里的一件珍品,永远怕磕着碰着她。从一开始,他也没有亵玩她的意思。
他当她情人爱人孩子一般地宝贝着,除了那一纸婚姻什么都可以给她,但偏偏这些年,她在他身边始终没有真正活络过。
“你还不明白嘛?梁先生认为的爱,是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的。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
只是有的人意志会转移,有的人意志会固执。
本质上,我们都是后者。她固执年少的变故,梁齐众固执心里涟漪的那个人出了偏颇。
难得的,桑又安去圈梁齐众的腰,仰面求他,“梁先生的心已经给出答案了,你已经可以不固执我了,那么,就当我求你,到此为止罢。”
“又安,你势必逼我说些不中听的对不对?好,没错,那晚……”
“够了,我不想听!”好端端地,桑又安到此情绪失控起来。她还是那句话,她不是梁太太,没多少资本舍不得沉没,她原本就是个觊觎者,她藐视了别人的婚姻、家庭,代表着一切正义忠贞的东西。
有朝一日,她被同样的手段踢出局,她愿赌服输。
只求梁齐众给她最后一点体面。
更不要管她今后的死活,正如沈惟兴幺妹视频里的自我勉励:一切都是我们应得的。
这一晚,桑梁二人再一次不欢而散。因为桑又安不会给梁齐众任何弥合的机会,或许他们的“感情”一开始就建立在温暖情.欲之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无济于事的。
她从前看过他落在她住处的并购案,许多地产都是摧毁在建造之上,尘嚣之后,依然高楼拔地而起。
梁齐众拣回他摘下的穿戴,告诉又安:
“有些错是修正不了的。”
“你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自己。”
人固然要有清白的勇气,但也得有面对卑劣的勇气。
梁齐众说,又安,你可以离开我,前提是你比从前快乐。否则,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任何人好过。
*
桑又安从小到大成绩都中游,理科成绩更是没考满分的经历。初二第一学期期中考前的摸底考,物理考了满分,且是班上唯二的满分,她和她的同桌大人,沈惟兴。
桑又安开心坏了,但高处不胜寒就是了。她月考前还请了三天假,因为她来初潮,加上重感冒发烧。再回来上课的时候,明明还在恶补作业的,那次物理卷子是提优卷,她坐在沈惟兴旁边,偏偏和他一起考了满分。
搁谁谁都要怀疑。
如今,桑又安回顾的形容,她告诉沈惟兴,还是很恼,“厕所谈人是非真是很不高明,对不对?”
黄梅雨暂时过境了,天晴得不像话。原本该是她约他的,终究还是被他抢先了一步。
这样无债一身轻地和异性坐一起谈天喝咖啡的光景,于桑又安来说,鲜少。她要么会客户,要么陪人应酬,总之谈得全是费心神的东西。
不瞒他说,上一次这样,是和她前男友,大学里处的也大学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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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几个多嘴多舌的女生在厕所议论桑又安,说她成天事事的,她那个成绩考满分谁信,不是抄的沈惟兴的才有鬼!
那也得有人让她抄啊,人家多招人喜欢啊。
她和(1)班的林平越也是,林平越老是招惹她。
她不是公认的校花嘛?
并不觉得,男生公认的吧,哈哈哈哈……
上课预备铃响了,有人跑回教室传八卦,桑又安在厕所打人了。
“话说,你真打人耳光了?”传言都这么传的,(2)班的桑又安就是这么横,在厕所同班上女生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沈惟兴的视角告诉她,那天她回教室的时候,身上的校服是脏的,跌在厕所的地砖上,可想而知的味了。
“打了。”蜚语里女主角应得坦荡。
“就因为她们说你抄我了?”
“是说我来个月经,兴师动众地让班上的男生都知道了。”
桑又安的初潮算是来得比较晚的,她上六年级的时候班上就好多女生来潮了,司徒也早她一年。
少女情怀可以是诗,也可以是愁,丑,以及反反复复的小心眼。
桑又安在家属院里属于晚熟派的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那时候,她和林平越、司徒玩在一起,前者是医院家属院的,后者是小学同学攒起来的友谊。
林平越那厮大大咧咧,有时不小心撞到她们,发育期的女生,那种胸前的疼痛,异性之间是难以“共鸣”的。
正如林平越臊白她们,你们永远不懂男人被踢裆的痛。
林平越要是撞到司徒,她定会忸怩地难以言表;
桑又安就会疼得要打人,她男女有别的觉悟比较晚。
体育课,女生不方便的都会直接跟老师请假。那天他们800米测试,桑又安跑了两圈就体力不支了,煤渣跑道里是足球场。男生先测试的,跑过的人有去打球的,也有留在这边踢球的,三三两两坐在看台上的放风状。
沈惟兴因为伤筋动骨的胳膊伤,原本可以不来上课的。被老师喊过来掐表腾录成绩。
秒表早就掐止了,后面几个女生全都不及格了,为首过来的就是桑又安。
她大概有点低血糖,脸纸白的,神情也恹恹地,一面走一面鼻子簌簌地掉血珠子,到沈惟兴跟前时,他全忘了奚落她:晚了三秒!
桑又安在他面前捏着鼻子,胸襟上一条血滴落的擦痕。
这还不是最糟的,她那天穿了个白裤子,屁股后面染污了一块,她来初潮了。
落后她的几个女生有没注意的,有看到了不作声等洋相的。总之,足球场上几个男生过来喊班长过去做裁判的时候,好多人看到了桑又安的“出丑”。
她把自己难在那里,倒也没多少羞赧心。没有解围的人,她也可以没所谓地下场。
解围的是隔壁班的林平越,他们班也在上体育课,他原本是过来找桑又安借钱买汽水喝的,谁料发小糗发了,林平越脱了校服往又安腰间系,再赶看笑话的,“看什么看,你妈不来例假啊!”
随即领着桑又安往教学楼去,
余下(2)班有男生说了句最该剁嘴,“卧槽,两处血崩可还行。”
那日,沈惟兴鲜少地和玩得比较好的几个男生撂了脸,“嘴巴长着是给你说人话的。”
他伤在了手臂,算是个暂时的伤残人士。手脚自然没有正常的人灵活,人家衣服脱下来护上花了,他才慢吞吞拉链退了一半。
很难没脾气。
桑又安那天提前请假回去了,自然不知道班上齑粉一样的流言:有传(1)班林平越和她是一对的;有传咱们班班长好袒护同桌哦,桑又安的800米正好掐表及格。
谁信,明明一裤子血了,还踩线及格,哼!
她能不能不要这么矫情啊,来个例假恨不得班上男生都知道!
厕所动手打人的事闹到最后,桑又安被老唐喊到办公室,严肃批评。当着她的面,老唐打电话给桑大夫,父亲没有亲自接,还在手术台上,由护士转告的。
无论如何,打人就是不对!
老唐再问作弊的事,他也不信,不信又安这次能考这么好。
“没有。”沈惟兴替她答了,多年以后的四目相对里。
桑又安的成绩确实不拔尖,但凡事无绝对。她是个后天努力型的选手,请假返校那几天,都是跟沈惟兴借笔记抄的,不懂的地方也都问沈。
她上学那会儿很谦虚,碰到不懂的地方,不是问老师就问同学。每回沈惟兴给她讲题完,她都认真跟他说谢谢,时不时还贿赂他,各种零食、饮料以及早餐。
他正好压中了好几道大题,考前全小灶过桑又安。
他说一个人在题库里勤勉地反复,总归就那么多题,那么多变数,万变不离其宗。
所以他相信她。信她的满分可能与他有关,但也是自己应得的。
“谢谢。”桑又安由衷地笑,也由衷地谢他,许多许多。
“可我今天不想和你聊那个满分。又安,我人生中第一次败北就在你手上,那时候也尤为地不喜欢那个林平越来找你,可你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他是我爸爸同事的孩子呀。”仅此而已。
“是因为在你眼里,我和他是一样的。一样的朋友,一样的同学。”
“……”
良久之后,沈惟兴问了一句:“那么,今时今日,我和那位梁先生,也是一样的嘛?”
她料到了。其实来前电话里,彼此平静的对话,桑又安已然料到了因为什么。
她只是高估了梁齐众的品格或者耐心。
抑或,该怪他们,没有给自己一个主观陈述的机会。
桑又安没有问梁齐众找他谈了什么,只是婉转告诉沈惟兴,其实你应该早知道了。
“是,又安,早在我奶奶说见过你之前。只是那时,我权以为你有男友。可我还想坚持,喜欢和所谓的正义必然选一个的话,我选喜欢。”因为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星星之火既然熄不掉,那干脆由它燎原一次。
桑又安静静地摇摇头,她回应沈惟兴的话,漫不经心、词不达意,像是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今天之前,我一点不恨他。也正如他了如指掌一般地,是,我其实是喜欢他的,饶是不清不楚违背道德扛着枷锁,我依旧是眷恋着他。”
可他不该这样的。他的自私行径,把桑又安心里最值得的记忆也摧毁了。
“我宁愿你弃而不见我,或者从前的桑又安在你面前彻底倒塌掉,因为那才是我心目中的班长大人。”
“你说得没错,小林子和你,在我眼里,是一样的,一样的朋友,一样的同学,一样的男生。”
“我想要自己来告诉你。与其说面对你,不如是面对我自己。”从前她不懂救赎的意义。
“沈惟兴,对不起,我不会和你试的。比起我自己失望,我更怕你失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嘛,有一天,你失望了,那么,我会比此刻痛苦一万遍。”那种痛苦也许和当年失去父亲是一样的。
也许她还不爱他。但年少积攒起来的如同皎洁月光一般的美好,足够她后半余生反复的回忆,所以,她愿意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桑又安主张告辞之际,沈惟兴喊住她,
“又安,你只是不爱我。”这话师出无名,却又格外言重。
*
于是,桑又安驱车去找梁齐众的时候,她满腹的恩怨全在这个人的名字上。
以至于,抵达他包厢内的时候,
一向温文尔雅、端庄得体的桑小姐,泼蛮地浇了梁齐众一脸酒,他身边坐了个再年轻不过的女生,后者仗着梁先生的偏爱,长眉微挑,娇滴滴地口吻,“这是多大的怨气啊,冲人脸上泼,有没有家教呀……”
“滚!”梁齐众抹干脸上的酒,再平静不过的肝火,身边的女生以为他冲来人赶客,还沾沾自喜地拱火道,“梁先生,消消气……”
“我叫你滚!”随即,梁齐众劈头盖脸骂他身边的人,叫她滚。
桑又安不等梁齐众清场,只管冷情地声讨他,“直到今日,我可以彻彻底底地恨你了,梁齐众!”
被点名的人全然知道她为什么这般,踉跄地站起来迎她,“所以,你以为我找他谈了什么?又安,我只不过想亲眼会会他,看他是否值得。”
“值得吗?”桑又安干脆恶心他。
“值得,又安,你信我,他也许真的值得。”梁齐众的气息像被酒淬过,但扣住她手腕的力气,毅然决然,“这才叫我更舍不得放手。”
“又又,他叫你双双。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有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
说罢,梁齐众拉着她下楼,不管她多大的戾气挣脱还是言语控诉,
司机早在楼下候着,他一把把桑又安塞进后座上,人也跟着倾坐进来。
“梁齐众,我和你完了!你放开我!”
“完不完,我都要带你回去一次。”
*
四十分钟后,车子抵达桐城。
梁齐众拖桑又安下车的时候,后者挣脱间才恍如隔世,面前一栋斑驳的小楼,红砖墙,青盖瓦。
物比人有能耐,它也会老,也会颓靡,但时间额外留情些,它比人挺立多了。
她下意识明白了什么,即刻掉头就走,梁齐众拦腰抱住她,二人亲昵的行径,惹来住在这里的人观望,
桑又安低低怯懦的声音问他:
“你想做什么?”
“不是想回头嘛,又又,那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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